自顧淮走後,顧府第一次舉行的家宴持續的時間格外長,一頓早飯被這一桌人硬生生吃了一個半時辰,其實過了半個時辰之後也沒有人再動筷子了,桌上四個女人討論著長安哪家鋪子裏的胭脂好用一些,哪家的裙子偷工減料得厲害,哪家的水粉名不副實等等此類的問題,原本陸錦帆隻是安靜地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偶然間插了一句嘴說可以用一種名作盤地龍柏的樹枝搗碎加上幾味常見的草藥敷臉後,頓時被其餘三個女子驚為天人,一群人圍著陸錦帆嘰嘰喳喳地問詢著,給沉默了良久的顧府帶來難得的一絲生氣兒。


    顧仙佛插不上話,便端著海嬋送來的參茶細細品味著,微笑聽著桌上女人的討論,海嬋靜靜地站在顧仙佛身後,盡管顧仙佛向她說了無數次,可是這執拗的婢子卻打死都不肯上桌,非說什麽主仆有別是老爺定下的規矩,自己不能破。久而久之顧仙佛也就不再勉強自己這個外柔內剛的婢子。


    輕啄完最後一口參茶,感受著略微滾燙的茶水流過咽喉慢慢進入胃裏,然後不斷溫暖著自己胃壁,顧仙佛感覺現在這種時候很是美好。


    用完早飯之後,三個女子在混世魔王商桃花的帶領下把整個顧府折騰得雞飛狗跳,就連顧府裏橫行霸道了四年的那隻最兇惡的看門狗也沒有逃脫的了這四個女子的毒手,硬生生被商桃花抓住尾巴在頭上紮了兩個小辮。


    名喚作“蠻溪”的獒犬雖然對外人兇惡,但是在顧家人麵前卻一點脾氣也沒有,更何況這種通人性的畜生總不可能真的去撕咬未來的幾位女主人,眼見逃脫不了四人的圍追堵截之後幹脆兩眼一閉躺在地上裝死,等到商桃花玩夠了之後,蠻溪才頂著兩個不倫不類的衝天小辮低聲嗚咽著跑到顧仙佛身邊親昵地蹭著顧仙佛的小腿來尋求安慰,結果被顧仙佛一腳踹飛,笑罵道:“你這畜生好歹也有一百多斤,平日裏府裏也沒有短了你的吃食,對外人還能說得過去,怎地今天就如此沒有骨氣。”


    顧仙佛出腳知輕重,不可能真把自己的愛犬踹出什麽毛病來,一百多久的兇惡蠻溪被顧仙佛一腳踹飛之後就地打了一個滾,站起來後還是精神抖擻,眼見自己主人不待見自己,便幽怨地撇了站在原地笑的沒心沒肺的顧仙佛一眼後,夾著尾巴搖頭晃腦地朝商桃花蹭去,啃了四五年硬骨頭的蠻溪絲毫不知“骨氣”是何物。


    眼看這畜生如此之快就倒戈相向,顧仙佛有些無奈,蠻溪是個什麽品種的犬顧仙佛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隻是知道這蠻溪是個好苗子,平日裏圍獵起來從來不屑於追捕野雞野兔,隻有當見到獵場裏出現的熊羆青虎之後才來了興致,帶著顧府裏的其餘三四條獵犬玩命追趕,隻是等把獵物圍到角落裏以後,蠻溪便把其餘獵狗趕開,哪怕對方是三百多斤的熊羆,蠻溪也是亮出獠牙自己上去單挑,四年下來,蠻溪輸多勝少,但是好歹也是活了下來,現在碰到熊羆青虎之類的還是會不知死活地衝上去,為此顧仙佛踹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但是這打不死的癩皮狗卻屢教不改,久而久之,顧仙佛便隨它去了。


    看著蠻溪這一百多斤的大塊頭在商桃花魔爪下賣萌討好,顧仙佛一瞬間有些恍惚,他從蠻溪身上看到了草原上“殺狼犬”的一絲影子,草原上的動物,除了馬、羊之外,最珍貴的便是殺狼犬,一般的小部落養不起殺狼犬,隻有大一些的遊牧部落才能供養幾隻殺狼犬,一隻殺狼犬每日要吃至少五斤的肉骨,糧食饅頭之類的餓死都不吃。


    殺狼犬飯量雖大並且不好伺候,但是它的作用卻也是沒得說,這種畜生之所以被稱為殺狼犬,就是因為它對狼群有著近乎壓製性質的恐怖威力,一隻普通的殺狼犬同時對付五六隻野狼根本不在話下,普通野狼幾乎沒有能抗住它的一合之力,再厲害一些的殺狼犬,已經懂得了配合人類設伏、獨自掏狼窩的本事。一個部落有了兩三隻殺狼犬以後,基本就不再害怕小規模的狼群了。


    草原牧民幾千年來最忠實的夥伴有三個:駿馬快刀殺狼犬。在與草原蠻子持續六年的小規模作戰中,顧仙佛繳獲了不少的駿馬快刀,就連象征著王庭身份的金刀也在西涼軍帳中掛著兩把,不過唯獨殺狼犬,顧仙佛從來沒得到過一隻活的。


    這種畜生平日裏對主人說不上溫順,甚至脾氣有些暴躁,但是一旦主人戰死,也就宣布了殺狼犬的死期,從那以後它不會再吃一斤肉喝一滴水,直到死亡為止,久而久之,顧仙佛也就放棄了捕獲一隻殺狼犬的想法。


    可能這種狗身上有著比人類更重的氣節吧。


    顧仙佛笑著從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笑道:“草原上有殺狼犬,不比這畜生差,等到了西涼,我給你們抓幾隻過來,這玩意兒好抓不好養,我要麽讓你們見到活的殺狼犬,要麽讓你們吃到一碗熱騰騰的狗肉。”


    商桃花捏著蠻溪毛茸茸的耳朵笑靨如花,道:“那我記下了,顧仙佛今日欠我一百條殺狼犬。”


    顧仙佛豪爽大笑,道:“盡管記下,到了西涼,我慢慢還。”


    這一瞬間,一直混世魔王的商桃花看著雙手攏在袖口裏的顧仙佛,竟然有一絲絲甜蜜的感覺。


    商桃花四人在顧府玩鬧了大半天,顧仙佛也難得的從繁重的事物中解脫出來,陪著這四位如花美眷上樹下水在一旁伺候著,直到下午時分,商桃花才想起國子監的老先生還在書房裏苦侯著自己,便戀戀不舍地帶著兩位妹妹離去。


    顧仙佛一直目送她們的身影消失在路邊,打了個手勢示意弱水房的諜子派了三支隊伍跟上去之後,才放心地轉身帶著海嬋來到書房。


    隻是短短半天的功夫,書案上的卷宗已經摞得有半尺高,顧仙佛伸出雙手使勁搓了搓臉,才接過海嬋遞過來的那隻顧淮用慣了的狼毫,開始一絲不苟地批閱書案上的卷宗。


    海嬋一邊研磨一邊小心翼翼地偷偷瞅了自家少爺一眼,內心暗暗想到,哪怕是宮裏的那位皇帝老兒,批閱起文章來也沒有自家少爺好看。


    剛剛改了七八份卷宗,門口當值的一名地字侍衛便敲開了房門,輕聲稟報道:“老爺,二老爺迴來了,說在堂屋等您。”


    海嬋麵色微不可查的一黯,隨即朝顧仙佛笑道:“少爺,現在時候也不早了,我去夥房挑些食材,今晚給你做一道你最愛吃的魚羊翡翠湯。”


    顧仙佛捏了捏海嬋柔若無骨的柔荑,輕笑道:“去吧,魚羊翡翠湯太耗時間,隨便做兩道菜便好。”


    海嬋柔柔一笑,便捏著裙角告退。


    望著婢子遠去的婀娜背影,顧仙佛靠迴椅子上,心裏暗歎一聲後才緩緩開口道:“請二老爺到書房來。”


    侍衛唱了聲諾之後便出去請人,顧仙佛從書案下麵拿出父親用慣了的煙鍋,煙嘴已經被海嬋換過,他從一旁的煙袋中捏出一小撮暗黃色的煙絲,拇指食指輕柔地把煙絲揉成一個圓球狀之後塞入煙鍋之中,用手輕輕按兩下,才掏出火折子點燃。


    顧煙來到書房之時,顧仙佛已經抽完半袋煙鍋,看見二弟進來,顧仙佛伸出煙鍋示意顧煙隨便坐,顧煙自然不會與自己大哥客氣,自顧自地揀了個座位坐下後才輕聲開口道:“哥,少抽兩口,我聽父親說過,這東西不好。”


    顧仙佛在書案旁磕了磕煙鍋上的浮灰,笑道:“不用擔心,我不常吃,偶爾吃兩袋解解乏提提神。”


    顧煙略帶愧疚道:“哥,把咱家的重擔一股腦壓在你身上,真是辛苦你了。我這個做弟的……”


    顧煙這番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顧仙佛打斷,他瞪了顧煙一眼道:“你是我弟,父親走了,家裏就咱兩個,我不擔起來還讓你擔起來啊?別跟哥扯這些沒用的廢話,以後再說一遍,別看你是小宗師,就算你成了大宗師,哥照樣揍你。”


    顧煙嘿嘿一笑,低頭沒有說話。


    顧仙佛輕輕抽了一口煙鍋,沉聲問道:“父親葬禮準備得如何了?”


    顧煙表情也肅穆起來,沉默片刻後方才說道:“準備就緒了,碑文都銘刻好了,葬禮用的東西也都采購了三份,俱是最高規格,現在就在後院,來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嘛,也不用通知,隻要咱顧府開始舉行了,大半個朝堂的人都會聞風而來。”


    顧仙佛點點頭,伸出雙手又搓了搓臉方才道:“好啊,現在就等宮裏傳出那道旨了,聖人言生盡孝死盡哀,父親這一輩子吃了太多苦,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道,定要父親走的風光一些,黃泉路上也好有個念頭。”


    顧煙低頭沉默半晌,方才徐徐道:“說實話,我倒寧願父親沒個念頭,這輩子做我們兩個的父親,他扛起了太多了,若真有下輩子,我願他就做一田家翁,舒舒服服地過完一輩子,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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