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現在四大族中誰最對顧仙佛的到來最擔心,張家自認狀元。


    若是陛下緊緊授予顧仙佛一頂王爺帽子,張璟倒是也不太擔心,但是陛下這條“西涼人事任免之權一並交與西涼王”旨意,確實是打在了張家的七寸上。現在四大族內,除了王家勢力掠強三分以外,張家能和其餘三家分庭抗禮甚至有些時候都略勝一籌的,俱是依靠著西涼州一共的三位太守一位出自張家一位是張家外戚,若是這二人失勢,就憑著張家麾下在官場上布下的大大小小棋子,別說顧仙佛,就連其餘三家都肯定抗不過。


    而顧仙佛上任,三把火之中,第一把火肯定要燒張家,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在堂堂一個藩王領地,三位太守若不得其二,那這位藩王也太無能了點。


    所以說,如何抵禦顧仙佛這個“外來戶”對西涼格局的衝擊,對於其餘三家都是一個可以長久謀劃的文火考題,但是對於張家來說,卻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可惜另外三家卻也把這個問題看得透透得,盡管這三人也都對顧仙佛沒什麽好感,卻也沒有輕易表明態度。


    沉默片刻後,還是王曲陽輕輕咳嗽一聲打破了沉默,他看著張璟,緩緩道:“張老弟之前所言,不錯,全是大實話,但是卻隻言其一,未言二三啊。”


    張璟心中一凜,暗道終於來了,表麵上卻故作糊塗,誠懇問道:“曲陽老哥,敢問二三在何處?”


    王曲陽嗬嗬一笑,或許是笑張璟的求知欲望,亦或許是笑張璟的明知故問,不管怎樣,在場四人心知肚明,這兩聲皮笑肉不笑,一定是送給張璟的,王曲陽伸出一根手指,道:“陛下雖削弱顧相權柄,但是顧相現在才去多長時間?三月都不到啊張老弟,顧相在朝堂之上苦心經營十七年,他的筋肉血脈早已與大乾混為一談,短短三個月,陛下難道就能驅除顧相所留下的痕跡?恐怕難了點。況且,顧相那可是士評榜狀元的人物,最擅長的便是草蛇灰線伏脈千裏,張老弟府上有個士評榜上排名第十二的謀士,他的算計有多厲害多毒辣,張老弟恐怕比咱們誰都清楚吧,要說顧相未給他這個生前自鍾愛的大公子留下後手暗棋,起碼我是不信的,要說他留的暗手少於十手,我都不信。”


    伴隨著王曲陽娓娓道來,張璟臉色也逐漸一點一滴陰沉了下來。


    王曲陽對張璟臉色視而不見,伸出第二根蒼老手指,笑道:“陛下不僅給了顧仙佛一個西涼王的帽子,還給了他相應的權柄,西涼人事任免之權一並交與西涼王,這事兒,應當是張老弟先琢磨的吧,怎麽剛才就忘了提了?咱四大族,根深蒂固,顧仙佛就算帶上一個王爺帽子,也不是短時間能撼動的,但是想必各位也心知肚明,與根深蒂固這四個字相輔相成的,便是那樹大招風四字,在座的老三位,我托大問你們一嘴,誰手底下沒有一筆爛賬壞賬?誰手上沒沾過幾條人命?他顧仙佛動不了咱們是個事兒,可是咱們要是真的不知好歹硬要與他碰一碰,那可就是另一個事兒了。張老弟,你說呢?”


    張璟麵色陰沉如水,半晌後方才吐出一句:“曲陽老哥,按照您的意思,咱們四大族就該坐以待斃了?他顧仙佛現在動不了我們是肯定的,但是若是任由他紮下腳跟,任由顧家在西涼開枝散葉,十年過後,誰還能治得了這個西涼王?除了周老弟,咱這老三位可能十年後都死的死退的退了,難道就留給咱的子孫後代這麽一個爛攤子?讓咱那些不成器的小家夥與西涼王掰手腕,這不是把全部家產連同子孫後代送到顧仙佛嘴裏這是什麽?”


    張璟說完這些話,在座三位明顯表情不是方才的那種漫不經心了,起碼開始思考起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來,張璟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老三位,我知道,顧仙佛要想在西涼站穩腳跟,首先便拿我張家開刀,你們三家與顧仙佛肯定是有矛盾,但是這矛盾並非死仇,隻有我張家,與顧仙佛是不得不倒下一個的局麵,西涼官場的鍋就這麽大,他顧仙佛多吃一口,我張璟就少吃一口;我張璟多吃一口,顧仙佛就少吃一口,一來二去,快要餓死的那個肯定得站起來踹翻鍋碗拔刀相向。王楊周張四族,暗地裏較勁不假,但是誰也沒把矛盾擺到明麵上來,我張家若是倒下去,勢必會在西涼卷起一大片風暴,這場風暴動蕩之下,哪個家族敢保證,不會步我張家後塵?”


    張璟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話語落定之後,雅間裏其餘三人良久都沒有出聲,其實除了張璟之外的三人,哪一個不是拔下睫毛都是空的老狐狸,張璟說得這些道理他們哪個沒在心裏琢磨了千八百遍,但是琢磨過是一迴事,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明言講出,則是另外一迴事了。


    過了半炷香的功夫,周左熊方才輕聲開口道:“在座的三位,都是左熊長輩,按照道理來講,這個地方沒有左熊指手畫腳的餘地,但是今日左熊既然來了,就得替我周家講兩句。”


    王曲陽巴不得有人來做這出頭鳥,嗬嗬一笑親熱把著張璟手臂,笑道:“周老弟說得哪裏話,大家同坐一張桌子上,哪裏有什麽前輩晚輩之分,周老弟有什麽說法,但說無妨。”


    周左熊謝過王曲陽後方才緩緩說道:“之前顧仙佛在西涼六年,雖然對我四大家族有所打壓,但還是以修好為主,歸根結底,他顧仙佛並非就是想任由我四大家族做大,而是他手裏權柄,做不到這份事情,他顧仙佛再大,到了西涼也得遵從西涼的規矩來;而咱西涼再大,也得遵從大乾的規矩來,當年顧仙佛隻是一衛將軍,他若有令,也隻能在軍營中行軍令,咱四大族若是不聽他的,他也就暗地裏跟咱下點馬腳上點眼藥,還能真的命乾字營來把咱四大家屠了?但是現在不同了啊張大哥,顧仙佛如今是西涼王,以前的他的話,叫暗示,現在他的話,叫政令,他就是下令把青木郡太守換了,張大哥你又能怎樣?可敢抗命否?那顧仙佛真拉著兩大營過來把張家給屠了,你張大哥找誰說理去?”


    周左熊一番話說得步步緊逼字字誅心,但是張璟心中卻不怒反喜,周左熊這個言論雖然聽上去不客氣,但是卻從另一個角度認同了張璟之前的說法,他現在的話語,不過是一番試探,試探張璟手裏有多少底牌,試探張家值不值得周家現在就跳上賊船。


    張璟撫須而笑,氣定神閑道:“周老弟莫急,咱四大族是安分的老實人家,怎麽會抗命不尊真的與西涼王對著幹,這顧仙佛就算再草包,他手裏的虎符兵權可是貨真價實的,西涼軍裏二十八營近十萬的甲士可是貨真價實的,我怎麽敢違抗西涼王命令,隻是不違抗,不代表配合。拿周老弟剛才舉的例子來說,若是他顧仙佛真想換太守,那換便是,我張家老老實實把太守的位子給他顧仙佛倒出來,甚至八抬大轎歡天喜地地把新太守迎過來,但是若是新太守上任以後,政績一塌糊塗,治下烏煙瘴氣,百姓水深火熱,甚至政令不出太守府,那這個新太守,有沒有又有什麽意思?我的話,周老弟明白否?”


    周左熊一邊聽著張璟話語一邊皺眉深思,最後點頭應道:“張大哥話語左熊當然明白,張大哥謀略也與左熊所預料不謀而合,架空,一直以來是咱下麵人對付上麵人最管用的招數,左熊相信張家經營西涼官場數十年,埋下的暗棋後手生根落子的不計其數,若想架空一個太守,不難做到,但是張大哥,這一點左熊這個粗人能想到,顧仙佛定當也能想到,而顧相在西涼埋下後手暗棋,可能不比張家少,這一點,咱又該怎麽對付?”


    張璟哈哈一笑,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其實歸根結底還是落到了最核心的點上,咱們與顧仙佛的爭,不是勝負便定生死的爭,而是一子一人,一城一池的爭,他顧仙佛不可能一來便治我四大族死罪,我四大族也不可能一來便掀翻顧仙佛的王位,歸根結底,咱們還是要與顧仙佛打持久戰,拉鋸戰,看看誰能耗得過誰,看看誰先出昏手、爛手,我就不信,一個二十多歲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比耐心能耗得過咱們這些加起來超過二百歲的老家夥?”


    楊山河瞥了張璟一眼,嗤笑道:“張老弟你可別先咱們咱們的,老頭子我聽張老弟意思,怎麽我還沒同意盟約呢,我楊家就被你張家綁到賊船上了?張老弟啊,老頭子我就是一做買賣的,你說我六親不認也好,說我滿身銅臭也好,隻要顧仙佛他不擋我財路,我還真不想跟他碰一碰,我楊家與張家比不得,顧仙佛對付起你們三家來都是心存顧忌不敢下手,但是我張家,那可是最低賤的商賈之家,十幾年前地位連農都不如,這些年也是拖了顧相的服氣,地位稍稍提高一些,但是與你們這些將士之家、官宦之家依然不能相提並論。菜老頭子吃了,酒,我就不喝了,曲陽老哥,對不住了,我還有買賣在身,就先走一步,您吃著喝著。”


    說完,楊山河便站起身,朝著王曲陽拱了拱手便絲毫不帶任何留戀的都出門去,門外的楊家護衛早就做好準備,楊山河一出門便護著主子悄然下樓,鑽入了重兵把守的馬車之中,


    張璟望著楊山河消失地背影,沉聲吐出四字:“唇亡齒寒。”


    王曲陽微笑道:“也許是明哲保身也說不定。”


    張璟一怔,旋即問道:“曲陽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莫非你也想抽身事外,看著顧仙佛把咱們四大家族一個一個擊破?”


    王曲陽站起身,留下一句話後便飄然遠去,“我倒是想抽身事外,可惜顧仙佛不給我這個機會,放心吧張老弟,對付顧仙佛,我比你著急得多,等到過幾日顧仙佛進城的時候,你就知道我的態度了。”


    張璟大駭,驚道:“什麽?!顧仙佛未與車攆一塊進入臥弓城?!”


    王曲陽隻是點點頭,便舉步走出門外。


    張璟與周左熊對視一眼,心思瞬間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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