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朱炳忠在最後一張桌案上落座以後,祁鉞正了正身子,瞬間給人感覺便從一直垂垂老矣的病虎變成了一直出巢欲擇人而噬的老龍,在身上那件朱紅色補服的映襯之下,更給祁鉞增添了幾分兇氣。


    一時間,庭院內所有人鴉雀無聲,包括從龍虎山走下的小天師盧東來,介於天地之間實力神秘莫測的文武雙全朱炳忠,甚至掌控著虎賁的大諜子陳靖祁,在祁鉞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掃視下,竟然無人敢語與其對視片刻者。


    祁鉞確實是一個身無長力更無半點內勁的老人,但是很多時候壓人之時是不用靠氣力和內勁壓人的,比如以勢壓人,以運壓人,以理壓人。


    而現在的祁鉞,三者得其二,論勢有廟堂大勢,論運有大乾國運支撐,所以他陡然抬頭之間,並無一人能與其正麵交鋒。


    祁鉞比較滿意這次談話的基調,他攏了攏身上的朱紅色補服,順帶著收斂了幾分身上氣勢,開口嗓音略帶沙啞說道:“老夫今日剛剛從禦書房出來,沒來得及迴家換衣服就來到了聞香下馬想討杯酒喝,正好聞到這館子裏再烤著羊頭,烤羊頭味道鮮美則鮮美矣,但是做起來卻比羊肉要麻煩數倍,聞香下馬裏雖然是羊肉出名,但是烤羊頭卻不是經常做得,所以老夫便想,邀請幾位來這聞香下馬中簡單一小聚,順便說說閑話嘮嘮家常,各位可不要嫌棄老夫囉嗦。”


    場中除了祁鉞,便是鄧南風地位最高,祁鉞話剛剛說完,鄧南風便笑著接口道:“祁閣老說得哪裏話,您老人家現在日常陪伴在陛下左右,我等想見閣老,雖然有心,但是卻並無機會,今日閣老有心,請咱們嚐嚐這難得一見的烤羊頭,我等道謝還來不及,哪能再嫌這嫌那的。”


    盧東來頷首微笑接口:“祁閣老如今貴為內閣之首,輔助陛下處理天下大事,大事小情一言以蔽之一言以興之,而更為難得的是祁閣老在麵對紅塵繁雜之時,卻能窮也不改其憂,達則恪守本心,我道家有詩雲‘曆經三千紅塵劫。猶若涼風輕拂麵’恐怕所言就是祁閣老了,閣老人間公道大義一肩挑,前右相為帝王謀,祁閣老為天下謀,孰高孰低,一眼便能看出啊。”


    盧東來似乎不經意之間提起顧相名諱,庭院中氣氛發生些許微妙變化,而對於他這種踩顧相一腳又捧祁鉞一手的行徑,場中所有人也都是三緘其口,或許心裏對此有著想法,但是終歸沒有拿到明麵上來。


    祁鉞倒是毫不在意地平淡一笑,開口說道:“盧伴讀嚴重了,老夫與顧相,隻不過是所選道路不同罷了,談不上高下之分,倒是盧伴讀最近新收的那名徒弟,據說身上‘道骨’得天獨厚,嘖嘖,老夫有耳聞,龍虎山對於道骨一說,分九品,得天獨厚四字,位列上三品,看來盧伴讀,才真是春風得意啊。”


    盧東來麵目微微一變,他自然知道祁鉞提起這事兒是對自己剛才那番試探心有不滿所以提點一二,當下盧東來便貌似不經意間正襟危坐道:“嗨,秦舞陽這孩子,根骨倒是極好的,不過從小走得就是儒家的路子,一直堅信子不語怪力亂神那一套說辭,所以雖說根骨還算說得過去,但是等這小子真的拜倒龍虎山門下,日子還長著呢,有些時候小道就想,顧……西涼王臨走之時把這孩子丟給我,這不是給我出了一個好大的難題嘛。”


    一直沉默的朱炳忠雖然是坐在桌案後麵,但是上身卻挺拔如標槍,自坐下之時右手就一直摩挲著劍柄,如今聽到盧東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語之後不屑扯嘴一笑,說道:“既然如此,盧伴讀不如把秦舞陽送到在下門下如何?在下與秦舞陽那孩子倒是有過數麵之緣,看那孩子根骨,不僅僅是道骨得天獨厚,耍起劍來也是一把好手,那一口方圓,在下可是羨慕的緊呢哈哈哈。”


    盧東來為大皇子伴讀,朱炳忠所在的朱家一脈又是當今太子最強用力的支持者,所以這二人注定是做不成朋友的,但是誰也沒想到朱炳忠一來到這兒就率先對盧東來發難,似乎一點麵子也不給祁鉞。


    祁鉞倒是也不生氣,此時又迴歸之前那個垂垂老矣的病虎模樣,耷拉著眼皮看著盧東來如何應對。


    盧東來心思急轉,表麵上確是笑眯眯道:“朱公子對舞陽有興趣,按理說小道本該雙手奉上才是,但是舞陽雖然對我龍虎山一脈不甚敢興趣,但是當日好歹也行過拜師之禮,在我龍虎山曆代天師像麵前上過香,磕過頭,如此就把這孩子送到朱公子府上,恐怕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過去的。”


    朱炳忠冷哼一聲,帶著三分弦外之音說道:“盧伴讀此話說得很有道理,秦舞陽是盧伴讀門下弟子,所以在下搶不得,但是這個世間,卻有很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看著不屬於自己的一件玩物覺得挺好,就想伸手拿過來,也不管那東西是不是自己的,就像瘋狗看見熟肉一樣,可是殊不知,這熟肉裏麵,可往往都是由骨頭的啊,這瘋狗牙口要是不好,可能一口咬下去,沒吃到肉,反而把牙齒繃掉幾顆,盧伴讀,你說,這狗是不是挺可憐的?”


    盧東來不是蠢人自然能明白朱炳忠的弦外之音,或許盧東來在武道造詣上離朱炳忠有些距離,但是若論起養氣功夫,那恐怕十個朱炳忠綁在一起,也比不過一個自小在龍虎山上結蘆修道的盧東來。


    聽到朱炳忠的話語之後,盧東來隻是微微一笑,禮貌迴應道:“是啊,這世間的瘋狗,大多數肯為了熟肉不要命的,甚至有些瘋狗,連熟肉還未看見,僅僅是因為一點虛無縹緲的主仆名分,就肯亮出獠牙惡狠狠地撲上去,殊不知,就算獵狗能幫主人打下獵物,那分獵物的時候,若是主人心善,還能剩下一些殘羹冷炙;若是主人殺伐果斷,那一隻活生生的獵狗,未嚐不會變成一鍋上好的醬狗肉,狗肉熟肉混在一起吃著,豈不快哉美哉?”


    朱炳忠那隻摩挲著劍柄的修長右手此刻已經抓住了劍柄,雖然他腰間配著的是一把裝飾遠遠大過實際作用的君子劍,但是在場所有人都不懷疑若是有充足內勁灌輸進去,這口劍還是能割下人頭的。


    剛剛聊了不到一盞茶冷熱的功夫,這二人之間便已經劍拔弩張,儼然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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