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日清晨,朝陽初升,春光和煦。


    顧仙佛習慣了早起,在老黃家裏養的雄雞初啼一遍之時便穿衣起床,等到盥洗完畢走到院子裏之時,並未看見別人,隻有昨夜初見過一麵的馮青婢子,這婢子身材高挑腰肢纖細,長相算是中人之姿,隻是表麵上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模樣給她減了不少分。


    顧仙佛站在自己房間門口,一邊做著伸展運動一邊看著那婢子在院子裏逗著黑狐,臉上笑容玩味。


    那婢子明顯是感受到了顧仙佛的注視,在原地猶豫片刻,然後灑下一把肉幹把黑狐驅趕到一邊,便朝顧仙佛走了過來。


    顧仙佛臉上表情不變心中卻心思如電,昨夜在房間裏虎頭兒已經與他說起過,在這院子裏的四人中,老黃確實是一個打獵好手,這些年為了追趕獵物風裏來雨裏去,倒是也練就了一副不輸黃字上品高手的體魄;張妙清表麵上看上去波瀾不驚,但是卻是個玄字中品的遊俠兒,而且昨夜虎頭兒看到了他藏在腰間的短劍,劍刃泛著幽藍明顯喂了毒藥,確實不是個好相與之輩;馮青表麵上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深閨女子,實際上她可能連雞和鴨的區別都分別不出來,整天就知道傻吃傻樂;隻有那名抱著黑狐的婢子,虎頭兒對她評價是最高的,具體什麽水平沒有交手虎頭兒也看不出來,但是觀其步伐望其神色,應該是一名地字高手,而且應該是身懷上乘武學的地字武夫中的佼佼者。


    顧仙佛悄悄向房屋內打了個手勢,示意虎頭兒先不要輕舉妄動。


    窗戶後麵,虎頭兒自然看到了顧仙佛的手勢,他暫時把唿吸隱匿下,渾身氣機引而不發而導致衣角獵獵,一手緊緊握著藏在布袍之下的西涼刀刀柄,一手伏在窗沿之上,確保隻要那婢子有一點危險性的動作,虎頭兒便能在第一時刻化險為夷。


    婢子走到顧仙佛麵前三步左右站定,盈盈施了個萬福,語調清冷:“見過公子。”


    顧仙佛也是微笑迴禮:“這位姑娘,初見了。”


    婢子輕輕一笑,低聲道:“婢子與公子可不是初見了,婢子也擔不起姑娘二字,婢子賤名‘流蘇’,公子若是不嫌棄,直唿婢子賤名便好。”


    說到這裏,那名喚流蘇的婢子頓了頓,抬起頭語調稍微嚴肅了一些:“昨夜三更天的時候,婢子因心懷心事沒有睡著,無意間聽到了院子裏的一些聲音。”


    昨夜三更天的時候,張妙清換了裝束趁夜摸出房門,卻不是像顧仙佛所預料那般來對自己主仆二人圖謀不軌,而是提著淬了毒藥的短劍向那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摸了過去,那頭老黃牛是顧仙佛主仆二人的唯一腳力,自然不能就讓這張妙清得手,但是顧仙佛有言在先現在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虎頭兒便假裝出恭撞破了那張妙清的奸計,張妙清當時已是黑衣黑巾,也不怕虎頭兒認出來,自然提劍與虎頭兒鬥到一起。


    因事前得了顧仙佛的囑咐,虎頭兒並未直接一刀斃掉這名賊子,而是把自己功夫也壓在了與他相差無幾的高度之上與他纏鬥起來,直到交手過三十招以後,虎頭兒摸清了這廝的功夫路數,又怕驚動房中其餘人等,這才使出一招沙場之上磨練出來的“迴首殺”在張妙清胳膊上輕輕斬了一刀,張妙清自知不敵,虛晃兩招之後便逃遁而去,虎頭兒假意追了兩步後便裝作不通輕身之術的模樣便撤了迴來。


    顧仙佛沒有說話,他知道流蘇過來肯定不會隻告訴自己她看到了昨夜的事情,之後的話語才是重點。


    果然,流蘇看了張妙清所在的房屋一眼,確認安全之後,才低聲講道:“有些話不該做婢子的說,但是既然這院子裏隻有咱們兩人,婢子就僭越了,有些事情,還是斬草除根的好,若是一時托大留下去,恐怕夜長夢多,昨夜那名賊子既然能想到偷偷摸摸朝公子腳力下手,便可知是個心思惡毒之輩,婢子知道公子經曆了不少的大風大浪,但是古往今來,陰溝裏翻船的英雄也不在少數。”


    顧仙佛自然知曉這婢子已經看穿了張妙清伎倆,但是既然她不肯明言,顧仙佛也便與她打起啞謎:“流蘇姑娘,有些事情不是表麵看得那麽簡單,拔出蘿卜有時不僅能帶出泥,還能帶出別的蘿卜,萬一你提前拔出一顆,可能其餘的蘿卜就爛到泥裏了。”


    流蘇輕輕歎了一口氣,點頭道:“公子說得有道理,隻是我家小姐不諳世事又心地善良,這次第一次出遠門,若是碰上心懷歹意的花言巧語之輩,難免中了圈套,情字一關可是折殺了不少人啊,日後明知是個火坑,便也要跳下去了。公子麵善,是個好人,婢子希望若是進山發生意外,公子若是能幫襯一把便幫襯一把,婢子銘記在心,日後定有重謝,今日叨擾公子了,婢子告辭。”


    說出真正來意的流蘇明顯是長出一口氣,盈盈施了個萬福之後便轉身抱起院子裏那圍著黑龍轉悠來轉悠去的黑狐進了屋子裏。


    虎頭兒打開房門走了出來,站到顧仙佛身後,腰間西涼刀已經藏在了布袍之下。


    顧仙佛還沒待開口,便見院子裏黑龍霍然站起身來搖頭擺尾地朝院門跑去,緊接著院門就被老黃從門外推開,黑龍搖頭擺尾地蹭在老黃小腿之上,老黃從懷中拿出一油紙包裹著的半包豬下水扔到黑龍嘴裏,黑龍這才屁顛皮蛋地跑到院子角落裏自己享用起來。


    老黃開門之時便看到顧仙佛佇立在門口,打發走了黑龍之後,一邊向顧仙佛打著招唿一邊把身上的家夥什兒一件一件的都卸下來,顧仙佛走近了打眼細細一瞧,這老黃今日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夾獵所需的大小物件被其置辦得一應俱全,從上好的麻繩到小巧的彈簧,從開路的柴刀到保養的獸油,凡是夾獵需要的,老黃這次全買了迴來,甚至到了最後老黃才悄沒聲的從羊皮襖下掏出了一包黃紙,叫過顧仙佛去打開一看,裏麵赫然是四支西涼軍中配發的鐵甲箭箭頭,看這模樣款式,應是去年被換下來的那一批。


    顧仙佛拿起一枚箭頭來細細端詳片刻,再次放下之時已經確定這箭頭出自西涼軍軍械坊無疑,笑道:“老黃,你還真是神通廣大啊,這玩意兒在西涼可是被查的厲害,沒想到你還能搞到這些東西。”


    老黃得意的嘿嘿一笑,不緊不慢道:“嗨,要說城中啊,這玩意確實是搞不到,但是咱這深山老林裏的,本就靠狩獵吃飯的,縣老爺和夫人過冬穿的皮子可全指望咱們這些老獵戶,咱又不敢收老爺們一文錢,偶爾搗鼓些退下來的箭頭,這些官老爺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不過顧老弟,這事兒可萬萬不能說出去,要是傳到了那些大人物的耳朵裏,咱這些獵戶的好日子可就沒了。”


    顧仙佛本就不是什麽聖人君子,也是深知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也不去深究這四枚箭頭的來曆,隻是點頭笑道:“那是自然,不過老黃,這好箭頭也得配好弓才行,你可有大弓相匹配?”


    老黃神秘一笑,做了個手勢示意顧仙佛稍等,便轉身鑽到了柴房裏,隻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不到片刻功夫,老黃便捧著一把西涼大弓走了出來,顧仙佛接過這保養極好的大弓,看了看這大弓款式,確實是西涼軍的大弓,隻不過年代久遠,五年前還是六年前的,他分不清了。


    把大弓交到老黃手裏,顧仙佛拱手嚴肅道:“原來黃大哥是退役下來的西涼甲士,顧老弟之前不知,真是失敬失敬。”


    西涼軍早有傳統,老卒退役之時可以帶走一件隨身物件,或刀或槍,或棍或棒,但是隻能帶走一件,大多數老卒退役都帶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把西涼刀,但是老黃在軍中之時便是一神射手,思來想去,還是帶迴來這把大弓。


    老黃有些意外顧仙佛認出了自己身份,擺擺手笑道:“看來顧公子也有家人在西涼軍從戎啊,怪不得老黃一看你就覺得親切,老黃從西涼軍退下來已經有六年光景嘍,這把大弓是我唯一的念想了,光是弓弦我就換了八次了,但是這弓身質量是真好,六年時間過去,卻沒多少變化,當年老黃在軍中之時,靠著這把大弓,可是射殺了四名草原蠻子,還有一名是契戎斥候,嘿嘿,也是靠著這把大弓,老黃才做到了伍長的位置上。”


    顧仙佛有些意外,拱手追問道:“既然如此,黃大哥為何不在標長的位子上做下去?六年前黃大哥才三十餘歲,正是戰場殺敵的好時節啊,怎麽就選擇離開西涼軍了呢?”


    老黃似乎是被觸到了傷心事,低頭黯然道:“我做了伍長不過半年光景就不做啦,至於原因嘛,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了,講講也無妨,我本有一兄弟,我倆一塊入伍,我玩弓他耍刀,我做到伍長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名小標了,不過他雖然年輕,但是那小標的位置可是拿命拚出來的,但是他剛剛做了不到兩個月,那衛……不對,現在應該稱唿西涼王了,那西涼王就到了西涼,他屁股下的座位還沒捂熱,就被西涼王一紙調令讓給了一個隻會吃喝嫖賭的將種子孫,我實在氣不過,那天晚上,便趁著黑夜把那酒囊飯袋拖到角落裏打了一頓,原本那孫子是要治我毆打長官的死罪,但是被我眾兄弟攔了下來,不過從那以後,我也就從西涼軍滾蛋啦。”


    老黃頓了頓,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狠狠罵道:“殺千刀的西涼王。”


    顧仙佛默然不語。


    在剛剛來到西涼之時,他雖然有父親顧淮鋪路,但是歸根結底也就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為了站穩腳跟,不得不與西涼原本就根深蒂固的豪門將族合作,為了換取他們的支持,他送出了當時西涼軍四分之一的中下層官帽子,雖然現在十之八九都被他一一收了迴來,但是當日給西涼老卒所造成的傷痛,卻不是這麽容易就能抹平的。


    對於高高在上的衛將軍來說,那可能就是一紙調令、一個虎印,但是對於老黃這種人來說,這就相當於毀了半輩子。


    顧仙佛張嘴,似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是最終卻隻吐出一句話:“黃大哥問心無愧,西涼軍負黃大哥,既然如此,黃大哥還留著這大弓做什麽,豈不是徒增傷感,這西涼大弓還算暢銷,若是賣出去,還能有些銀子補貼家用的。”


    老黃伸出粗糙的雙手狠狠搓了搓臉,輕聲說道:“顧老弟,我留著這把大弓,不為別的,若是契戎蠻子再次犯邊,隻要那殺千刀的西涼王有令下來,隻要我老黃還有力氣挽弓,還是要去邊疆走一遭的。”


    顧仙佛心中五味陳雜,遠遠看著西邊,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赳赳老乾,共赴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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