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仙佛憑欄而立,眺望著西涼蒼茫河山輕聲道:“西涼啊,窮山惡水,窮人家的孩子十六歲就要被趕出家門自謀出路,有個一技之長的,混個三五年,能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要是沒有一技之長的,也餓不死,隻要肯賣力氣,哪怕是在土裏刨食兒吃也是餓不死的。但西涼人有一個臭毛病,那就是對自己能有資格爭一爭的東西,咬著牙也得去搏一搏,對到了自己手裏的東西呢,更會拚死護住,誰要是來搶,那就算把牙磕斷了,也得咬下對方幾兩肉來。本王在西涼六年,六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雖然勉強把這西涼軍擰成了一股繩,但有些關鍵的問題,本王也是碰不得,陳大人可知曉?”


    陳靖祁此時已經差不多把精氣神恢複了大半,聽顧仙佛如此所言之後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恭敬接口道:“下官明白,這個道理下官發自肺腑的讚同,對於鍾鳴鼎食之家,十兩銀子連毛毛雨都算不上,但是對於尋常百姓之家,這就是一年吃穿用度,兩者根本不同,那對待這十兩銀子的態度,自然不同。若是有人搶了前者的十兩銀子,那些鍾鳴鼎食之家可能就吐幾口吐沫咒罵兩句過去了,但你若搶了後者十兩銀子,那後者就隻能以命相博了,沒辦法,都是生計在背後推動著,不博不行啊。”


    顧仙佛對陳靖祁這番迴答非常滿意,轉過身來大手一揮:“奏樂,看茶!”


    七八名嚴陣以待的下人聽到主子吩咐後精神一震,一名腿腳快些的下人下去通知樂師,剩下的其餘小廝搬出事先預備好的桌椅板凳安置在欄杆旁邊,不一會兒就送上瓜果點心及氤氳熱茶。


    顧仙佛率先落座之後,陳靖祁與兩位內寺才恭敬落座,皇甫經藏與葛子龍則最後落座。


    顧仙佛親自替陳靖祁斟滿茶水,笑道:“西涼茶樹不多,但好歹也算有點茶葉可品,陳大人嚐一嚐這今年新茶,雖然比不得長安茶葉迴味悠長,但是喝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陳靖祁正襟危坐恭敬雙手端起茶盞,向顧仙佛躬身致意之後輕輕抿了一口,滾燙且充滿土腥之氣的茶水在陳靖祁舌尖流轉,陳靖祁卻仿佛喝到了人間至味,放下茶盞不吝讚美之詞,把這一杯八文錢的茶水誇的舉世無雙。


    看陳靖祁的恭敬態度,誰又能想到在前幾天這還是一個想對西涼軍糧行釜底抽薪之事的狠人?


    顧仙佛沒有碰茶水,揀了兩塊精致糕點放入嘴中輕輕品嚐著,心中也在不斷盤算這個戶部侍郎突然出現在西涼到底圖謀何事。


    前些日子密影有一封折子走的秘密渠道呈送到顧仙佛麵前,這折子隻有廖廖數字,說的便是這戶部侍郎陳靖祁突然出現在琵琶州之中,並且與賈坤接觸過,不知在圖謀什麽。


    而今日陳靖祁突然出現在西涼,而且與之前的輕車簡從低調趕路截然相反,卻是大張旗鼓生怕旁人不知他代表天子巡狩西涼,這裏麵肯定有曲折在裏麵。


    陳靖祁看著顧仙佛臉上笑眯眯的表情有些心裏發毛,他可不認為若是顧仙佛知道自己來西涼替陛下巡狩的途中,還去琵琶州辦了一件要掘西涼根基的狠毒事件之後還能笑眯眯請自己喝茶。


    盡管喝的是又土又澀的大碗茶。


    陳靖祁換了個動作,小心翼翼說道:“王爺,下官在長安之時久聞西涼慕容將軍,陸將軍與衛小鳳將軍大名,說是這二人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的國之重器,一人可比千萬軍,今日下官有幸替天子巡狩來到西涼,不知王爺可勞煩王爺引見一下?”


    葛子龍瞥了陳靖祁一眼,眼神陰冷如盤旋在陰暗角落裏的毒蛇。


    這個消息打探得也太明顯了一些,一開口便是要西涼中軍和左右軍統領的消息。


    顧仙佛又揀了一塊桂花糕扔進嘴裏,這西涼軍軍營裏還是有些手藝非凡的廚子的,這一塊桂花糕就做的十分地道,嚼之唇齒留香。


    皇甫經藏微微一笑,溫和道:“陳大人莫急啊,先喝兩杯茶水,接下來的表演,可就得有咱西涼的三位將軍和五位校尉共同開始了啊。到時候,保管讓陳大人看夠了為止。”


    顧仙佛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殘渣,拿起桌麵上的茶盞吹了吹後,在陳靖祁悄悄關注的目光中竟然自然而然地灌了大半杯茶水下肚而臉色並無多大不同。


    陳靖祁麵目複雜,堂堂虎賁大當家於細微之處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些自信的,他自然能看出顧仙佛喝這半碗茶水是怡然自得而非惺惺作態。


    顧仙佛毫不避諱地打了一個飽嗝,略帶歉意笑道:“陳大人莫要見怪,早晨起的早事情又多,匆匆吃了一張肉餅便趕了上來,現在一看到這些精致糕點,還真有些餓了。”


    陳靖祁含笑點頭,客氣道:“下官曾聽聞過,西涼軍中,軍械與軍餉算不得什麽,但是夥食卻是六大軍之中最好的,餐餐有肉,隔三差五還要殺豬宰羊,其餘五大軍也都是羨慕得緊啊。想不到王爺早飯竟然也隻是區區一張肉餅,還真是愛兵如子之楷模啊!”


    顧仙佛微笑擺手,一邊輕啄茶水一邊笑道:“陳大人說得哪裏話,這些兒郎來西涼投軍,別的不說,飯總得管飽吧?要不然哪裏來的氣力揮刀?”


    葛子龍以手帕掩嘴輕輕咳嗽兩聲,聲音略顯虛弱道:“王爺可不是因為所謂那愛兵如子的名聲才隻食一張肉餅,實在是那兩張肉餅被一頭人熊吃了,王爺無奈,隻能吃了這最後這一張肉餅外加一碗熱湯。”


    葛子龍話音剛剛落地,顧仙佛便笑著擺擺手。


    在觀禮台上隊伍之中,有一虎背熊腰身高九尺之黝黑壯漢“羞赧”地摸頭笑了笑,陳靖祁卻有些驚疑地發現,這壯漢雖然麵色羞赧,但卻沒有一分誠惶誠恐的意思。


    似乎,在他的認知裏,與王爺同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靖祁環視四周,終於確定,不是他的認知,而是他們。


    顧仙佛因身著鎧甲,舉止動作頗有幹脆利落之氣,笑眯眯問道:“陳大人此次前來,到底是有何事要吩咐本王?”


    陳靖祁也沒有擺架子,拱了拱手據實相告道:“下官可當不起吩咐二字,王爺也知道,雖然咱現在大乾一共出了您和一字並肩王兩個王爺,但是之前在大乾立法之時關於藩王事宜便寫進了律法之中,藩王到任三月之內,陛下要派出臣子來封地巡視,嗨,說是巡視,也就是走過過場而已,下官位列戶部侍郎,又無甚才能,長安有我沒我皆可,這不陛下就把下官派了出來,王爺您不用把下官放心上,該幹嘛便幹嘛。”


    顧仙佛搖頭輕聲道:“那可不可,自古君臣有別,本王雖與陳大人私交甚好,但陳大人是替陛下而來,本王萬萬不敢因私忘公,這樣,陳大人便先陪同本王閱兵,待‘殺春’完成之後,還勞煩陳大人迴京好好寫一道折子,咱西涼軍一直盡心為陛下鎮守西國門,這明年的軍餉啊、軍糧啊能及時一些,還是及時一些的好。”


    段內寺小心翼翼看了顧仙佛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心中誹謗道你還知道君臣有別四個字?就衝你沒到大營門口接駕,爺們迴京就要好好和陛下說道說道你的好處。


    陳靖祁卻泰然自若,同時從袖子中掏出一方陳舊虎符,這虎符青銅打製,因曆經風霜已經有些鏽跡斑斑,陳靖祁把這方虎符朝顧仙佛麵前推了推,鄭重道:“除了代替陛下巡狩之外,陛下還要下官把這虎符交給王爺,陛下說當日王爺走得匆忙,怕驚擾聖駕走得也悄無聲息,陛下也沒來得及把這虎符送給王爺,特地今日叫下官補上。”


    觀禮台上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桌麵上的這一方虎符之上,更有甚者已經把手搭在了西涼刀柄之上,望向陳靖祁的雙眼已經殺氣四溢。


    段內寺已經冷汗如漿,表麵上誠惶誠恐內心卻破口大罵,好你個陳靖祁,到了關鍵時刻還要百爺們一道,陛下什麽時候要你把虎符帶給顧仙佛這殺胚了?你在這種時刻拿出虎符,不是故意激怒顧仙佛……


    想到這裏,段內寺真真切切打了個寒顫,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顧仙佛靠在椅背之上笑容玩味,隨著他的動作,身上鎧甲傳來輕微鐵器碰撞之音,在這寂靜觀禮台之上,顯得如此刺耳。


    虎符是調兵遣將之重器,這一點兒眾所周知,但是虎符卻鮮有完整的,正常虎符都是一分為二,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一塊,皇帝手裏一塊,隻有這兩塊對到一起的時候,藩王才有調兵遣將的權利,否則任誰手裏那半塊虎符,雖說名義上是有著一半軍權,但是卻再沒見到另一半虎符之前,卻隻是一塊廢鐵。


    也就是說,陛下托陳靖祁送來了一方虎符,也給顧仙佛送來了一道致命的難題。


    接,軍權肯定要被削弱三分甚至更多。


    不接,便有抗命造反嫌疑,明年軍餉軍糧更別想暢快。


    顧仙佛望著桌麵上那一塊靜靜趴伏在那裏的伏虎狀青銅塊,伸出雙手狠狠搓了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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