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仆仆的陳玨趕迴顧府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所幸門房認出了這個之前特意被顧淮請到顧府裏的窮酸書生,便及早地命一名小廝把消息傳到了夥房裏,陳玨來到自己房間剛剛坐下不久,一名小廝便托著兩小碟青菜和半斤米飯過來了。


    陳玨從寒酸的破廟到顧府隻花了寥寥數天的時間,但是這份突然當空砸下來的榮耀並沒有讓他迷失自我,來到顧府以後他依舊保持著之前在鄉下讀書時早起晚睡的習慣,隻是每日誦讀的書籍由原先的聖人典籍變成了顧淮扔給他的一箱子破書。


    雖說這箱子破書早已經紙張發黃甚至有些地方早已磨損不堪,但陳玨卻如獲至寶喜不自勝,不為別的,就為這每本書的空白之處上都記滿了顧相年輕時讀書的體會心得。對於陳玨這種嗜書如命的掉書袋來說,這些破爛典籍比十萬兩真金白銀都看得歡喜。


    小廝給陳玨送飯已經有多次,早已習慣了陳玨這種略帶窮酸的習氣,既沒有送來水陸八珍也沒有送名貴食材,隻是在夥房揀了兩樣當下的常見蔬菜,命廚子混著雞油炒了,然後親自下手找了一個潔白的大陶碗,結結實實地給他添了半斤的白飯。


    看到送飯的小廝過來,陳玨急忙起身道謝,接過飯菜放到桌上後誠懇道:“謝過劉小哥送飯了,今日過了飯點陳某才趕迴顧府,誤了時間已經心裏過不去,怎地還能勞煩劉小哥親自送過飯菜來,以後劉小哥不用麻煩了,陳某自己去夥房裏揀些吃的便好。”


    被陳玨尊稱為劉小哥的小廝名喚劉啟,今年已經快到不惑之年的年紀,在顧府裏做下人也做了七八年,算是顧府裏的老麵孔了,多數下人都要賣他個麵子。劉啟也是個苦命人,九年前黃河發大水正好淹了他家鄉,一家七口人隻有他自己活了下來,劉啟孤身一人來北方闖蕩,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罪都受過還差點把小命丟在了臭水溝裏,所幸在他最為落魄之時被外出采購的顧名看到,因憐惜劉啟有股子能吃苦的韌勁,顧名便把他帶迴了顧府,給了他一碗熱飯吃。劉啟雖未讀過書,但是心腸卻是熱的,大管家在自己最接近地府的時候把自己拉了迴來,那自己這輩子的半條命就屬於顧府了,在顧府的這七八年,劉啟做得也是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三年前還拚死舍身擋下了一名對顧府意圖不軌的地字刺客,雖說後背上那道如同蜈蚣一般的傷疤現在每逢下雨陰天還會疼痛,但劉啟沒一點後悔。


    有些道理讀書人知道但做不到,有些道理我劉啟不知道但做得到。


    聽到陳玨的誠懇道謝,劉啟嗬嗬一笑,強行把與自己客氣的陳玨按住肩膀按到座位上,笑道:“陳先生就莫與我客氣啦,陳先生是讀書人,以後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時間也比我們這些做下人得寶貴得很,老爺給您配備的下人婢子您又不要,說是被人伺候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慣,那這些子無關緊要的事情,就隻能由老劉我替陳先生做嘍,陳先生莫與我客氣了,快吃飯快吃飯,涼了就傷胃了。”


    陳玨微笑點頭,彎腰從桌子下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略有破舊卻封存極好地瓦甕,打開瓦甕封口,頓時一股子香氣便充滿了整個屋子,陳玨拿起湯匙,挽起袖口從瓦甕裏挖出兩湯匙油渣放到米飯裏攪拌開,使得油渣與米飯充分混合在一起後才把瓦甕再次封上放迴原處。


    陳玨吃的飯食算是顧府裏最普通的卻不是顧府裏最清淡的,畢竟顧府家大業大,門下豢養的清客也多,光劉啟知道的就有一位七十多歲的天字老太爺水性功夫極好,每日吃食一條活魚,不加醬醋也不烹飪,就從水箱裏取出活魚後自己拿著一柄小刀開膛破肚,洗幹淨後帶迴房間,配上一點摻了鹽巴的蒜泥和二兩黃酒,喝一小口酒,用小刀擱下一片魚肉蘸點蒜泥放進嘴裏。一天一條魚二兩黃酒,自從他來顧府從來未曾變過。還有一名來自關外的文人狂士,不僅大夏天的捂著裘衣大氅,而且吃飯之時隻吃二兩米飯與一點炒熟的醬油,餐餐如此,別說葷腥,連菜金都省了。這麽多年下來,那位文人狂士雖然日益消瘦,但身子骨卻還算硬朗,劉啟每次看他,都小心翼翼地繞著走,生怕不小心把這大爺給碰散架了。


    劉啟喜歡看陳玨吃飯,陳玨吃的雖然清淡,但好歹吃的還是人該吃的東西,而且陳玨吃飯極富韻律之美,一口米飯一根青菜,每口咀嚼次數都相差無幾,若是青菜不夠,那邊把菜湯澆在米飯上,湊活湊後也能吃下接近半斤的米飯。劉啟看得羨慕,這就是真正的讀書人吃飯的樣子,看著就讓人心……陳先生走之前剛教給自己的那個詞怎麽說來著?對!心曠神怡!


    陳玨看了對麵略微有些出神的劉啟一眼,把嘴裏飯菜咽下後方才說道:“劉小哥,來一塊吃點?反正這次米飯挺多我自己也吃不上。劉小哥若是不嫌棄,就一塊坐下吃點。”


    劉啟這才反應過來,擺擺手笑嗬嗬地說道:“老劉一介下人,哪談得上嫌棄不嫌棄啊,隻是老劉早就吃過嘍,兩碗米飯一碟紅燒肉下肚,肚子早就撐的溜圓,現在走路都還費勁,哪裏還吃得下別的東西,陳先生莫管老劉,您吃您的便好。等您吃完了我給您把碗碟捎迴去,也省的您再跑一趟。”


    陳玨微微一笑繼續吃飯,卻放緩了進食速度,邊吃邊與劉啟閑談道:“劉小哥,這顧府裏對待下人確實不錯啊,每月月錢不僅給的足足的,年假節假也從來沒短過,更重要得是在吃食之上,竟然任憑下人自取,這一點據說還是顧相親自定的,當真是有魄力啊。”


    談起顧府對下人的措施,劉啟一臉自豪,語調也不禁放高了幾分,朗聲道:“那是啊,陳先生您的話算是說的點子上了,顧府裏對下人,我老劉敢說,是整個長安城最好的了,左相鄧大人厲害吧?可他府裏的下人卻跟我說過,他們每月月錢,隻有一錢半銀子,可咱顧府卻是他們的三倍,再說這吃食,咱顧府的下人吃得是什麽啊?除了早飯以外,就連那些剛剛進入顧府的青瓜蛋子,也是頓頓有葷腥,在顧府裏多待幾年之後像老劉這樣隻有一把子傻力氣的,每餐飯吃點青菜都比吃肉困難,這在長安城哪家能比得了?老爺是真打心眼裏便把咱顧府的下人當人看啊。”


    陳玨含笑點頭,挾了一筷青菜放進碗裏就著米飯扒進嘴裏,笑道:“劉小哥在顧府做了七八年的活計竟然沒出一點紕漏,三年前還舍身擋住一名刺客一劍,這既是你的福氣,也是顧府的福氣啊。”


    劉啟笑著搓搓手,臉上掩飾不住地得意但嘴裏卻還是說道:“嗨,三年前的事兒了,都過去了過去了,陳先生,您別怪我老劉多嘴,雖然上次您說了君子非時不食的道理,但是陳先生啊,您也不能餐餐就吃這白飯青菜啊,您是讀書人,雖然不怎麽用得著您動手出力,但您這每日就吃白飯青菜,時間長了,身體哪裏受得了啊,憶苦思甜也不是這樣來的呀。說句不好聽的,現在顧府下人身上花的菜金每月都比您花的多,你說說,您可是老太爺親自請迴來的高人,您說這算怎麽迴事啊。”


    陳玨能從劉啟話裏聽出對自己真摯的關心,心中一暖嘴上卻不動神色地說道:“劉小哥言重了啊,哪裏有頓頓吃青菜的道理,你看我桌子底下這不是有個難得的寶貝嘛,劉小哥你別看這油渣不起眼,其實這才是最香的東西,和著剛出鍋的米飯一塊吃下去,那叫一個美。”


    劉啟無奈地笑了笑,道:“陳先生您明知道我說得什麽意思偏偏避重就輕,陳先生是讀書人,老劉說不過你,但是您的身體還是您自個的,現在是閑時候您這樣受得了,萬一等以後您手頭上的事務多了忙得腳不沾地了,您就想起您之前教給我的那句話——心有餘而力不足啦。”


    陳玨一邊往嘴裏扒著米飯一邊低頭徐徐說道:“劉小哥,我在顧府裏沒朋友,有些話也沒說出口過,現在隻能說給你聽。我剛來顧府的時候,那叫一個心中得意,不住的幻想自己以後會如何如何飛黃騰達,該怎樣怎樣衣錦還鄉。我記得我第一頓吃的飯,八菜一湯,湯是鯽魚豆腐湯,乳白色的湯汁一口下去味道真叫鮮美,在吃來到顧府的第一餐之前,我已經三天沒吃飽過了,那頓飯我吃的非常非常多,多到什麽程度呢,顧相帶著書箱來找我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卻下不來了。”


    陳玨邊大口嚼著索然無味的青菜邊說道:“那副場景我記得很清楚,顧相背著手,笑眯眯地命兩人把手裏書箱放下,拿起我桌上吃剩的一根雞腿邊吃就邊出去了,從頭到尾沒給我說一句話。顧相走後,我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硬扣著嗓子把所有吃的全吐了出來。我在心底告訴自己,現在一隻老母雞在長安賣十七文,你陳玨算什麽東西,你配得上這隻十七文的老母雞嗎?”


    “劉小哥,你說,我現在吃白飯青菜還能配點油渣,比起那些當年住在破廟裏的同伴,是不是已經挺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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