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淵摩挲著酒杯,向顧仙佛笑道:“我費盡心機避開世人耳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路風餐露宿潛迴長安,可不是為了與藥師打機鋒的。”


    顧仙佛含笑低頭,輕聲道:“藥師來赴大皇子的宴,自然也不是來與大皇子打機鋒的。”


    趙淵凝視著顧仙佛的眼睛,顧仙佛平靜迴望迴去。


    良久,趙淵才揮揮手,在一旁伺候的四名婢子放下手裏東西柔柔弱弱地施了個萬福,魚貫而出。


    海嬋猶豫了一下,便跟著這四名婢子一同出去,顧仙佛卻突然開口道:“船艙裏不能沒個伺候的人,海嬋你留在這兒。”


    聽聞顧仙佛的話語,趙淵並沒有多大反響,依舊一副泰然處之的平靜表情,海嬋笑了笑,踱步走到顧仙佛身後捧起酒壺靜靜站著。


    待到那四名婢子全部出去以後,趙淵才伸出手掌輕擊兩下。


    船艙大門再次被打開,一身材五短的漢子走進來,這漢子生得膚色黝黑麵容樸實,剛剛開春的時節卻隻穿著一件褐色貼身短靠,古銅色的雙臂肌肉鼓張,把身上那一件劣質短靠撐的厲害。


    漢子走到顧仙佛身邊,把手裏一隻劍匣輕輕擱置到顧仙佛麵前,躬身施禮,然後轉身告退。


    趙淵含笑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顧仙佛也不退讓,撥開扣著的銅鎖,慢慢掀開劍匣。


    沉香木造就的劍匣中,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口長劍,長約三尺寬約二指半,劍脊高高隆起顯得造型有些怪異,劍身之上雲紋層巒疊嶂一看便知是采用的先秦錘煉之法。


    顧仙佛探出手臂輕輕抓住劍柄,劍柄微涼,試探著拿起這口長劍,出人意料的是並未有他想象的那般沉重,入手極輕,也就兩三兩的樣子。顧仙佛把長劍放置眼前細觀,發現劍刃渾圓,鋼口難得的鋒利清脆,應是一削鐵如泥之神兵利器。


    趙淵自己給自己倒了半杯茶水,啜飲一小口後笑問道:“藥師可知曉剛才奉劍那人是誰?”


    顧仙佛把長劍放迴劍匣之中,搖頭道:“藥師孤陋寡聞,確實沒看出那漢子是何方神聖。”


    趙淵輕輕一笑,道:“藥師可知號稱有十萬劍士的前韓?韓國最後一任皇帝嗜劍成瘋,導致國內佩劍風氣高漲,不論是王公將相還是商賈富紳,皆以能陪一柄上好寶劍為榮耀。”


    顧仙佛對逐鹿之戰的曆史了解本就不少,趙淵稍微一提點便反應過來,笑道:“前韓在宮中有一地位最尊崇的鑄劍師,名曰韓雲子,韓雲子與帝王同吃同住,一生共鑄造六口青鋒,最差的在天下也排名第三十二。相傳前韓被我大乾鐵騎攻破成都以後,前韓皇帝高唿玩劍誤國,在城牆之上拿自己佩劍自刎,韓雲子也不知去向,沒想到能被大皇子收入麾下。”


    趙淵搖頭,輕聲道:“這韓雲子雖得說在鑄劍上是一把好手,但是脾氣確實差得很,屬炮仗的一點就著,孟郎何德何能能把這老東西收入麾下,是我以收留十二名前韓餘孽三十年為代價,換他在三十年內為我鑄劍三口而已。這是韓雲子為我鑄的第二把劍,他給這口劍起了個不太吉利的名字,喚作‘玉碎’,但是名字不吉利歸不吉利,這口劍倒是當真不差,不說前十,前二十是肯定有一席之地的,寶劍配英雄,現在,是藥師你的了。”


    顧仙佛含笑輕輕把劍匣向趙淵方向推了推,堅定道:“無功不受祿,藥師一向膽小大皇子又不是不知道,倘若藥師就這麽收下這口玉碎,那迴去以後藥師恐怕就沒法睡個安穩覺了。”


    趙淵笑著虛空點了點顧仙佛,道:“你啊你啊,還是那個謹小慎微的老樣子,在武林之中有句老話,叫做江湖越老膽子越小,藥師你才二十三歲而已,便活得如此老成穩重,以後的日子豈不是過得相當無趣?你看看你的樣子,那還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當初那個‘一身仙佛氣兩袖青龍膽’的顧藥師哪裏去了?”


    顧仙佛隻是笑,卻不接話。


    趙淵突然斂起笑意,看著顧仙佛認真講道:“長安裏那把椅子,我是想望一望的。”


    顧仙佛也斂起笑意,同樣認真講道:“現在藥師就是大乾官場的一枚棄子,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被下棋之人丟出棋盤,大皇子說的那些話,藥師就當什麽都沒聽到,包括大皇子收留前韓餘孽之事,藥師也從沒聽到過。”


    趙淵沒有迴應顧仙佛的推脫之語,他靠迴椅子上,雙眼望著船頂一字一頓說道:“我雖是大皇子,卻終歸隻是個皇子,明明是立長力嫡的規矩,為何現在在東宮裏坐著的是我那二弟卻不是我?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我那生母是該死的草原蠻子?藥師啊,在我及冠之年,父皇賜我的字本是蠻郎二字的,是被我生母苦苦哀求才給改成孟郎的,我還記得當時祁鉞祭酒大義凜然說出的那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時的高尚模樣,那時我第一次如此恨一個人,不是恨祁鉞,更不是恨父皇,而是恨我的母親,她為什麽要是一個草原蠻子,又為什麽要生下我?”


    對於這種帝王家事,顧仙佛深知言多必失四字,在趙淵訴說之時一直閉口不言。


    趙淵也不期待顧仙佛現在就能倒戈向他的陣營,隻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從小不學文,不學禮,隻學武,瘋了一般的學武,藥師以為我隻是不好讀書嗎?錯了,如果能讀書的話,誰願意大熱天的在外麵出著一身臭汗揮舞著那幾根可憐的刀槍棍棒?那幾個教授我的兵道宗師說是宗師還不是大乾的一條看門狗?我就算學武學一輩子能學出什麽花來?這些道理我都知道,隻是我不學武能怎麽樣?我敢學文嗎?我敢讀書嗎?我身上一半流淌的可是低賤的來自草原的血液啊。就連讀兵書,也是經過多少次苦心安排之後,我才敢借著父皇的雷霆盛怒讀一本《四象兵經》啊。”


    顧仙佛沉默片刻,方才緩緩道:“大皇子所言,句句泣血字字落淚,藥師知曉大皇子這二十年不易卻從未想到大皇子艱難到如今這個地步。隻是大皇子若想參與到奪嫡一事中,恐怕……”


    趙淵揮揮手打斷顧仙佛的話,慘笑兩聲道:“奪嫡?我可不是奪嫡,我是在奪命!現在有機會對那把椅子望一望的,無非就是太子、六弟和我,太子背後有半個朝堂有一個皇後,還有根深蒂固的朱家,更有統帥著北原軍的朱伯安,六弟背後有來自江南的大半大半的銀子,還有藥師你不遺餘力的支持和給他鋪路,而我卻隻有麾下的幾個大老粗和幾副破爛盔甲。但我不得不爭啊,在這場奪嫡之戰中,就算我一直置身事外,不論太子登基還是六弟繼承大統,他們都不會放心讓我這個流著一半蠻子血的大哥手裏握著這麽重的兵權。所以我不得不爭啊,太子失敗了,有朱家保他他後半生定能安然無恙,老六敗了,有整個江南的銀子在後麵撐著他,最不濟他也能做個閑散的富家翁。隻有我,隻有我敗了,得賠上我這條賤命!”


    顧仙佛沒有安慰趙淵,既然趙淵如此說了,那就代表他把一切都與顧仙佛擺到了明麵上,這時候再說一些場麵話沒有意義。沉默片刻後,顧仙佛輕聲說道:“大皇子說的話,句句屬實,但是大皇子方才也說了,我與六皇子,是莫逆之交。官場之上,擅自改換門庭是大忌諱,更何況還是在如此情況之下,若是藥師再兩麵三刀,就算大皇子能真心信我,可是這滿朝文武又該如何看我?藥師日後如何在朝中自處?”


    趙淵坐直身子麵容肅穆,他看著顧仙佛,一字一頓道:“藥師,我當然知道你與老六關係莫逆,但是我不知道你想過沒有,老六是有大把的銀子,但是這些銀子說是他劉家的也對,說不是他劉家的,更對。若是太子真與老六撕破臉皮,區區一個商賈之家,就算他有些勢力,但也沒辦法與我大乾的官場和兵馬抗衡吧。自大秦之始,曆代皇帝莫不是采取重農抑商的政策,當然我大乾立國後,因為顧相的緣故這項舉措得以緩解,但是藥師啊,這傳承了千年的措施,不是說改,一下就能改過來的。更何況老六此人,心地確實善良,見不到百姓受苦看不得天災人禍,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保守有餘而進取不足,他如果做到那把椅子上,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但是就憑借他那軟弱性子,難,很難。”


    趙淵頓了頓,稍微放鬆一下後說道:“藥師,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麽支持老六,別人不相信你是為大乾百姓著想,但我相信,不為別的,就為你是顧相的兒子。我現在可以拿我的姓氏向你擔保,若我繼承大統,至少十年,與其他三國秋毫無犯。甚至我可以向父皇敬顧相一樣,拜你為帝師,有生之年,對你,言聽計從。”


    顧仙佛霍然抬頭,目光炯炯。


    言聽計從四字,分量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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