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衡側身招唿一聲大長秋,道:“四位大人遠道而來,先給四位大人看茶驅驅身上的寒氣。”


    大長秋唱了聲諾便舉步上前,結果被劉蒼城擋了迴去,滿頭蓬亂白發的劉蒼城一邊端起茶壺小心翼翼地給趙衡添水,一邊嘟噥道:“大長秋啊,您老人家就老老實實伺候陛下就得了,您這一把老骨頭比我們四人中任何一人都大,我們怎麽能受您這個大長秋伺候啊。”


    大長秋嗬嗬一笑,他早已把無欲則剛四個字權勢到了骨子裏,聽聞劉蒼城這句話後便不再與其爭辯,心安理得地站在了趙衡後麵。


    待四人手裏都碰上一杯熱茶以後,趙衡才輕輕一歎,掐著佛珠開口道:“老幾位啊,自從顧大哥走了以後,朕一直在想一些事情,想當初咱們在一塊打天下的時候,想咱幾個被追得惶惶若喪家之犬的時候,想著想著,朕就睡不著覺了,這不就深夜叫老幾位進宮,咱君臣幾位好好聊一聊。”


    張無極年齡最大資曆最老,自當率先開口,輕咳一聲悠悠說道:“陛下憶苦思甜自當是好事,隻是陛下為一國之君天下共主,陛下龍體才是我大乾根本,若是因思量舊事傷了龍體,那真是我等做臣子的無能了,所以老臣鬥膽,請陛下莫困於舊事,還是一切要往前看啊。”


    趙衡嗬嗬一笑,擺擺手道:“老國師給朕開的那個方子確實管用,朕讓太醫院給照著方子抓了幾副藥,這幾日堅持喝下來,隻覺神清氣爽身體好轉不少啊,老國師乃方外之人,朕之前賜給老國師的東西都被老國師原物退迴,這次朕也就不畫蛇添足了,隻是朕的謝意,還是要老國師收下的。”


    張無極微笑低頭,道:“為陛下分憂,是臣子的本分,也是臣子的福分,陛下龍體千秋萬載,才能保證我大乾國基千秋萬載,這也便是我大乾百姓、天下百姓的福分。在那方子中,有幾味草藥,隻有龍虎山才有,之前抓藥匆忙在,隻能以藥性相近之物代替,但藥效還是打了那麽幾分折扣,老臣前些日子已經給龍虎山我那小師弟去了書信,算算日子,想必也快到了。”


    趙衡心中甚慰,對他這個境界的人來說,財色權武都不能再激起他心中的半分波瀾了,那張椅子坐久了,是人也變成三分鬼了,唯有提起關於壽命二字的東西,才能讓他提起些許興趣。


    輕輕掐著手裏佛珠,趙衡微笑問道:“此次來長安送藥的,不知是老國師哪位師弟?”


    張無極恭敬答道:“迴陛下,是老臣最頑劣最不成器的小師弟盧東來,盧小師弟今年剛剛及冠,本是浮躁性子在山上那種方外之地也待不住,所幸還算遵從老臣師尊臨終前留下的那條遺命不敢輕易下山,可是這幾年裏,他已經給老臣來了給七八封信了,每次都叫嚷著要來天下第一重城來見識見識,這次盧小師弟及冠禮已行,老臣也再也沒有理由攔著了,便讓他借著送藥之便,來長安遊曆幾天,到時少不了叨擾陛下,若小師弟有不到之處,還請陛下海涵啊。”


    聽聞盧東來三字,趙衡心中一動,盧東來的名字,他雖然貴為一國之主但是並不陌生,盧東來這三個字正是取自“紫氣東來”,傳言他出生那日,一抹紫氣自東方而來直直攝入那茅草屋中,等到那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之後,紫氣才大部散去小部分鑽入那嬰兒體內,成就了盧東來的“無垢之體”。


    而隨著盧東來慢慢長大,他的天賦異稟之處也是慢慢顯露出來,煉丹畫符的本事自不必多言,隻是他那一身堪輿之術的功夫,便遠超同輩人才多矣。世人有謠傳,盧東來是那龍虎山某位兵解的天師轉世,而龍虎山方麵對此也是態度曖昧,更給人增添了幾分遐想的空間。


    趙衡心中大悅,拍腿而笑道:“老國師此話不對,哪裏稱得上叨擾不叨擾,盧小子要來,朕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感到叨擾。今天當著老幾位朕就把話放這兒,盧小子到長安,先讓他來禦書房見朕,正好淵兒要從北邊迴來了,估摸著這幾天便到了。老國師啊,這個淵兒的頑劣性子你是知道的,若論帶兵打仗,朕都遠遠不及朕這個大兒子,但是一說識文斷句,這小子不是頭疼就是拉稀,朕也有些無可奈何,正好盧小子來了,他倆年紀相仿性格又差不多,讓盧小子先做個皇子伴讀,官封正四品,讓盧小子好好教育教育淵兒,老國師,你意下如何?”


    要說這世間運道這事兒還真是沒法說,許多人拚死拚活一輩子都可能扣不開這仕途大門,而這剛剛及冠還未到達京城的盧東來尚在路上,大乾廟堂中便有一頂不小的官帽子在等著他了。張無極雖擔心自己這頑劣的小師弟有著極大的可能會把大皇子趙淵帶的更壞,但是無奈陛下此意已決,張無極便隻能代替小師弟謝過吾皇聖恩浩蕩。


    聽到大皇子趙淵要從北原軍歸來的消息,原本無所事事的劉蒼城瞬間抬起頭,正對下趙衡含笑的目光,劉蒼城猶豫良久,還是沉聲講道:“陛下,現在禦書房裏隻有咱們君臣幾人,陛下方才說過,咱君臣幾人今夜以談心為主,那有些話,老臣就說了。”


    趙衡倚靠在椅背之上,伸手示意道:“但說無妨。”


    劉蒼城謝過陛下之後方才逐字逐句說道:“陛下,北原軍為我大乾六大軍之一,共有步卒五萬、騎兵十萬以及各類輔兵三萬,再加上零零碎碎的,不下於二十萬人數,而北原氣候優越土地肥沃,糧食基本可以實現自給自足,這也是六大軍中最不需要咱們長安操心的一支,原本北原軍設定的目的,一是拱衛王室,從北原到長安,若隨著驛道直取而下,騎兵輕裝上陣,隻需要九天,就算帶上輜重給養,一月之內足矣。而北原軍設立目的之二,則是防衛著那些生活在天寒地凍之地的蠻夷藩外之人,在建國之時,咱們君臣一直認為這些蠻夷會變成咱大乾最重要的敵人,但是這十七年過去,這些蠻夷卻從來未曾渡河南下過,而且近幾年我大乾甲士在邊境線上演武數次,他們竟然也都沒有一次來得及反應過。所以,這北方的威脅,老臣不敢說沒有,但是威脅程度,卻遠遠不及咱們當年所預料的程度。”


    趙衡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道:“繼續說。”


    此時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劉蒼城也就不再顧忌,站起身娓娓道來:“北方的威脅下降了,北原軍的實力卻提升了,朱伯安將軍對陛下的忠心,老臣自然不敢輕易質疑,隻是現在從北原軍傳來的那些風言風語,什麽‘此生願做朱家郎,戰死馬前猶含笑’,什麽‘隻知將軍令,不聞長安符’,這些謠言雖然是謠言,但是無風畢竟不起浪,再者說,朱伯安將軍背後是朱國公,是皇後娘娘,是整個朱家,有些決定,是他身不由己的,所以老臣認為,此時把大皇子從北原軍調迴,實為不妥。”


    趙衡毫不講究帝王風度的靠坐在椅子上,雙腿盤膝喃喃說道:“劉老將軍啊,朕知道你是一心為朕好,所以才肯冒著這大不韙把這些話講給朕聽,你是朕的肱股之臣哪。朝堂上一半的人都在捧朱家的臭腳,朱國公雖然退居幕後了,但是那份心思,卻依然活絡,劉老將軍,你說說,一個接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多好,為什麽非得還是一雙狐狸眼睛一直盯著朝野呢。”


    劉蒼城輕歎一聲,低頭不言。


    趙衡繼續說道:“話匣子既然打開了,那朕就再說點,劉老將軍之前說的話,半點不假,隻是還有最嚴重的一點你未曾提到,六大軍之中的禦林軍,是朕一手抓起來的,其目的就是向其餘五大軍和地方州郡輸送低級軍官和新鮮血液,但是這幾年,禦林軍與北原軍的聯係,卻越來越弱。北原軍的伍長、百夫長,就連校尉,十之六七也是在北原軍中提拔,剩餘的十之三四,雖說是禦林軍的人擔任將官,但是這些人中手裏能握有實權的,不足一半。劉老將軍,此話朕說的可對?”


    劉蒼城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明察秋毫,此言半點不假。”


    趙衡瞥了跪在地上的劉蒼城一眼,擺擺手道:“行了行了起來吧,都說了今天朕是與老幾位談談心,哪有這麽多規矩,劉老將軍對我趙家的忠心耿耿朕若再不相信,那天底下還有可信之人嗎?”


    劉蒼城又磕了兩個頭之後才坐迴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些事情中的利害關係陛下都一清二楚,那陛下,為何還在此時把大皇子調迴長安?難道陛下還有後手埋伏?”


    趙衡哈哈大笑,良久之後才自言自語道:“是啊,這個時候,朕為何還要把淵兒調迴長安?祁祭酒,朕相信你知道朕的想法,你給這幾位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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