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伴著第一聲雄雞高吭起床的顧仙佛梳好發髻,仔細整理好行囊,沒有打擾吳三九兩口子的清夢,顧仙佛悄悄走出房間,之前便得到信號的軒轅青牧李柔然二人早早在院內等候,喬裝打扮成尋常駿馬的汗血寶馬看著顧仙佛出來親昵地湊上前,拿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主人手掌,顧仙佛微微一笑,拍了拍駿馬脖頸,從懷裏掏出一張百兩銀票,塞到吳三九家門縫裏,做完這一切的顧仙佛才拍拍手翻身上馬,隻是調轉馬頭之時臉上露出一絲肉疼之色。


    娘的,剛才太敗家了,又沒有外人裝什麽大頭蒜,塞一粒碎銀子多好,偏偏就塞上這一張百兩銀票,父親說的沒錯,窮家富路窮家富路啊。


    把顧仙佛表情盡收眼底的軒轅青牧卻難得的一笑,沉重的心情也稍微放鬆了少許。


    連百兩銀子都心疼的人,能不心疼自己的命嗎?


    顧仙佛三人三馬穿過還未醒過來的村莊,正待打馬而去之時,軒轅青牧突然陰沉著臉一拉韁繩,同時馬鞍處的折花刀已經悄無聲息地出鞘三寸。在三人左側一條小溪旁,一布衣白袍男子正於熹微之中對著小溪大聲吟誦一先秦典籍,語調自然朗朗上口,說到興處還揮斥方遒一番,此情此景,怎麽看怎麽都透漏著一絲詭異,不得不讓軒轅青牧這樣的老江湖忌憚三分。


    讀書人見顧仙佛三人停住,爽朗一笑便掀起前襟慢慢跨過溪上竹橋,幾步間走到顧仙佛麵前三丈處,拱手行禮道:“各位好漢,在下錢營,今日相見也是有緣,不知各位哥哥怎麽稱唿?”


    略微揮動馬鞭攔住了劍拔弩張的軒轅青牧,顧仙佛端坐於馬背上微微一笑,道:“在下顧酒,出自長安遊學到此,不知這位兄台攔路意欲何為啊?”


    這自成錢營的讀書人眼睛神色中透露出來的絕對不是個迂腐讀書人,這溪邊偶遇多半也是他早就摸索好的契機,顧仙佛此次金陵之行本就無聊得緊,既然有擋路的小鬼,顧仙佛也不介意陪他玩上一玩,再看他走路步數唿吸氣機,就算是粗通武藝也不會是軒轅青牧一合之敵,索性就當逗悶子了。


    果然,顧仙佛話音剛落,錢營便麵露愧色,再次拱手鄭重道:“說來慚愧,顧兄弟,在下自長安郡而來,居於這吳家村內久矣,今年三月份便要趕赴長安試試手氣,隻是苦於這附近狼客頗多,在下又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不敢獨自上路,能否勞煩三位,捎帶在下一程?這塊玉玨是在下祖上所傳,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請顧兄弟收下。”


    說著,錢營一把拽下腰間佩戴玉玨雙手奉上。正所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乾國一直便有士子佩玉的傳統,直到近幾年春秋學宮不動聲色的崛起,不少士子才由佩玉改為佩劍,不過當下還是佩玉的讀書人多一些罷了。顧仙佛自小在長安風月場所中摸爬滾打,眼力自然老辣,這錢營奉上的玉玨雖說色澤通透並有白霧氤氳,但那隻是騙騙不識貨的呆子罷了,真實價格不會超過三錢銀子。顧仙佛掃了一眼玉玨,故意為難道:“按道理講,我等江湖中人自然是以俠義為先,但是閣下入長安我等出長安,我們並不順路啊,縱然是顧某有心相助,也無可奈何啊。”


    把顧仙佛轉瞬即逝的貪婪神色盡收眼底的錢營暗笑一聲,表麵上卻是不動聲色,拱手道:“顧兄弟,在下並非不懂禮數之人,隻是想請顧兄弟帶在下走出這方圓十裏,十裏之後,錢某就能自己慢慢走去長安了。”


    “既然這樣,那我們同行無妨,不過這玉玨,錢公子還是收迴去吧,君子不奪人所愛的道理,顧某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但是還是懂得的。”顧仙佛又看了一眼錢營手中玉玨,大手一揮故作豪氣衝天地說道。錢營自然能聞弦歌而知雅意,硬是把手中玉玨往顧仙佛手中塞去,顧仙佛麵露難色,但最後還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玉玨。待到顧仙佛把那玉玨放入懷中,錢營才放下心來,揮揮手示意顧仙佛稍等一會兒,自己跑迴家中,背負一破舊書箱牽一駑馬而出,與顧仙佛一行人一道朝大路走去。


    本來便被錢營耽擱了不少時間,再加上為了遷就錢營那步履蹣跚的老馬,四人走得速度極慢,兩個時辰過去,才僅僅走出三四裏路,連昨日一半都不如。不過顧仙佛對此倒是沒什麽感覺,一路上他與錢營相談甚歡,從江湖趣聞到針砭時弊,二人大有相見恨晚的趨勢,尤其是顧仙佛,恨不得馬上就與錢營喝血酒斬雞頭結拜為異性兄弟,錢營心中暗笑,道這公子哥兒倒也是傻得可愛,分明就是個初出江湖的雛兒偏偏裝作一副老練的樣子。而兩人身後的軒轅青牧與李柔然更是憋笑憋得辛苦,一路上這四人都是在笑靨如花,就是不知道誰笑誰多一些。


    四人四騎止步。


    此時正是午時三刻,死囚行刑的時刻,顧仙佛環視四周,這裏正是一老林入口,周圍數裏荒無人煙。


    對麵是二十餘名嚴陣以待的彪形大漢,均身披灰色大氅,胯下黑色駿馬,為首一人狼眉鷹目,頭戴束發三叉紫金冠,灰色大氅下是一身大紅色百川錦袍,肩膀上扛著一黝黑大戟,臉上掛著玩味笑容望著顧仙佛一行人。


    顧仙佛看著對麵那持大戟壯漢良久,才誠懇道:“這位兄台,你打扮得,很喜慶。”


    那肩扛大戟壯漢聞言一怔,卻也沒有生氣,隻是舉重若輕地把手中大戟在空中稍微揮舞一圈,頓時身後二十餘名騎兵唿嘯著催動胯下黑馬運轉起來,數息之間便把顧仙佛一行人圍了起來。


    顧仙佛輕輕歎了一口氣,讓原本想要撕下麵具的錢營怔了一怔,把馬上就要發出口的大笑收了迴去。


    放下馬鞭,顧仙佛搓了搓手,沒有看錢營,但是錢營卻知道這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今天早上碰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奔我這來求場富貴,當然,也可能想割了我的腦袋去別人那裏求場富貴,但是看到這群人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嗬,我確實高估自己了,這裏畢竟是長安,不是西涼,哪裏有這麽多過江之卿在我眼前蹦躂,我在這兒,再活泛再張揚,明眼人也不把我放在眼裏,為什麽?因為從六年前我被一道聖旨驅逐出去的時候,我的根,就不在長安了。但是想明白歸想明白,被人小看的滋味還是不好受,這些人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的狼客?看胯下馬匹就知道,華而不實外強中幹,也就能拉出來撐撐場麵,衝鋒陷陣那是扯淡,更別說長途奔襲了。再加上這群酒囊飯袋在這蹦躂這麽久還沒被兵馬司的人當軍功割走了,他們是哪家大少爺無聊時候豢養的鷹犬吧?至於你,你不是,因為你格局眼界都太低了,那群長安紈絝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斤斤計較事事都要算計得人,我承認我看不起那些躺在父輩軍功上混吃等死的紈絝,但是最起碼,他們還都是乾國人,是長安人,骨子裏還是有那麽一絲絲血性的,至於你,一絲絲都沒有。”


    錢營如遭雷擊,雙唇微顫卻吐不出一個字,他這幅惶惶若喪家之犬的姿態自然不單單是被顧仙佛一番話嚇得,更多是被那個一路上沉默寡言的陰森刀客給駭破了膽,在他之前的算計中,這陰森刀客雖然看起來有那麽兩下子,但是洪統領最多五十戟就能把他斬於馬下,在以往不是沒碰到過紮手點子,都不是死在了騎兵的圍射就是亡在了洪統領的大戟之下。但這個陰森刀客卻輕而易舉便顛覆了錢營的概念,一把奇形怪狀的短刀在手,陰森刀客直接從馬背上長掠而出,顧仙佛每說一句話,他手中短刀就割下一人頭顱,直到顧仙佛那番話語說完,場中所有騎兵已經死傷殆盡,隻有洪統領一人緊緊握住大戟進退兩難。


    自然不是軒轅青牧殺不了他,而是軒轅青牧根本沒有衝他下手,洪統領端坐於馬背之上,看著自己馬頭上那個把玩著手中折花刀的陰森刀客,一時間心如死灰。


    知道大勢已去的錢營幹脆不再做作,拍打著駑馬脖頸哈哈大笑,笑的眼淚幾乎都要飆出來:“想我錢營,從小自詡算無遺策,隻是因出身貧寒,再加上對所謂的聖賢典籍深惡痛絕才不受肉食者待見,但沒想到啊沒想到,我錢營一輩子大雁,今天還是被雁啄瞎了眼,顧兄弟,從你話裏我能聽出來你是個大人物,當然你也不屑於誆騙我這種泥溝裏的下三濫,來來來,給我個痛快,下輩子,我他娘的爭取投個好胎。”


    顧仙佛輕輕一笑,洪統領隻覺得眼前一花,咽喉上已經察覺到冰涼的觸感,等再次看清事物之時,軒轅青牧已經收刀迴到了馬背上。


    打扮得很喜慶的洪統領頭顱終於從脖頸上滾了下來,顧仙佛對這幅慘狀熟視無睹,撫摸著駿馬柔順鬃毛,輕聲說道:“前天給這三匹畜生喬裝打扮之時,我因為一時心軟沒有給他們剔去鬃毛,我知道鬃毛對於這汗血寶馬來說,是除了命根子以外最重要的地方,原本我以為這點小事沒人會在乎,沒想到我一出長安就栽在了這上麵,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啊,錢公子,謝謝你又一遍教會了我這個道理,所以你是可以不死的。”


    錢營心中一喜,之前說那麽多話,未必是想求仁得仁,隻是想給這姓顧的留下一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印象,對於錢營來說,隻要還有一口氣在,能活命的機會有三分他能抓住六分。


    “昨天吳大哥招待了我一頓好酒好菜,還讓我留宿了一晚,說來也怪,我這人本很難在陌生地界兒睡著,但是昨天後半夜,卻睡得安穩得很,雖說我臨走之時給吳大哥留下了一張銀票,但是我知道,在長安,我花一萬兩也買不來一場好夢,所以,我越琢磨,越覺得自己虧欠了吳大哥。”顧仙佛展顏一笑,終於把柔和的目光放在了臉色煞白的錢營身上,“你說,我要是把嫂夫人的姘頭殺死,算不算是對吳大哥的一個報答?”


    錢營張口欲言,卻被胸口劇痛打斷,他費力低頭,看見一截馬鞭貫穿了自己整個胸腔。


    顧仙佛麵無表情地收迴馬鞭,錢營還未死透的屍體喃呢著隻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話語從馬背跌落到地上。


    死不瞑目。


    院內,吳明仁拉著正在喂雞的母親袖口,仰著小臉問道:“娘親,顧叔叔臨走時要我問問你,女子的四德分別是什麽?他說想成親後想以這四德約束自己妻子,但是他腦子笨,想不明白,就讓我來問問娘親。”


    此言一出,心思玲瓏的美**人頓時俏臉雪白,如同剛剛死去的錢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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