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曆十六年,寒露,三更雨夜,白草肅殺,忌出行,宜破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


    京都西城,一輛略顯寬大的馬車在兩匹神駿白馬的牽引下安靜的行駛在小路上,精鋼打製的車輪軋過青石板的縫隙發出沉悶的哢噠聲,與馬車後十六個披著灰色蓑衣的甲士腳步聲混在一起,這便是這行人發出的所有聲音了。


    馬車表麵上並不奢華,通體深灰,無任何裝飾。但是明眼人一看這拉車的兩匹通靈白馬就知道價值不菲,這種通體雪白的聞雪駒產自西涼,力大無窮,可負重千斤,又能日行六百裏,在市麵上一直是千金難求的貨色。


    帝京西城民房鱗次櫛比,其間小路雖然隻能容許兩車並行,但勝在道路通坦,無錯雜交叉,何況現在已是深夜,宵禁威壓下,現在路上空無一人,馬車行駛得自然不慢,不出一個時辰,便到了西城與中央的交界處。


    雨似乎有些愈演愈烈的趨勢,伴隨著夜幕中不時閃過的驚雷,讓人浮想聯翩。


    月黑風高殺人夜!


    披著蓑衣的車夫伸出枯瘦的手輕輕一拽韁繩,兩匹通靈白馬打了個響鼻,甩了甩鬃毛上的水珠,安然停住。


    伸出另一隻手調了調略顯昏暗的馬燈,車夫嘶啞的嗓音吐出兩個字:“敵襲。”


    馬車後的十六名披堅執銳的甲士在同一時間甩掉身上寬大的蓑衣,露出了隻允許在軍中配備的製式雪亮長刀和背後黝黑的軍弩。


    刀是標準的西涼刀,寬一寸二,長三尺三,擅長劈砍,刺殺。軍弩則是最新型號的黑鴉弩,年初剛投入製式生產,通體黝黑,力道驚人,可一次連發十二支弩箭。


    雖然還是在沉默著,但是這十六名甲士一看就是百戰老卒,三個唿吸間便圍繞著馬車結成了一個標準的蓮花陣,外八人用刀,內八人持弩,同時持弩的八人又分為內外兩隊,確保不會出現射擊空隙。


    而在此刻,看不清數量的黑衣人才從角落裏浮現出來,與一般的夜行衣不同,這群黑衣人披的是黑色袈裟,沉默寡言,照麵的第一時間便裹挾著秋雨發動了淩厲的衝鋒。


    枯瘦的車夫眯了眯眼,他自然認出了這第一批作為試探的死士來自於江湖上一個小有名氣的門派——影殺門,這個門派人數不多,從掌門到弟子,不會超高二百人,但是這些人,卻個個都是刺殺的好手。


    他們的刺殺不同於江湖上大部分刺客的單幹,每次行動都是配合有序的圍剿,披著寬大的黑色袈裟,刀和手一起藏在袈裟底下,敵人看不清他們的出刀軌跡,所以影殺門的第一刀,往往是最難防,也是最要命的。


    影殺門這次參與刺殺的人數足有三十人之眾,而且看步伐唿吸,全是精通刺殺的老手,沒有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


    “拿影殺門來做試探,好大的手筆。”


    在車夫嘶啞的感歎聲中,兩股勢力的第一批碰撞已經開始了,在影殺門眾人剛剛進入弩手攻擊範圍的那一刻,一批箭雨已經如蝗蟲般潑灑而去。


    影殺門眾多是悍不畏死之徒,麵對氣勢駭人的箭雨,衝鋒速度絲毫不減,藏在黑色袈裟下的刀亦沒有出鞘,隻是在保持高速移動的同時,用掌力撥開襲向要害的箭支。


    可惜,他們低估了黑鴉弩的力道,更可惜,當他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為時已晚。


    伴隨著沉悶的聲響,隻是第一個照麵,影殺門就倒下了至少十人,黝黑的羽箭直接貫穿了他們的身體,殷紅的血水混合著秋雨流淌在青石板上,然後被同伴的腳步踐踏。


    等到影殺門眾與馬車周圍的甲士短兵相接的時候,隻剩下十七個人,也是最精銳的十七個人,他們沒有辜負同伴的期望,在沉默中劈出的第一刀,就在三名甲士身上留下了不淺的傷口。


    但是戰果也隻有這些了。


    因為那八名甲士在長刀旋轉間已經分為兩人一組殺入了影殺門之中,以嫻熟的配合和高超的殺人技巧,瞬間就把那十七個人分割開來。


    接下來,就是無聲卻慘烈的搏殺,雙方皆是殺人熟練的老手,自然沒有多餘的花哨功夫,刀刀見血,招招要命。往往是一名甲士拚著受傷的代價限製住一名刺客的行動,而另一名同伴迅捷的補上致命一刀。


    搏殺時間很短,連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有,影殺門三十二名刺客就化為了三十二具屍體,而那八名甲士,重傷五人,輕傷三人。


    受傷的甲士簡單的包紮了一下傷口後便退入裏層,持弩或立或坐;原先持弩的八人拔出腰間的長刀,站到了蓮花陣的外圍。他們心知肚明,這場刺殺,隻是開始而已。


    雨勢越來越大。


    小巷盡頭,走出三名麻衣中年人,皆是神情肅然,腰間佩劍,行走間隱隱約約牽動著一股“勢”。


    車夫顯然有些意外,輕咦一聲,神情卻肅然了少許。


    三人在馬車十步開外站定,手皆搭在劍柄上,一言不發的望向輕輕搓動著手掌的車夫。


    “誰能請動你們三個老狗?”


    車夫陰測測的一笑,氣機流轉間雙肩一震,頭上的鬥笠飛旋而出,迅捷而猛烈的飛向為首的中年人。


    這一招隻是個試探,而那名中年人也非等閑之輩,隻見劍光一閃,劍已迴鞘,鬥笠化為兩半,和秋雨一起飛散到道路兩旁。


    左側中年人開口:“昔日大名鼎鼎的魔道第六人‘血手人屠’都做了顧家門下走狗,我們三兄弟為何不能替天行道。”


    車夫依舊波瀾不驚,沙啞著嗓音說道:“現在的江湖,已經不是以前的江湖了,隻要能活下去,有飯吃,做狗和做人有什麽區別?你們現在和我,還不是一樣。”


    右側中年人不屑一笑:“我們怎麽可能和你這種敗類混為一談,你也不用拖延時間了,不會有援兵過來的。趁著時辰好,上路吧。”


    “你們還真是不知死活!”


    車夫這時才恢複了幾分昔日血手人屠的風采,怒喝一聲,枯瘦的雙掌劃出一個半圓,然後朝前一推,秋雨激蕩,蓑衣紛飛,澎湃的氣機噴湧而出,以巨浪滔天之勢朝對麵排去。


    三人眼神一凜,同時長劍出鞘,劍招古樸,劍意卻渾厚無比,三道透明的劍罡分三個角度封向血手人屠的攻勢。


    震天的轟鳴聲響起,三名中年劍客各退一步,枯瘦車夫卻還是無傷大雅的樣子,隻是麵目更加森然。


    中間劍客平複了一下胸中翻湧的氣血,道:“前輩內力當真渾厚,若不是被束縛於馬車之上,我們兄弟三人,恐怕今夜就真的要命喪於此了。”


    劍客所言不虛,在車夫腰間,有一條細長的鎖鏈把他縛在了這輛馬車上,自從六年前他入顧府之時,這條鎖鏈就存在了,這六年間,他未曾離開這馬車一步,其實憑他的實力,掙開這條鎖鏈輕而易舉,但是他卻不能,也不敢。


    沒有這條鎖鏈,他隻是血手人屠,不再是顧家的狗。


    三名劍客眼神一交流就明白了各自的打算,剛才一記簡單的對拚就讓三個人明白了雙方內力差距頗大,既然人屠行動不便,那麽這時,靈活的劍招就遠勝劍意了。


    輕喝響起,三人迅捷的身影分三個方向向馬車襲殺而來,不求一擊必殺,每次攻擊隻是蜻蜓點水的點到為止,不管是否擊中,隻要長劍揮出,必定馬上後撤,而血手人屠就算內力再深厚,有馬車和鎖鏈的束縛,對這種情況也隻是守多攻少。


    半盞茶後,他右臂添了第一條傷口,雖然不深,卻是一個悲劇的開始。


    兩盞茶後,血手人屠已經變成了一個血葫蘆。


    而馬車中,依然寂靜無聲。


    三盞茶後,車夫右臂被一劍刺入,挑斷大筋,戰力喪失過半。


    此時,車夫麵目依然森然,但是瞳孔中卻帶有一絲絕望,自己始終是一條狗而已,死了,主子花費半天時間,就能從詔獄中再提出一批。都說亂世人命賤如草,現在亂世過去了,自己的命怎麽還是那麽不值錢呢?


    一名劍客眼神中殺意流動,果斷飛撲而上,長劍揚起,欲刺出最後一劍。


    這時,一點火光,從馬車中飛出,直襲前方劍客麵門,後者揮劍格擋,卻依然倒飛出三丈。


    這自然不是魔幻的法術,隻是一豆燭火被人以內力彈射出來罷了。


    緊接著,車簾閃動,一襲白衣飛出。


    被燭火襲擊的劍客心中頓生懼意,可惜白衣人速度實在太快,他的劍還沒收迴,那襲白影已經來到他麵前,右手按住劍客麵門,速度不減,撞向石牆。


    隨著一聲悶響,劍客頭顱爆裂開來,白影落地,唿吸平穩。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身材頎長,一身白衣,丹鳳眼,麵容白皙,嘴唇猩紅,一副薄涼之相,這點從他剛才視人命如草芥的態度也能略知一二。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繡有鴛鴦的絲綢手帕,細致擦拭了手上的血漬,陰柔開口道:“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


    剩下兩名中年劍客之一突然大驚,道:“邪相顧煙!不可能!這時你明明應該在關外!”


    顧煙轉頭,邪魅一笑:“我在哪兒……”


    語音未落,他已經來到了那名劍客身邊,白皙的右手搭在了他的胸前,內力噴湧而出,霎時間血肉橫飛,劍客的瞳孔中還帶著震驚,生機卻已經斷絕。


    “還用向你匯報嗎?”顧煙丟下手帕,說完剩下的半句話。


    剩下的一名劍客也是果斷之輩,運起內力朝顧煙甩出手中長劍,腳下用力,直欲朝房頂躍去,但誰料顧煙隻是屈指一彈,長劍頓時發出一陣哀鳴,調轉方向,速度加快三分朝後飛去,那名僅存的劍客就這樣被陪伴了自己半生的兵器釘死在了牆上,鮮血汩汩。


    至此,這輪襲殺宣告結束,甲士沉默的包紮著自己的傷口,青石板上橫屍一地,邪相顧煙在雨中風輕雲淡。


    影殺門想要殺的人,灰衣三劍客欲除之而後快的人,血手人屠拚死保的人,邪相顧煙護了一路的人,還是沒有走出馬車。


    隻有門簾,在風中輕輕擺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逐鹿之中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音北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音北巷並收藏逐鹿之中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