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雷把車開迴到家門口,明潔還沒有睜開眼睛,睡夢中還微蹙著眉,他不忍叫醒她,躊躇了一會,便傾過身去想抱她起來。觸到她的身子,她便醒了,迷迷糊糊地說:“到醫院了嗎?”

    “沒有。這是我家。先在這裏休息一晚,醫院隻好明早再去!”顏雷說著,扶她進屋。

    她沉默著,看了他片刻,便隨他進了屋。

    房子很寬,裝修得很雅致,隻是稍顯陳舊了些。見明潔四處打量,顏雷說:“這房子本來是我媽買給我結婚用的,後來女朋友成了別人的妻子,我就一個人住了!”

    明潔說:“原來這房子裏還有一個女人的影子!”

    “她沒有住進來過!其實買這房子時,我們就已經出問題了,我爸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跟他們說,所以就……”顏雷說,“你先坐一會,我給你弄點水喝。”說著順手開了電熱水器,進了廚房。

    明潔倒進沙發裏,閉上了眼睛。若在往常,她決不會和一個男人迴家的,然而現在,她已無力去想那些了。

    “先對付一頓吧!”顏雷端來了兩碗麵,放一碗在她麵前,自己也坐在她的對麵,吃得很香。那麵看起來也很好吃的樣子,明潔伸手拿起筷子,挑了幾根往口裏送,突然一陣惡心,胃裏有什麽東西翻攪著往上湧,她隻得起身往衛生間裏跑。從裏麵出來,顏雷遞給她一塊濕毛巾,審視地看著她:“擦擦吧,可能會好一些。”

    明潔順從地擦了臉,卻不知把毛巾放到哪裏,隻好又遞還給他。她沒敢再去碰那碗麵,顏雷坐下來吃了幾口,見她仍然沒有動,抬頭狐疑地看著她說:“你真不要緊嗎?”

    明潔自己也不知哪來的火氣,突然很惱怒地對他說道:“你就那麽希望我有事嗎?”

    顏雷怔了片刻,還有力氣發火,即使有事也不會太大。他笑了一笑說:“沒事就好!”

    明潔耳中聽到自己說話的口吻,有些懊悔,看他笑了,也隻得勉強笑一下,說道:“我沒事,可能是中午吃得太多了。”說出這話,才想起來她中午什麽都沒吃。也許就是由於什麽都沒吃的緣故罷。

    顏雷把一碗麵吃得幹幹淨淨,見她仍沒有動筷子的意思,有些疑惑的看著她問道:“你不餓?”

    明潔搖頭,胃沒有感覺,她也不知道自己餓不餓。

    客房裏太長時間沒有人進去過,實在是亂得不成樣子,決不能讓她進去的。他自己在沙發上湊合一晚就可以了。顏雷這樣想著,把她領進自己的臥室,說:“你睡這裏吧!我還有些事要處理,就在外麵,有事叫我!”

    床有點硬,還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床邊書桌上的的書堆旁邊有有煙灰缸,裏麵塞滿了煙頭,旁邊還有打火機。明潔躊躇片刻,輕輕拉開抽屜,裏麵有半包煙,她抽出了一支點燃,很快又掐滅了,塞進了煙灰缸裏,合衣躺下,強迫自己合上了眼睛。

    明妍、母親,還有過世了十年的父親的身影交替著在她眼前晃動,各人臉上,什麽樣的神請都有,然而她仍然慢慢入睡了。恍惚中,父親踉蹌著想她走近,她清楚地看見了他嘴角的黑血仍在不斷向下流淌,臉色是青灰的,還張著血盆大口向她獰笑著。母親出現在他的身後,她的臉上仍然有一對與暗夜的貓一樣幽藍幽藍的眼睛,鼻子及以下的器官卻慢慢被一層青灰色的皮覆蓋了。她想逃,雙腿腳卻仿佛被釘在了地上一般,怎麽也挪不了半步。父親慢慢走到她的麵前,直直的鷹爪一般的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知道顏雷就在外麵,張開口想喊他,口裏倏然飛射出了一條赤色的小蛇,那小蛇躥到空中,卻變成了明妍的模樣,她想飄過來想救她,飄來飄去總飄不過來。她張大了口,狂喊一聲,臉上被刀劃開的裂口變裂開了,從裏麵射出了源源不斷的赤練一般的血,淹沒了父親。明妍的身子扭曲著,變迴了那條赤色的小蛇,迴到了她的身體裏麵……

    明潔大叫一聲,醒了過來。顏雷坐在床沿上,雙手拍打著她的臉,輕聲而急切的唿喚著她。她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撲進他的懷裏,失聲痛哭。過了良久,才漸漸止住了。他給她擦去了臉上的淚與汗,輕聲說:“沒事了,睡吧!”

    他站起身來,她便緊緊抓住了他的手,他歎了口氣,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柔聲說:“我隻去把燈關了!”她才遲疑著,慢慢放開了他的手。

    顏雷合衣上了床,躺在她身邊,輕輕把她攬在懷裏,如哄小孩入睡一般,輕拍著她的肩的手漸漸慢了,他慢慢進入了夢鄉,她卻再不能安然入睡,瑟縮在他的懷裏,睜著眼睛聽了一夜的風雨。他的臂彎很溫暖,卻仿佛離她很遠很遠。她想到,待早晨起來,她的眼睛一定會腫得像桃子,倒是真正傷心而哭了一夜的樣子,然而她確實沒有哭過。她在想,她以為自己把怯懦的母親和柔弱的妹妹從危險中救了出來,其實,也許是她讓她們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包袱生活了十年。母親住進了精神病院裏,她每周去看她一次,她從來沒有對她提過有關那件事的一個字,有時,她甚至懷疑她沒有生病。妹妹整天嘻嘻哈哈的,看起來潑辣卻沒有城府,她也從來不和她提與那個人有關的隻言片語,大學四年的哲學學習並沒有讓她變得理智,她的私生活亂七八糟。明潔以為她那時還小,也許不會懂的。此時她才想到,其實她是懂的,她一直都懂。

    她們三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逃避同一件事情,她自己是逃得最不徹底的一個。她不是別人認為她應該是的那個樣子,也不是她自己以為她應該是的那個樣子,也許有病的不是母親,而是她?也許,有一天,她將會以為這個不徹底而崩潰,和母親一樣,在精神病院裏度過十年,甚至更久……

    她被自己的想頭嚇住了,她忽地坐了起來,半晌才意識到身邊還躺著一個人,她感到了骨髓裏透出來的疲憊,整個人如被抽幹了水分一般,蔫了下去。

    他被她的動作弄得醒了,活動了一下發麻的手臂,揉著惺忪的睡眼,關掉了開了一夜的燈。天已經亮了,亮光透過薄薄的窗簾滲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兒,他無法確定她心中是否有他,然而他幾乎可以確定,他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她了。開始的時候,他知道,一見鍾情是鬼話,他想要她卻是真的,強烈的欲望迫使他不得不放棄了自己一直堅守著的底線。

    他無奈地歎息,起身到另一間屋子打個電話請假。

    她從後麵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背上,輕聲說:“謝謝你!”

    他輕輕摩挲著她的手,凝望著窗外的霧,慢慢說:“傻瓜,趕緊走出來吧!”

    “可是,我能怎麽辦!”她喃喃的說。

    他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安慰她,他迴過真,把她輕輕攬在懷裏。

    顏雷大多數時候在公共食堂裏吃飯,家裏並沒有什麽可吃的東西,想到她昨夜的狀況,想來肯定是身體有什麽問題,遂打電話到附近一個小餐館,要了幾樣清淡的小菜。

    明潔無心裝扮,隻隨便洗了個臉,對著鏡子看到自己又紅又腫的一雙眼睛,著實嚇了一跳。低著頭出來,看見飯桌上擺滿了湯菜,隻覺得腹內空空,低頭強咽了幾口,便覺胃腸飯攪,隻好將碗筷放下了。顏雷狐疑地看著:“你真的沒事嗎?要不,去醫院看看吧?”

    明潔很茫然,她的胃口一向是出奇地好,也許是被沉痛的心緒影響了唄。顏雷看她臉色益發蒼白,思前想後,盯著她良久,方才說道:“你該不會是……”說了幾個字,忙打住了。

    吃過飯,顏雷找了自己以前用的大墨鏡,幫明潔戴上了。雖然顯得笨拙了些,總比她紅腫著眼睛出門要好多了。

    明潔看著母親和妹妹被傳送帶送進了鍋爐,再從裏麵出來,便成了灰燼。如果是活著的人被放進去,不知會是什麽樣的感覺,然而,無論如何,被從熔爐裏過了一遍後,自然也成灰燼了。明潔神經質地想著,從麵無表情的殯儀館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了裝著骨灰的小匣子。她打開了匣子,抓了一點點在手心裏。骨灰中中還殘餘少量的骨屑,她又將手心裏的灰燼放迴匣子裏,把兩個匣子裏的骨灰倒在了一起。

    她讓母親和妹妹合葬在了一座墓穴裏,讓她們永遠相依相偎。體力活自有人去做,她隻需在一旁看著就行。她蒼白的臉上並沒有顯出十分悲痛,反而是立在一旁的顏雷,看著雨傘上滴滴下落的水滴與雨幕中忙碌的工人,心中竟然生出無盡的悲涼。幹了他這一行的,時刻都會有可能會死,成為定在一張黑白照片上“烈士”,他們幾乎每年都會寫一份遺囑,他從未有過悲涼的感覺,有時甚至會拿來說笑,此刻在這墓園裏,卻生出了他自己很不喜歡的悲涼。

    新墳周圍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墳頭,死人的世界和活人的一樣擁擠,也一樣地相互被隔離。然而人們不都在照那樣活著,那樣死去麽?至少,她不會再去和她們擠那一方窄窄地陰暗潮濕的穴。她知道,她做了一件不該由她去做的事,她們保持了沉默,卻從不曾真正原諒她,她們已經無法再蜷縮在一起。

    顏雷幫她把一束白花放在墓前,看著他彎下腰去,明潔忽然有種衝動,想把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告訴他。然而,等他立起身來,那衝動便已被她硬生生地壓了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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