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潔套上乳白色的睡袍,慢悠悠地站起來,立在如她的身形一般頎長的穿衣鏡前,慢慢試圖將烏黑的長發綰到頭頂上,試了幾次,終於成功了。細細一看,倒有幾分像芳官在水月庵時的扮相,隻不過臉沒有那麽年輕罷了。穿衣鏡鑲在舊式的衣櫥上,衣櫥是之前住這裏的人留下的。衣櫥的旁邊,落地窗上掛著血紅的印有碩大的雪白花朵的厚窗簾。有花,卻無葉,明潔心中也不確定那是什麽花,在逛街時覺得眼熟,反正也難得上一次街,也沒有工夫慢慢去挑揀,就買來掛了起來。那血紅與厚實正好與這幽暗的舊屋子的與世隔絕相協調。

    她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臥室裏頓時敞亮起來,她不自覺地伸手擋住了那倏然闖入的刺眼的強光。使勁揉了幾下眼睛,把燈關了,方才從床頭的櫃子上拿起手機打開了。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11:58分。她又使勁揉了幾下太陽穴,狠狠地伸了幾次懶腰,方才去收拾自己。

    洗漱間裏是過分簡陋了一些,雪白的牆壁襯著七零八落的洗漱用具,狹窄的小窗即使用了亮度很好的玻璃,裏麵還是顯得稍暗了些,任她怎麽努力,還是隻能看到鏡子裏一個模糊的影子,她不得不踮起腳尖,開了那個一百瓦的白熾燈泡,將那不足兩尺寬的小窗打開。涼颼颼的西風刮進了屋子,她整個人便也跟著涼颼颼的。

    鏡子裏出現了一張略顯蒼白的臉,臉上嵌著一對無神的大眼睛,高削的鼻梁,沒有笑卻顯出笑意的薄嘴唇。那嘴唇大概是由於缺乏維生素,裂開了密密的白色的口子。明潔對著那張臉微微冷笑,鏡中的女人便也對著她,微微冷笑。她潤濕了白色的毛巾慢慢擦拭,蒼白的臉還是蒼白的臉,隻在剛剛擦拭過的部位顯出異於別處的青白。她擦了粉底,又往那張臉上鋪好了粉,那臉便顯出了很老的黑白電影裏人物臉上常有的青白的顏色。她對著鏡子輕輕吹氣,那青白的臉便又模糊了。在她心中,那種青白是死的顏色。頂著那種顏色的臉的人,即便笑著,給人的感覺也是冷的,然而,現在頂著那種青白的臉的人滿街都是。她閉上了嘴,鏡麵上的水汽很快就消退了,鏡子裏的女人又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從小木匣裏取出一對碩大的銀耳環,慢慢戴上了,梳理好了頭發,鏡中的女人終於有了幾分神采。那是成熟女人的風韻,二十六歲的成熟女人,她嘲弄地扯動嘴角。照那個給了她生命後把她當成了私有財產的酒鬼的說法,是和她的母親一樣的一臉賤相,而她,卻用這種賤相,贏得了她必須賴以生存的第一筆稿酬,一筆對她而言十分可觀的稿酬。那個投資人的手在她的臀部輕輕撫摩時,她驚惶之餘,心中升起了一股厭惡,冒著有可能會因為失掉這一筆收入而流落街頭的風險,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作為迴報,那人輕叫了一聲。好在雖是在舞廳幽暗的彩色燈光下,他還是充分表現出了文化人應有的風度,隻笑了一下,低聲對她說,她的人比她的作品有個性多了。她心中明白,不是她的小說有個性,而是那位好心幫她的學姐人脈廣,她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大概還可以賺到錢的故事罷了。

    明潔以為她一腳踩掉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直到學姐打電話叫她去簽合同時,她還在為找一份什麽工作而發愁。

    她得到了一筆比她希望的還要多的稿酬,她用那些錢的一部分租到了這一室一廳的舊房子。雖然還是擺脫不掉那種仿佛與生俱來就被迫蜷縮在黑暗角落裏的感覺,好歹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簡單的雪白的牆壁,她自己選擇的異於別處的以白為主色的地板,血紅的印著大朵白花的窗簾。妹妹明妍說,這一室一廳的小套房承載了生的新奇生的艱難,與死的神秘死的恐懼死的誘惑。於她而言,這屋子承載的,是她不願想起卻始終纏繞著她的過往,與無法預知的將來。把錢捏在手裏時,她心中陡然閃現出電影中的舊時代高級交際花的模樣,她的心中有種仿佛被人用烙鐵狠烙了一下的感覺,但她的心終於也慢慢地安然了,慢慢讓自己相信了,這是她用自己打零工的空餘時間辛辛苦苦寫作的報酬。

    她實在很需要錢。

    她狠狠地把自己的手心掐出了一道青白的印記。那青白輕輕顫抖著,是活著的東西死掉了,或是死掉的東西複活了。鏡中的女人依然是那樣的“賤相”。她恨恨地想道,若是真賤,大學畢業的漂亮女孩斷不會在外飄了四年,還找不到一份合意的工作。那個看起來衣冠楚楚的投資人並沒有從她身上撈到什麽好處,她確實也並沒有失掉什麽,隻是用自己的勞動成果去換取生存所必須的錢罷了。

    可惡的錢!

    手機鈴聲響了,是孫楠的《拯救》。鈴聲幾乎振破了耳膜,她才慢悠悠地起身,迴到了臥室,傾頭看了一眼屏幕,上麵顯示的是“明妍”,她立即抓起了手機。

    “這麽半天才接電話,你在幹什麽?”

    她已經有幾個星期沒有聯係上明妍了,她終於想起了她還有這樣一個姐姐。明潔心中有氣,冷冷說道:“我剛剛才起來!”說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哇!都快一點了嘢!”明妍假裝沒有聽出她的不悅,非常誇張的語氣表現了她慣常的一驚一咋,隨後便是她一貫的策略,道歉,撒嬌,然後提出要求。她這次的要求,是要明潔陪她和童林去市精神病院。童林是明妍新交的男朋友,兩人交往還不到半年,她會有這樣的決定,想來是倆人的關係已經確定了的意思。

    有事才會想到她,明潔心中頗為不悅,然而也無可奈何,除了自己,她還能找誰!沉默半晌,才道:“你確定他能接受得了嗎?”

    電話那頭也靜默了半晌,才聽明妍沉沉說道:“可也不能瞞一輩子吧?”

    明潔默然,片刻才說道:“好吧,我陪你去!”

    明妍輕輕地說了“謝謝”,便掛斷了電話。

    看著厚重的窗簾上被擠成了如在旋渦中一般的碩大的白花,明潔有些呆楞,感覺鼻子酸酸的,眼睛仿佛進了沙子,眼角有些涼,她慌忙擦去了那涼的東西,臉上複有恢複到了那種生來就有的“賤相”。她閉上眼,眼前便慢慢地長出了一片雪白的活生生的花,花下也不是沒有綠葉,卻被那碩大的花遮去了。她心中漸漸地明朗了,血紅的窗簾上那一朵一朵喇叭形的白花,不是她希望的朝顏,是山茄子。上中學時,她把那花摘下,給生物老師看了,生物老師說那花學名叫做曼珠沙華,可以做藥。她很快就把這些話拋開了,卻深深地記住了母親說過的話,那花叫做山茄子,牲口如果吃到,很快就會死掉。

    陰曆的五月,田邊的地埂上開滿了白色的妖冶的山茄子,在微涼的風裏輕輕顫動,搖曳生姿,她和妹妹摘了來玩。她那把白色的花插在妹妹的發梢上,鄰居的大娘看見了,慌忙把那花取下,扔在地上,狠狠地踩,還低低地罵她:“作死的丫頭,這花是能亂戴的嗎?”她隻咬著幹裂的嘴唇,蠟黃的小臉對著大娘,嘻嘻地笑。

    十六歲,她考上了高中,離開了那個算不得家的家。第一學期放假,她思慮的幾個日夜,終於還是迴去了。還沒有進門,便聽見了熟悉的餓狼嘶鳴一般的聲音,她知道,那是從小就伴隨著她們姐妹的噩夢。

    一個聲音吼叫著:“沒臉子的賤貨,一個兒子也生不出來,連帶老子也跟著你一起丟人顯眼!”

    她有些膽怯,但還是使盡力氣撞開了緊閉的房門。酒鬼正淋漓盡致地發揮他作為雄性動物天生神力的優勢。他手中的獵物羽毛散亂,圓睜著一雙與暗夜裏的貓一般的幽藍、幽藍的眼睛,可惜那眼睛裏潛藏著無盡的恐懼與無邊的悲哀。唯一值得慶幸的,她不是獵物,她眼中沒有乞憐的淚。

    她看了一眼顫抖著蜷縮在垃圾場一般的屋子角落裏妹妹,來不及放下書包,便使勁去拽那個酒鬼。她瘦弱的身軀終是擋不住那殘忍的一推的,被狠狠摔到了一旁,手膀子砸在石壁上,衣服也破了,肌膚裏麵滲出點點血紅。那時的她,也和母親一樣,依然是一個酒鬼心目中可以隨意處置的私產。她紅了眼,所有的恐懼與仇視瞬間堆積到了一處。她慢慢站起來,胡亂整理一下散落在地上的書,便迴到了童年時代屬於她的曠野。山茄子碩大的白花正開得妖冶,下麵已經結出了長著刺的果實,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一個,迴到了那隻屬於一個人的角鬥場。

    母親目光呆滯,坐在垃圾場一般的屋子中央,妹妹在角落裏睡著了,雙手抱著兀自咕嚕唿嚕亂吼的肚子。酒鬼四仰八叉地躺在垃圾堆中,打著很響的唿嚕,腦袋旁邊還有半瓶喝剩的酒。她慢慢走過去,顫抖著開了酒瓶,倒了一些在一隻土碗裏,切開了山茄子的果實,把籽取出來,放了進去,用棍子胡亂的搗,酒變得有些混濁,她便把那酒倒迴瓶子裏,搖晃了幾下,放迴到原處了。

    第二天清晨,酒鬼再也動不了了。她的生身父親,她和十三歲的妹妹的生身父親,死了。她們戴上了劣質的黑紗,在頭上插了白花。明妍輕輕地抽噎著,而她看到自己德望眼中的難贖的罪惡,與解脫的鬆快。鄰居的大娘幫著她們姐妹找了幾個強壯的男子,釘了一個木匣埋掉了人。母親依舊目光呆滯,她看母親,直到她被衛生所來的車帶走。

    十年,很長,也很短。長得仿佛那故事就是一個遙遠的迷溕的夢,短得仿佛那故事就是剛剛才過去的,還刀刻一般清晰地印在她的腦海裏,纏繞在她的身子上,在她的四肢百骸裏。

    明潔小心翼翼地拉上了血紅的印著白花的厚窗簾,亮光被擋在了外麵,屋子迴複了它本來的幽暗,惟有那血紅的窗簾上白色的山茄子益發被清晰地舒展開來。

    手機的短信息提示音把她的魂喚迴到身體裏。仍然是明妍,隻有三個字:姐,我怕。她沉默了幾分鍾,迴了六個字:別怕,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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