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喧鬧處,唿喝成片裏,涓涓宮製燈影,滲出吉祥紋樣,淹沒在竹條撐著的廉價紙燈裏。

    香墨麵上卻仍是淺淺笑著,一波一波的燈影印在瞳內,一泱一泱下沉,沉到瞳仁裏,便完全變黑。

    “瞧著萬民盛世的景象,誰能想到大漠戰事年複一年,誰又能想到風吉遼應等地餓殍千裏,易子而食?外戚猖獗為患,帝昏庸聵,苦的是百姓,連著這皇室都跟著風雨飄搖。”

    迴頭看過去,身邊杜江似一無所聞,可她仿佛情不自禁就又問了一句:“不知閣老最近可聽到一個有趣的傳聞?”

    “他們說……憲帝爺的長子,青王並沒有死。”

    杜江淡淡轉頭,卻不出聲,望定香墨,眯了眼靜待她說完。

    香墨則已語聲帶笑,笑裏纏綿,綿軟裏卻含了淬毒的針:“閣老不知有沒有想過,若是青王稱帝,這陳國就等於沒有了李氏,”

    笑時以袖掩唇,袖上桃紅杏黃青翠的小朵繁花,隨著馬車輕輕揚揚地拂動,紛撒如雲點在香墨別有深意的眉目中。

    杜江麵上紋絲未動,心底卻忍不住一震。

    香墨傾身近前。

    相府的馬車即便是再輕簡,也可坐三人有餘,而兩人間又隔了紫檀方幾,她幾乎整個身子都倚在幾上。離杜江近在咫尺的麵上,不著痕跡的微笑:“而沒有了李氏,又會是什麽樣子?”

    最後一絲聲音溢出滿暈胭脂的唇時,天上那一簇煙花“呲”的遽然劃過,張揚漫天。隨即便滅了,天色仍是漆黑,隻留一段迴音,在昏暗的滿車內迴蕩。

    杜江仿佛不曾聽見她的話,微微眯著眼,神色淡淡,始終看不出情緒。

    香墨唇角笑意愈深,俯身愈加湊近杜江,細細聲語:“皇帝隻要是陳族的血脈,就可庇佑萬民,並不限定於某個人,不是嗎?”

    車內上好的楊木和青花呢將她的聲音稀釋得愈加輕薄,好像從極遠處傳來,掩在闌珊裏的星星笑語中,繚繞盤旋,近在耳畔又仿佛彼岸天邊。

    “沒有了李氏的陳國,會是什麽樣子?”

    杜江緩緩轉頭,望了窗外片刻,伸手敲了敲車身,馬車頓時止步。

    杜江這才緩緩開口:“到了,請夫人下車。”

    香墨這才發覺已到了永平門,相府家丁已恭謹的打起了簾子。香墨並不下車,抬手掠了掠發鬢,三色錦袖斜斜滑落肘間,露出一段輕佻的麥色如金

    。

    “夫君大人常說,閣老是授業恩師,恩比天高,不論要他做什麽,都會萬死不辭的。”話語頓了頓了,又語聲溫軟:“哪怕是……”

    杜江齒間吐出冷冷五字,打斷了香墨:“請夫人下車。”

    唯揚起的如枯柴的手背綻出青筋,更讓森森的骨清晰可見。

    香墨忍不住想,他和杜子溪一般,俱都瘦的削薄。

    然後,輕笑一聲,並不用人攙扶,輕身一躍,又在環佩螂當中跳下了車。

    福身一禮時,在車簾落在的刹那隻看見端坐在車上,杜江的身影像一塊久遠斑駁的墓碑,隔絕一切的蒼老。

    車簾落下後,便不再瞧見。

    十五這日,皇帝按例要登皇宮北門的宣和樓,與萬民觀燈。

    宣和門樓上掛了牌匾,禦筆親題“宣和與民同樂”。

    樓前築了燈山,山上彩燈密置數萬盞璀璨通明,映得宣和樓便如瓊樓玉宇一般。燈山左右,以常春藤般的彩結,一節一節結成文殊、普賢,跨獅子、白象,自燈山至宣德門樓,一層一層光橫街綻開,妍麗盛放百餘丈,蜿蜒如一條巨龍,茫茫夜色中,川流不息。

    宣德樓上用黃羅設了禦座,禦座後一襲內侍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十五上元夜,女眷皆可隨意外出,所以後宮宮嬪嬉笑花顏,皆聞於外。香墨登上城樓已遲了,內侍甚為機警,索性止了通報。宮眷亦都識趣的不發一聲,悄然讓出道路。待香墨來至封榮身後時,正看見他緊握住杜子溪的手,指著樓下山唿萬歲密如鴉羽的萬姓,笑道:“子溪,你看,這天下是朕的。”

    靜默了片刻,低聲道:“也是你的。”

    再次沉默了一下,抬手為杜子溪捋順頰上淩亂赤金流蘇,舉止輕柔,溫聲細語:“是我們的。”

    杜子溪偎依在封榮身側,赤紅翟紋重重疊疊圍裹裏怯怯低了頭,如雲青絲壓在九龍九鳳金冠下,每一龍鳳尾上皆綴明珠翡翠,腦後點翠嵌金龍珠滴在博鬢,迎風微顫。明明淨瓷似的一個人,遮在滿滿珠翠,奢華繁錦下,尤其的單薄可憐。

    樓下用枋木壘成一所露台,彩結欄檻裏教坊正演了藥發傀儡戲。傀儡身著錦袍,襆頭簪花,懸絲的手裏執了蓮花骨朵。幕後伶人捏著嗓子唱到興起時,傀儡嘴裏早預備下的火藥便炸開,火焰流光斂灩噴出,手中的花骨朵頓時變成了枯焦,好似一朵猶如碩大黑漆的毒花,轉眼再噴火後,細碎星火躍躍於空時,一朵紅蓮

    轟然重新鮮豔綻開。萬姓皆在露台下觀看,此時再次引得山唿。

    香墨抿唇輕笑。

    藥發傀儡……

    笑意蕩在臘月夜風中,也變得極冷。

    待禮成後,她轉身就走,可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鉗住。身子一時不穩,踉蹌的被扯進了封榮懷中。

    封榮拽緊了香墨,幾乎是飛奔的下了宣和樓,跑的太快,香墨無所依憑,隻能緊緊攀住封榮,似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性命相依,無法放手。

    還是忍不住轉頭,宣和樓上宮眷繁花裏,那抹鮮豔的紅影,衣帶當風,翩然欲飛。

    十五元夜,北方冰燈,南方則有放河燈許願的習俗。這些在東都借都可見。

    渭河水暖,冬日亦不結冰,據說每年元夜,上萬盞河燈流徙而過,比花還豔,燃燃豔火,幾乎遮住了河道,燒盡了天的漆黑,隻留下耀眼穿梭的紅。

    這些,封榮和香墨都是看不到的。他們不能出宮,就隻在渭河流經宮內的居安亭前,放下河燈。

    因宮內嚴禁放燈,亭前輾轉而過的溪流微波粼粼,青色如一匹無繡的盈亮絲綢。

    “許好願了嗎?”

    跑的急了,封榮還帶著喘息。

    香墨同樣喘的說不話,卻舉起了手中白蓮般的河燈。燈紗潔白無瑕,紮得甚為精美,兩盞燈之間還以同心結係住。

    燈放進水裏,搖搖曳曳地在水中打了個圈,暈澤慢慢地蕩漾開來蜿蜒稍許,就緩緩地朝下遊宮外飄去。

    相依相偎,倒好似真的永生永世不再分離的模樣。

    燈飄的不見蹤跡了,封榮就靜靜地看著水裏倒映的人影,忍不住伸手去輕輕地撫摸著水麵,然手碰觸到時,相依之人一分分模糊,影便潺潺的散了。

    恍惚一刻他轉頭望向香墨,臉上泛起了笑意,喃喃地問:“香墨,許的是什麽願?”

    香墨今日難得滿頭皆插百花如意犀角簪,上好的犀角如凝結的冰,雕出的花如朵大,雖混沌又剔透,且無一絲墜飾,漸次綻開在發間。隻一支黃金花釵墜於右鬢,一簇流蘇如金蛇,粼粼垂下,隨著話語閃閃曳曳於頰畔,映著水光,絢麗奪目。

    “我願封榮一生平安。”

    封榮望住她緊繃的臉龐,輕柔地對她微笑:“我望香墨快樂無憂。”

    夜色裏,那笑意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深情。仿佛

    生命中除了她,便再無其他,仿佛失去了她,他就會了無生趣。

    香墨心中“怦”得一聲,伴著天上驟然而起的焰火,潮起繽紛,皆隻醉在這一笑中。

    香墨忽然伸臂拉過封榮的頸項,唇幾乎是惡狠狠的啃噬了過去。封榮唿吸一窒,不由張開嘴,唇齒糯蠕相依時,隱隱的帶上了刺痛血腥。

    焰火迭起間,封榮和香墨皆覺得豔光太盛,刺的人閉上了眼去。

    須知,世間許多事恍如無根花,如盞盞河燈,如漫天焰火,如君王的寵眷……無依無憑,分明是世間一種易碎的陶瓷,隻要一碰,便會灰飛煙滅,再無痕跡。

    轉

    烏黑的天邊慢慢了魚肚白,幻化出半點朝日,好似一盞剛被點亮的燈籠,烈烈的紅。大陳宮巨大的殿宇簷頂,便都覆蓋在半紅半白之間。

    正月裏東都到了三九,除去了渭河,連人咳嗽的一口痰落到地上,都會結成冰。在這樣的酷寒下,到時早起的無數內侍宮婢瑟縮著,在大陳宮內悄無聲息地遊動著。

    欽勤殿的屋簷下仍是燃著火紅的宮燈,德保披著狐皮鬥篷,坐在階下叱道:“幹什麽呢?還不熄燈!一兩燈油一兩錢,由著你們這些奴婢們這麽犯懶,多少錢也不夠你們燒進去!”

    等級低的內侍不許戴耳包氈帽,一個小內侍凍得兩耳通紅,一溜小跑迴到德保跟前。

    “怎麽了,跑什麽?連規矩都不要了?!”

    內侍的嗓子本來就尖,早晨又極靜,他這一聲雖是壓著嗓子喊出來的,但仍是一直蕩進了欽勤殿內,清晰聽聞。

    醒了的封榮一捅身側的香墨,輕笑一聲,道:“聽,德保在罵奴才呢!像不像你?”

    明黃花羅的錦褥,睡得久了,一團揉搓似的淩亂。香墨躺在其上,似是無知無覺,隻輕輕的“嗯”了一聲,翻身又睡。

    封榮又一聲輕笑。

    不多時,德保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

    淡成一幕朦朦朧朧的輕紗罩簾之外,值夜宮婢內侍恭謹垂首而立,德保便知裏麵的人熟睡未醒,遲疑再三,額上汗都淌了下來,可還是徘徊不敢上前。

    殿內靜謐的連唿吸都不聞,唯四個青銅炭爐分立四角,隔不久便“劈啪”的微弱聲響,暖意隨聲正濃,猶如春日。

    香墨雖似熟睡,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床前燈火未熄,眼前的輕黃色鏤藤花床帳,晨曦舊燭的光映在上麵,藤花就變

    得極碎、極淺。

    德保猶猶豫豫的影子映入,被透明的羅遮了一下,帶上一種瑟縮。

    香墨厭煩的一皺眉,道:“有什麽事快說。”

    聲音裏猶帶著熟睡未醒的沙啞。

    德保這才將小內侍迴稟的事近前相告:“迴陛下,夫人。銘嬪病重,太後特下了懿旨,讓杜閣老接迴家去了。”

    鏤花床帳一瑟,波紋如流水。水麵上,碧綠的藤花葉子隨波飄蕩,封榮眉頭微微一皺,半撐起身,打著哈欠的模樣,在粼粼的漣漪中時隱時現。

    德保就聽封榮道:“什麽病,病的重嗎”

    剛問完,便看封榮一晃,骨碌著就摔下來床。腰磕碰到了腳踏,哎呦著一聲接著一聲。

    德保瞧見了,唇角顫了一下,卻隻做不見,垂頭退了開。

    封榮哎呦了片刻見香墨並不理他,便自己爬上床,去扯被子。

    可香墨把被裹得死緊的不放,封榮央告了一會,香墨隻不理他。

    封榮緊起了嘴,做出苦惱的聲音道:“那我凍死好了。”

    嘴唇微翹,似笑非笑。眼睛愜意地眯著,殿內四個青銅炭爐堆滿了的寸長銀炭,暖意融融。嘴裏說冷,其實一點也不覺得。

    香墨用被子緊緊裹住頭,絲毫不理睬他,封榮隻著白色內衫慵懶地依偎在香墨身畔,黑色的長發恍如灑了濃墨,淌在明黃花羅的錦褥上。半晌無趣,又去摟她。

    香墨一腳踹開他,自撒紅金絲的被子裏彈出半邊臉,斜斜地瞥了封榮一眼,恨聲道:“凍死了倒好,大家都省心。”

    封榮從後麵連被子抱住了她的腰,將臉頰貼在她的背上,蹭著,聲音柔軟的似象漣漪的春水,綿綿潺潺:“到底是子溪的妹妹,我不過就問了一句。你已經把我踹下去了,還不解氣?”

    香墨仍不理會,合著眼裝睡,可麵色稍霽。

    封榮摟住她還待開口,忽聽腳步響,德保又隔著簾子唯唯諾諾道:“皇上,太後那邊等著你傳旨呢!”

    封榮目光倏地一閃,略一低頭,發絲垂下,半掩了麵色。

    香墨剛緩過來的臉色頓時又僵了。

    他忙衝外道:“去吧去吧,還要什麽旨!”

    說完去搶被子,偏香墨見他這樣,就是不肯鬆手,僵持著,可終究敵不過封榮的力氣,讓他鑽了進來。

    封榮湊近,俯在香墨的耳邊,

    噥噥絮語。很低的聲音,根本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麽,可溫溫濕濕的氣息蹭過,撓得耳朵癢癢的,不由地皺起鼻子,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守在簾子外的侍婢,隱隱聽見封榮悶悶的笑聲。漸漸的又變成了低喘。反複不休的其實隻是幾個音節,卻掩不住的旖旎。

    香墨起身的已是晌午,封榮還在床上熟睡。她素來畏熱,隻穿了一件牙白錦織肚兜,一條紗褲,就下了床。她這做派欽勤殿的內侍都看慣了,內侍目無表情的領著兩三個小宮婢上前,為她披了見輕紗罩衫,又服她盥洗了。方退出去,德保捧托盤走了進來。

    香墨縮著腳坐在榻上,涼滑的薄綃紗衣,綠如翠萍,隻如一股嗬氣,裹在周身。紗衣下掩不住的魚水紅痕,似要綻出來一般。

    榻前一個火盆,炭火紅彤彤的正旺,香墨百無聊賴的拿著火鉗子撥著炭。炭火跳了一下,閃閃爍爍映進了她的眼。

    香墨看得入神,聞見藥味兒頭也不抬地,心不在焉地問:“看清楚了?可是真的病了,不是別的毛病?”

    德保瞄了一眼床帳,才躬身答道:“奴才去看了,銘嬪娘娘臉都脫相了,連個人色兒都沒有,確實病的不輕。”

    香墨聞言一笑,笑時並不如何動人。因辰時初醒並未梳妝,她蜜色的麵頰便有些泛著黃,仿佛天街上糖人張的麥芽糖人:“是病就好。”

    話音如同自言自語一般。

    德保見她久久無語,放下了盛著幾粒藥丸的青瓷小盤子,又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撥弄完了炭火,香墨百無聊賴的轉身就在香爐裏添上香,紫銅熏爐裏燃起了薄荷香屑,清爽的氣息自紫金蓋子上的佛手鏤花間升起,沁香縷縷,一條條絲絲纏繞,把唿吸都熏得甜了。

    她努力去想杜銘溪的樣子,然而不論怎樣想都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便是連魏淑媛、範婕妤她們的模樣也想不起來了,唯獨隻記得自冰窟窿裏打撈起的僵硬的小團,還有那凍得青紫的小小指尖。然後,就是一雙湛青色淒厲的眼,緊緊壓迫過來,似要吞噬掉她時,卻又變成了蔚藍……

    指尖忍不住掙紮似的一抓,輕輕滑過煙霧,如絲如絮頓時繚亂不堪,點點碎碎的散了。

    突地,眼前一黑。驚醒時才發覺,一雙冰涼的手蒙住了她的眼。

    “猜猜我是誰?”

    那雙手冰涼,而她的肌膚想是離炭火過近,發燙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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