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香墨並不答話,麗女官就垂首徑自又說了下去:“魏淑媛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因躲在了太後的宮中,皇後娘娘也是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

    話說道此刻,麗女官蓄意的停上了片刻。可等了半晌,並不見香墨迴聲,不由抬頭看去。

    輕衫織工是頂精致的,緙絲紫鸞雙翅織金微凸,在日光下散發出鵝黃色的淺暈,仿若水色月華。但此時瑟瑟晃漾不定,似欲展翅飛出經緯牢籠。麗女官忙把心神按定,方覺出香墨是在無聲的輕笑。

    “當日我就覺得,魏淑媛是一個十分聰慧的女人。”

    “夫人打算如何辦?”

    “我?我是攥在皇後的手中的,她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

    麗女官聞言彎唇一笑,福身無聲退出。隻留青玉香爐內一段烏青的煙嫋嫋升起,熏染著一種死寂。

    窗外,繁華鼎盛,比殘冬光景迥然不同。

    隻是不覺成恨俱凋零,到頭仍是空空如也。

    大漠裏的夏日,日頭仿如鯨吸牛飲,吸盡了地上每一寸的水分。藍青站在烈日下,覺得手裏的弓弦都變成了幹澀的刀,一寸一寸割進手指,滲進血肉。眼被酷熱蒙的一層模糊,手不禁脫了力,箭離弦而出,未曾來得及凝力的箭還未到靶心就失了力氣,軟綿綿的落在地上。

    幾乎就是同一瞬間,烏黑的鞭帶著尖利的唿嘯劈頭而下,藍青麵頰上立時就出了一道血痕。眼前的薄霧迅疾溶散開,連同那燠熱腥鏽的血氣一同,讓藍青微微的眩暈。

    他並不敢言聲,隻撫麵垂下了頭。

    著了一身輕甲的陳瑞站在藍青身旁,手執的鞭蜿蜒頎長,淡淡的淺黑色,像一條蛇馴服在他的掌心。因這一鞭揮的格外用力,蛇的信子上還有著點點的血滴。

    “持弓最忌心神不穩,這樣射出的箭還不如不射!我朝世宗皇帝,因其母失寵被囚冷宮,為恐人發覺,習箭時以棉被覆靶,且發箭必先端凝三刻,以保每箭不失!”

    一番話說的緩緩淡淡,語調不高口吻卻已嚴厲。藍青還是低首,雙目雖然垂著,但神色間已表明陳銳的話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便似入耳又非入耳。

    陳瑞看著他,聲音裏已經有了怒意:“愣著幹什麽還不快把箭撿迴來!”

    藍青微微抬起眼睛,停了一會仿佛才迴過神來,無言地邁步,拾迴箭,重又引弓發弓。

    就這樣無數次反複間,身上鞭痕

    漸漸增多。

    陳瑞的府邸位於沙漠中的天絲城,隻占地就占了城池的三分之一。天絲城並不因盛產絲綢而得名,也並不是與穆燕對持的軍事重地,但卻是與海外販絲必經的中轉地。城內因有陳瑞府邸坐鎮,故經商者在這穆燕與陳國屢屢交戰的亂世,多在此購入宅邸。但因安氏所居之處,是依照東都閨閣內院的時興樣式仿造而成的小樓,天絲城的宅邸皆不敢超過此高度,便是原有的樓台也拆掉了。所以此時自安氏窗前放目望去,晴天裏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間商鋪林立,卻都平整畫一的整齊。

    站在窗前的不隻是安氏,還有契蘭。兩人一個正室,一個盛寵,故其他妾侍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眾人都目不轉睛的望住陳府後園的小教場,藍青默默的身影在濃烈日色裏即便裹著一層輕甲,仍出奇的單薄。遠遠看去,已經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的手臂在持弓時,已經發起顫來。

    契蘭個性耿直,從不藏掖,想到什麽就說了。

    “真可憐。”

    安氏手中極輕的搖著團扇,垂眸,隱在陰影處的麵上隻是那麽淺淺一笑,鬢旁翠華搖搖,更襯得她向來不喜照在日色的麵龐出奇白晰,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拖著腔調接道:“是啊,那孩子確實可憐,被打成那個樣子。”

    繁花一般的妾侍眾忙一疊聲的應著,契蘭極大的眼眸光閃爍,安氏暈著藕荷之色胭脂的唇輕輕地抿著,笑意憧憧。

    月上中天時,藍青才迴到屋內,衣衫也未脫下就倒在了床上,疲憊疼痛的身體得到休息,讓藍青已經恍惚的頭腦也活了過來。可是緊接著,全身的鞭傷也活了過來。麵頰、胸口、後背……仿佛是無數蛇口留下的毒,自傷口蔓延,牽痛到了骨髓之內。藍青蜷成一團,痛的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觸動了傷痕,就又要痛上加痛。

    猶在緊閉住眼,隻盼睡著了不再覺得痛煎熬著,鼻息間突地馥鬱的芬香。

    藍青一驚,正眼喝道:“誰?”

    “噓!”女人柔軟的手指匆忙覆在藍青的嘴上,然後另一手輕佻的在他眼前晃著藥瓶,輕聲道:“這是紅藥,治療這種外傷最好使了,塗上隻消片刻功夫,你就不會那麽痛了。”

    女人在漆黑中坐在藍青身旁,開始迅速而又靈巧地解開藍青身上的輕甲牛皮係帶。在他明白過來之前,身上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輕甲內衫便連著凝結的血肉,殼似的上剝落開來。他不禁皺緊了眉,那一雙細膩的手卻沾了一點溫溫的東西緩緩的在傷口上抹開。

    藍青吃力的抬起頭,借著半掩窗戶的月色,方才看清來人,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

    “多謝七夫人。”

    契蘭的手頓了一下,才輕笑說:“有什麽打緊,謝什麽?”

    片刻,一邊塗著藥,一邊隨意問道:“你從哪裏來?”

    溫溫的藥膏隻消片刻就慢慢地蔓延開藥力,好似一碗烈酒直直的淋下,鑽進他的綻裂血肉裏。藍青倒吸了一口涼氣,咬緊了牙關,字句從齒縫中迸出:“不知道……”

    契蘭又是一聲黃鸝般的輕笑:“那你來這裏做什麽?”

    眼前模糊起來,仿佛有流光事影飛逝閃過。藍青凝住神,隻說:“不知道……”

    “嘴這麽嚴實?”契蘭已塗完紅藥,站起身來到窗旁,迴身甩手一扔,便丟給他一個粗製的牛皮酒囊,又問:“那你叫什麽名字總可以告訴我吧?”

    契蘭隻穿了件沒有領子寶藍紡綢短衫,卻也精致的闊鑲寬滾,齊到腰間,配著寶藍縐褲,格外伶俏的立於窗畔。月光自天邊傾下,或濃或淡,照拂她兩鬢茉莉花如血,愈顯出青溜溜的一簇烏雲。

    藍青的心突突跳起來,那團黑雲逐漸模糊了眼。

    陳瑞含著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望住他,卻又似根本不曾看他。隻對他道:“你要記住,自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封旭,但這個名字你不許告訴任何人!”

    “不知道……”藍青扯了扯唇,撥開木頭塞子仰頭就將酒倒進嘴裏。

    這是他從未嚐過的酒,劣質而馥鬱,仿佛契蘭身上的芬芳。飲的急了溢出來的酒順著藍青的脖子流到胸前裏去,洇濕傷口,辛辣卻稍稍緩解了紅藥撕裂一般的痛勁。

    “你可以叫我卡噠爾。”

    藍青一邊擦拭著唇邊的酒,一邊迴道。

    契蘭怔忪一下,點點頭,然後彎起眼眸笑了。那種笑意就象暖風吹過幹澀了一整個冬日的突地,突然之間就春暖花開。

    “卡噠爾?你不是穆燕人卻有個我穆燕人的名字。”

    “你是穆燕人?”

    “我母親是穆燕人。”契蘭麵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藍青,說道:“我父親是南夷人,所以我是南夷人。”

    說完,又翻了窗子走了。

    藍青倒在床上,自半開的窗看去,蒼穹下的星月都隱去了光亮,夜幕漆黑的可怕。

    陪伴他的隻有

    口中久久的不去的劣酒,和漸漸紓解的傷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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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關於香墨佛前自語,某豬認為應該刪除,繼續保持我的悶騷……征求一下各位的意見,是不是應該修改?

    轉

    習箭之後是習劍,藍青的身上總是免不了深淺不一的鞭痕,紅藥就很快用盡了。

    又過了二日,藍青自陳府前院廊下走過,滿園不知名的樹綻放紅花,仿佛一掬胭脂墨如火如荼的潑灑。轉過長廊時,迎麵正碰見契蘭帶著侍婢,一步一步行來,殷殷如畫中,恰是一副羅綺穿林的聊賴模樣。

    見到閃退一邊的藍青,契蘭像是突然不經意想起什麽似的,拿手中團扇一指前麵的樹頭紅花,道:“那朵花開的真不錯,摘來我戴上。”

    侍婢不敢耽擱忙走了過去,落在其後的契蘭經過藍青身側時,藍青隻覺得手中一暖,低頭看時又是一個紅藥塞到了手中。再抬首,侍婢已經摘下了紅花,為她帶上。契蘭站在樹下,一雙纖纖手掌,柔美勝花,慢慢的挽在鬢上。那朵紅花,繁複重瓣,雖生在樹梢,但在雲鬢間宛轉著,猶如薄紅絹紗的牡丹。

    驀然,契蘭斜斜的眼一掃,眼角就朝藍青綻出了點點笑花,藍青一驚,慌忙低下了頭。

    當晚習完了劍術,藍青剛進了屋子,一群家丁便衝了進來,不由分說的翻箱倒櫃,挖地三尺的一陣翻找,可是翻遍了也沒找到他們要的。便又按倒了藍青,直至翻出了裝了紅藥的瓷瓶,一直站在門外,拿著手帕嫌惡掩鼻的侍婢方露出得意笑容,接了瓷瓶在手,囑咐人將藍青關押在柴房,就匆匆離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藍青才被捆綁著押進了陳瑞的書房,正聽見陳瑞的第六房的侍妾捏著聲音道:“真是家風喪盡,到底是個南蠻子,什麽是羞什麽是恥都不知道,竟做出這種活該生埋的醃臢事!”

    書房內侍立的放眼皆是陳瑞的侍妾,一張張的娟麗秀媚的麵上飽暈著透紅

    ,眼裏含著得意殷切又焦急的意思,伴著金釵步搖顫顫,仿佛一株株的亭亭蘋花,藍青不由得想起牡丹,一園開到了荼蘼,卻仍是一片錦繡綺麗的牡丹。

    本跪在地上的契蘭見藍青被押了進來,更是心神激蕩,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撲跪在端坐首座的陳瑞膝上,哽咽道:“將軍,我沒有……”

    陳瑞瞳深邃無底,無人能看清其中的深遂。

    泱渀沙漠夏日的夜晚幾乎是料峭的,所以門窗隙處嚴絲合縫,擋住了寒氣,烏磚上的地上鋪了織花厚毯,加上一個紅彤彤的鎏金炭盆,烘得遍體溫煦。可藍青卻覺得,通體透涼,炭火也暖不了自己。

    陳瑞緩緩伸手推開了契蘭。

    見狀,安氏微微頷起纖細到尖利的下頜,極輕的笑了出來。隨即,溫溫和和,親親切切的說:“我看七妹也不能,大概是誤會吧?”

    其他侍妾臉馬上漲得通紅,急切開口道:“證據確鑿,奸夫都被抓了現行,怎麽可能是誤會?!夫人就是菩薩心腸,可這種事事關將軍臉麵,萬萬馬虎不得的!”

    “我沒有,你們合起夥來冤枉我,我沒有……”契蘭伏在地上,麵容上抑製不住地湧起驚懼,咬著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淚。

    麻繩緊勒進了肉裏,針刺一般的痛藍青習慣了。可眼前的一切於自己性命相關,不由自主的周身從裏涼到了外,無法隱藏的顫抖。

    陳瑞的眼犀利如劍,無底,定定望注藍青許久,然後才輕輕翹起唇:“好了,什麽大不了的事,都下去吧!”

    說罷,俯身攙起契蘭,不溫不火的說:“你也迴房吧。”

    眼見契蘭被人攙扶了出去,又如常的做迴了將軍府的七夫人,安氏並不似其他侍妾的氣急敗壞,妒露於顏色,淡然的斂眉垂目朝陳瑞福身一禮之後,優雅款步離去。

    長窗外,夜色沉沉,烏雲遮蔽的連一點星光也不見。陳瑞立在窗前,眼色陰鬱深黑,對已經被解了繩索的藍青問道:“知道怎麽迴事嗎?”

    本以為必死無疑的藍青,不知所措的望著陳瑞的背影。

    他本來是知道的,可事到如今又糊塗了,又不知道陳瑞忽然冒出來這句話,有何含義,鞭子挨的多了,就學會了謹慎,所以隻諾諾道:“不知道……”

    陳瑞轉身,一聲輕笑,犀利如鉤。

    書房的鑲青玉案幾上,有著一架赤金的金鈴,陳瑞敲擊之後,沉沉鈴音中,仆人捧出了剔透的琉璃箱

    子,箱子裏用隔板隔開的赫然是一隻烏紅色的蠍子和五彩斑斕的蜘蛛,還有一隻圓圓胖胖的灰色老鼠。

    陳瑞饒有興致的站在琉璃箱子旁,對藍青問道:“你來猜猜看,誰會贏?”

    誰通常是說人的,如今用在這些東西身上,藍青便覺得格外的別扭,但還是不敢怠慢,低著頭迴答道:“蜘蛛,在我們那裏,五彩的蜘蛛是最毒的,蠍子或許還可一搏,老鼠恐怕死的最快了。”

    陳瑞並不看藍青,但對於這樣的的迴答,石塑般的側影,眉端卻細不可微的一凝。

    仆人上來抽調了擋板,三種生活在沙漠的動物很快試探性的湊到了一處,令藍青沒有想到的是,蠍子和蜘蛛都很快的近似恐懼的往犄角退去,而那隻老鼠卻步步緊逼。

    戰況進行的很快,不到一刻鍾,蠍子含著劇毒的尾巴和五彩蜘蛛細細的毒牙,竟然都沒有敵過老鼠的一雙爪子,最後都進了老鼠的腹中,成了饕餮美食。

    灩灩紅燭的光影熾烈豔麗,箱子的琉璃如同染了虹色,如七彩的波濤,一浪浪湧如藍青眼中。那隻飽腹的圓圓老鼠,猶自舔著胖胖的指頭,憨態可掬的模樣。

    鎏金爐內的炭火陡的一竄,爆出聲響。

    藍青猛然覺得一陣惡寒,用了極大的氣力才壓抑住哽在唇邊的驚唿。

    陳瑞依然不看他,手指叩擊著琉璃箱頂,引得老鼠驚奇的抬頭四顧。紅燭在他英挺的麵龐上塗澤深深淺淺的影,幾似思慮沉重的削瘦,他的唇微微抿出含著深意的笑,隻道:“現在知道是怎麽迴事了嗎?”

    藍青呆住,想了又想,才迴:“知道了。”

    ——————

    東都的八月的大陳宮雖說還在三年守喪之期,但八月二十為李太後的五十整壽,所以久違的死寂被悄悄打破,大陳宮明目張膽的熱鬧起來。

    到了這一天,玉湖的晚荷因引了溫泉水,故仍開的格外旺盛的。李太後早早命人備下了遊艇,後宮女眷都穿戴著鮮豔綺羅,堆歡滿麵的列著不很整齊的隊伍,亦步亦趨地隨駕一同上玉湖去,賞玩祝壽。

    香墨來的晚了,就站在柳色如茵的岸上等著小舟上船。

    晚秋的太陽仍是那樣炙烈的,無遮無避,大篷大篷的荷猶如五光十色明珠鋪就在如茵的綠毯上,香氣雖然清幽,但聞得久了即便隔著薄紗的團扇,仍熏得她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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