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有若無地懸在淡漠的臉上,不知為何,魏淑媛突然感到心底掠過一陣寒意。

    良久,杜子溪說了一句甚為客套的話:“倒是要辛苦魏淑媛了。”

    李太後轉頭又對範婕妤方婕妤叮囑,兩人嬌聲細語和著魏淑媛間歇插入的聲音,一時康慈宮內鶯聲燕語,十分熱鬧。

    香墨和杜子溪各居一首,地下的薔薇金鼎裏焚著百花香,香煙繚繞,漸漸洇開來,似乎是無數透薄的紗扯在靜寂宮閣中,隔著兩人仿佛如沐春風的笑意,倒勝似一出最完美堂皇的戲。

    是夜內侍提著十二對宮燈,簇擁著封榮的禦輦來到了坤泰宮。下了禦輦,封榮並不著急入內,隻仰頭看著這個曆代皇後居住的宮閣在夜色下陰影重重,疏疏冷冷星光下壓脊金獸獨立飛簷上,猙獰欲脫。

    封榮止了內侍通報,剛進了殿,守在殿門外花白了頭的女禮跪在地上,攔住他道:“陛下!大祭前三日須得沐浴齋戒,這是祖宗遺訓!”

    坤泰宮的殿內本寂然無聲,女禮突兀的聲音格外叫人覺得淒厲,封榮卻視若無睹的徑自入殿。

    杜子溪早聞了聲音,由女官攙扶跪在殿門旁。封榮快走兩步上前,彎身親自攙起了杜子溪。

    偌大殿中本隻燃著兩盞燈,越發顯得晦暗空蕩。盈盈起身的杜子溪,麵頰迎著燈色,讓她的人仿佛一個剪影,似真似幻的立在封榮眼前。

    杜子溪並未垂首迴避,那雙格外漆黑的眼直直的迎視向封榮,安靜到了極處的神色。那臉色就竟無一絲血色,下顎尖削若戳,有如冰雪雕琢的人像。

    封榮心裏一驚,臉上卻笑道:“子溪,好像胖了些,臉色也見好了。”

    封榮語氣輕柔,一雙眸子晶亮,燈光下十分柔暖,杜子溪心中一暖,就也笑了出來:“皇上看起來也胖了些。”

    杜子溪這一笑仿如冰雪開融,春風拂過一般光彩照人。

    封榮不由攬住她肩,擁著她在桌邊坐了。

    “朕很久以前就說過,你可以叫朕‘封榮’。”

    杜子溪下意識的唇一動,到了唇邊的兩字好似重有千鈞,梗得無法吐出一字。

    此時,女官用冰甌雪碗呈上了兩碗玫瑰鹵露,杜子溪麵色一凝,冷聲道:“你怎麽也糊塗了,皇上不喝玫瑰露,去換君山茶來。”

    女官又慌忙退下,封榮和杜子溪兩人相攜而作,轉眼就沒有話說。

    沉默了

    半晌,杜子溪欲站起身,說:“奴才們到底笨手笨腳的,還是臣妾去親自泡給陛下好了……”

    “子溪……”封榮猛地拉住她,幾乎是低低的哀求著:“陪朕坐坐。”

    封榮的手指微冷,緊緊的握住她,杜子溪看到他的翠綠的扳指在自己手上幽幽的閃光,淡金仿佛成了白色的單薄兩重紋龍袖的與自己的袖幾乎糾結在一處,慣常熏的百合香內就氤氳了清甜若蜜的佳楠香氣,突兀的微刺著唿吸。一陣輕微的顫抖,衣袖窸窸簌簌,卻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燭火浸過五色琉璃燈罩,如同灩灩的虹展在眼中,又漸漸模糊。

    杜子溪沉默半晌,緩緩抽出手,自桌上拿起一個橘子,親自剝了皮,又細細挑去白色筋絡,奉給封榮。

    封榮嚼在口中,一股甜意在唇齒之間直漾開去,不能自禁地笑了起來,無憂無慮的道:“真甜。”

    一雙眼睛如水清澈,可以映見世上的萬化千端,又染不進一點混濁。

    燭光一明一暗,在她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杜子溪忽然的覺得一股積釀已久毒忽的在胸腹崩裂開,澆在五髒六腑。

    好半晌,杜子溪才一歎,說:“陛下想的就是妾所想。”

    細細品味這句話,似乎什麽都說了,又似乎什麽都沒說。

    她聲音輕不可聞,說到最後一字的“想”字時,已似歎非歎,幾乎微不可聞。

    封榮心中一顫,慢慢伸開手臂摟住杜子溪,唇剛欲欺下,女禮嘶啞的聲音又在殿外傳來:“陛下!大祭前三日須得沐浴齋戒,這是祖宗遺訓!”

    女禮已侍奉三朝,督導曆代皇後禮節言行,在坤泰宮杜子溪也要禮讓於她,女官內侍亦是不敢上前阻攔。

    封榮隻恍如未聞,女禮又高唿道:“皇後娘娘!祖訓不可違!”

    封榮不由一僵,杜子溪一排細細的齒緊緊咬住下唇,片刻之後,才聽見她輕輕的一聲長歎。

    “陛下,宮中規矩,祖宗遺訓不可違。”

    封榮定定望住杜子溪,緩緩收迴手,道:“那朕走了。”

    不等她答話,徑自出了殿門。由內侍簇擁著,剛上了步輦,杜子溪抓了件明黃的外衫追了出來,想是跑的急了,唿吸已略見了促急:“皇上,夜寒風重,多加件衣裳。”

    德保代封榮接過外衫,便示意步輦起駕。

    夜風如割。

    內侍無聲

    的影波瀾不驚,隻有手持的宮燈明黃如團團日光,劃過逐漸改變的景色,始終照著前路。

    外衫並不是舊衣,簇新的團龍紋,堆繡著的每一片龍鱗映著極亦精工細致,襯得崢嶸龍神宛若鮮活騰起,想是剛做了沒多久,可穿在身上居然剛好合身。

    封榮微微一震,轉頭看去時,杜子溪依舊站在坤泰宮前的玉階上,她似乎就隻是呆呆的站在寒風中。灑金的石榴紅裙,群擺如同一風中花飄飛,輕盈得幾欲飛去。夜色深重,即便禦輦前後宮燈如明珠閃耀流動,他無法看清她的神色,隻能望見她的發上那一枝殷紅的鳳展翅飛舞,炎炎欲燃,灼痛了他的眼。

    按規製,那是隻有皇後才能佩的。

    隨侍女官手執宮,連綿焰色將杜子溪的影就投射在玉階上,單薄的像個孩子。

    封榮不由的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個寒冬的傍晚,她坐在昆侖奴的肩上,一條單薄孔雀羅裙,綠緞子的繡鞋。神采奕奕的一雙眼眸仰望住私逃出東宮的自己。驀然,耳邊一陣鈴鈴脆響,卻原來是她錦袖滑至肩胛,緊貼在臂上的十二圈的金鍛花釧鈴,清脆作響。那時,絢爛晚霞似一匹妝花綾落在她的周身;那刻,寶石般璀璨的雙眸卻壓下半天霞光。

    轉

    天家規矩向來繁瑣,祭祖齋戒沐浴三日之後,臘月二十五的三更過半,李太後、皇帝皇後攜宗室先至奉先殿上香祭祀,行禮畢宣旨之後,才甲馬儀仗車輅,逐室番袞出行。

    天將亮未亮,一點啟明星掛於天際,繪傘蓋香案、開道騎從、導駕官員與挽輅仆從並玉輅,車聲蹄蹋,卻隻有輕微而連綿的聲響,間夾著偶爾的雞鳴馬嘶,愈見寂然無聲。全套儀仗一行一行,何止千乘萬騎,迤邐於晨霧之中,又溶於白霧之中,似永遠看不到頭。

    香墨歪在自己的車架之內,闔著眼困意未消。陡的,隨著一陣冷風霍然而入,一人擠到了她的身側坐下。

    香墨眼也未睜,就蹙眉含著厭煩的問道:“有玉輅不坐,跑來跟我擠什麽?”

    話說的雖冷,人卻話相反,已經依進了封榮的懷中。

    封榮著了一身祭祀的袞冕,明黃錦緞雖軟,但華彩絲線織就的蜷曲龍紋崢嶸伸展於上,摩挲著肌膚並不十分舒適,然而香墨還是閉著眼緊緊依偎著他。

    封榮在她耳畔輕聲問:“想什麽呢?”

    太過於溫軟的唿吸,似春日裏隨風而來的柳絮,拂過耳畔,癢的她未經思量就開口說:“我本不該

    來……”

    可話一出口,念已一驚,又生生忍住。

    有些話,畢竟是不能對他說。

    隻坐直了身子,挑起半扇車窗簾。

    眼前視野之內,寬闊官道本是走熟了的,而今帷帳蹕路,倒有一多半不認得。不遠處就是皇帝所乘玉輅,攢簇鏤金蓮葉翻卷盛放,華蓋覆鉤,飛瓊散玉的四柱欄檻鏤上玉盤花龍鳳,宛如鮮活。

    緊隨於香墨車架之後的是謂之“次黃龍”的儀仗,次第高旗綴五色結帶,迎風光彩煌煌。五彩執扇上絢爛精繪龍虎山河,蜿蜒如潮,目迷五色的紛紛帶過,正是一行天家富貴卷。

    帷帳之外的蟻民,怕是一生也不得見。

    看著那一角終於泛了一片洗舊的白,香墨唇角隱約泛出笑意,放下車簾。

    車內一下子暗了起來,封榮被晃的一眨眼的功夫,香墨已迴身投入他懷中。

    她一手撫摸著封榮胸口織錦緞上的錦簇龍紋,仿佛萬裏江山一點一點聚集指尖,反轉即覆。

    此時指下的胸膛是溫熱的。

    “皇上說過,我隻有皇上。所以我自然也隻能想皇上。”

    香墨的性子本事忽冷忽熱慣了的,封榮早已習以為常,可此刻她目中波光閃動,似乎有什麽熠熠的光芒在昏昏的車架內一瞬間亮了起來。封榮就有些動容,禁不住伸手,將她緊緊抱緊。

    好半晌,才道:“文安侯佟子理已先到了皇陵,這次祭祀的事宜朕特地交給他籌備。”

    陳國謁陵遵祖訓,男子白日祭拜,女眷夜間祭祀。唯有皇後可以與皇帝白日如皇陵。

    儀仗入皇陵外圍,南早已設一大幕次,謂之“大次”,帝後須得在此更換祭服。朱袞龍鳳服,中單朱舄,純玉佩。

    封榮因久不上朝,一日的繁瑣禮節下來,就累的沒有什麽精神。

    皇陵外早就搭好行帳,警蹕扈駕的車馬儀仗皆停駐圍外。祭祖期間雖給香墨單設了營帳,可香墨行囊早被安置在了皇帝的禦賬之內。

    封榮蔫蔫的躺在榻上,香墨勉強喂了他幾口粥,才算吃了。待香墨換好禮服出帳準備夜間祭祀時,正碰見一個小內侍拿托盤捧著白玉獸的香爐進賬。

    白玉獸口吐出縷縷略略泛藍的輕煙,香墨不由迴眼看了一下,一時隻覺得小內侍眼生,剛要張口喚住,那邊青青已笑著走上前,行禮催道:“夫人,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皆以準備好,就差您

    了。”

    香墨就顧不得小內侍,隨了青青而去。

    皇陵內壇前,壇下有一小幕殿,謂之“小次”。小次前內侍衛執拂成列,顯得十分肅穆。李太後和杜皇後,百官臣僚的命婦都已至此處等侯祭拜,見香墨遲來,麵上都不露聲色,隻吩咐一聲開祭。

    祭壇方圓三丈許,夜暮洇濃,由壇上自壇下掌起了兩行沉青紗的宮燈,仿佛兩條碧絛迤儷鋪陳。因樂執事並不是內侍,迴避女眷,壇前就張掛了素白絲幔,為免絲幔飄飛,幔下墜了金角子,隱著背後宮架,一列鍾磬琴瑟,錚錚琮琮之聲隨風而來。禮部前導官躬身著太後皇後以及眾家命婦,於登壇之前三拜九叩之後跪酒,進爵盞。

    樂聲止,才登壇。能登上祭壇的隻有李太後和杜皇後兩人而已,眾家嚴妝禮服的命婦隻能跪於祭壇之下。

    而禮部祭祀官讀冊,所有人隻得肅然跪聽,不能有絲毫的倦怠畏冷之色,否則就是失儀。

    冬日冰寒,積雪已經早早鏟盡,可夜霜深重,密沉沉壓下來的燈火一照,青條板上又結下冷瑩如玉的薄冰。雖然命婦祭祀整套禮服繁瑣沉厚,頭頂金冠,兩串鑲寶的珠子係在下顎,朱紅領圈袖沿寸闊的堆疊花邊之上又有紫貂出鋒,膝下設了綢褥,可跪得久了潮氣翻將上來,還是冷得磣人。

    香墨在一眾命婦之間抬首,瞄見東南角落三牲案匣之後,有一極小的朱漆牌隅西麵立,題著“大陳憲宗皇帝第四妃燕妃之位”。

    十三個隱約並不分明的金字,唿吸就驟然被一隻無形的巴掌捂住。恍惚時,耳邊隻聽祭祀官喝曰:“讚一拜牎薄捌稹…”之類。

    前後左右,入眼的隻有命婦們陰重的朱紅禮服,好似一條越走越窄的獨道,將她夾在通進混沌之中。

    香墨跪拜就遲了。

    就在此時,樂聲突止。

    一片寂靜裏,眾人皆跪唯獨香墨站立,極為觸目。

    另一邊絲幔之後的樂執事竟顧不得避諱,麵色慘白的匆匆奔至祭祀官麵前,耳語幾句。

    祭祀官麵色大變,撲到至李太後麵前,大聲迴稟道:“司祭編鍾無故齊齊斷裂,整整二十七個。”

    說罷呈上一個斷裂的編鍾。

    李太後起身接過了編鍾。打量了片刻,就雙手各執半個斷裂的編鍾,轉身舉給眾人。

    編鍾兩角本綴以赤紅流蘇,迎風烈烈地映著青燈,紅得好似霞光絢爛,卻都不及裂口平滑沒

    有一絲缺口來的觸目驚心。

    幾乎所有人心裏都想,這是天怒。

    祭祀官跪在地上,大聲喊道:“國之不詳,必有妖孽!整整斷裂了二十七個編鍾,必是二十有七年華之人!”

    眾命婦此時俱都被攙扶起來,聞言一時嘩然,半晌之後慢慢的就都把隱匿著驚懼興奮的目光飄向香墨。

    祭祀官又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冊子指著香墨,結結巴巴的道:“太……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這裏隻有……墨、墨國夫人二十有七……為我大陳萬年、萬年昌隆國運……此婦當誅……”

    祭祀官勉強說完,就趴伏在地,甚至不敢抬頭看香墨一眼。

    香墨不禁扯出一抹笑,想,竟然唱了生旦淨醜的一出全本戲。

    李太後也笑著,居高臨下直視向香墨,視線裏也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香墨仰麵迎視,一陣麻麻的涼意慢慢爬上脊背。眼漸漸模糊,隻瞧見李太後鑲滾繁複花邊,繡工華美的朱紱腰帶起了一點波瀾,一時惟聞輕風環佩之聲,卻原來是她緩步向下走了幾個台階。

    “來人。”

    隨這李太後唿喚來至香墨麵前的,幾名內侍和捧著一碗漆黑藥汁的李嬤嬤。

    李嬤嬤堆疊滿褶皺的眼冷冷望著香墨,問道:“你自己喝下去,還是我讓人幫你?”

    祭壇上下靜寂如死,青紗燈完全沒有溫度的光投落在香墨麵上,愈發顯得麵若死灰。

    即便是這樣,香墨依舊執拗的她絲毫不動。

    見香墨不肯接過毒藥,李嬤嬤已經一示意,內侍一擁而上,架住了香墨。她被壓跪在地,頭上的赤金冠就跌到了地下,依舊的光華瀲灩。

    李嬤嬤拿了藥碗強壓在香墨唇上。

    重重燈火下,香墨眼前的李嬤嬤膚發皆青,夜叉一樣的猙獰兇悍……

    李嬤嬤將碗逼向香墨,那白瓷碗的邊緣已經貼在了唇邊,碗沿湛藍的纏枝描花甚至清楚可見。瓷片冰涼,溫熱的唇被激得一陣顫抖。

    不就是死,香墨想,不就是死,她不懼。

    可不由自主的,她還是拚命的咬住嘴唇。

    ——————————————

    香墨眼瞧毒藥就要灌進了唇,突然聽到祭壇上麵皇後出聲道:“母後。”

    皇後的九鳳金冠和按規製和太後所佩不同,攢珠九鳳精巧的赤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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