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又如何不知道她的手段。”

    李太後目光驀然一顫,一時波光流轉,竟仿佛少女般清澈靈動,一絲一絲喜悅已無法抑製的滲了出來。手下意識的抓緊香墨的手,笑道:“你信我?”

    “信。”

    一雙似熟悉親切的眼睛看著她,香墨不禁微笑,殷紅的唇中慢慢吐出這一個字,旋即,烏金似的眸子深處就有了火光微爍。

    李太後對她凝視良久,方壓低聲說:“那麽,害死你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香墨抽出手,恭謹福禮:“是。”

    李太後緩緩點頭:“人多眼雜,我就不多說了。”

    說完,揚手示意,隨侍宮婢立時上前,服侍著她重新坐入鸞輿,簇擁而去。

    香墨笑容宛然:“恭送太後。”

    待李太後走遠了,她重又向於是煙波碧水閣走去。

    麵上始終是含笑著的。

    陳宮內的戲台共有三處,最大的在禦苑裏,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玉湖之中偏於東北的紫薇洲上,因三麵臨水,一徑遙通,宜於盛夏時用。

    另一處小戲台就設於煙波碧水閣之內,香墨進殿時,已是擫笛掌板,幾人帶著木雕麵具,寬袍大袖的唱著。侍候在外殿內侍剛打起簾子,一陣暖意就赫然撲在麵上。煙波碧水閣的地上本就是夾磚,此時地炕加上殿內四角的炭爐,更是溫暖勝春。

    封榮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軒碧紗的屏風後的躺椅上,隻穿了貼身白羅緞的衣褲。伶人被隔在屏風之後,隻有舞動的影搖曳倒映在在碧紗上,伴著奇異的唱腔,寬袖揮動如蝶。

    封榮也並不看戲,隻閉目躺著,唯有手指輕輕敲在扶手上。

    香墨雖早就脫了鬥篷,但仍是不禁生了汗意,索性連靴子也除了,隻穿著蜀錦的足衣,悄無聲息的走近。

    然而,封榮眉梢一動,驀的睜眼,笑道:“去哪瘋了這麽久?不是說好今天去打馬球嗎?虧我還在這等你。”

    正說著,到了進藥的時辰,德保已捧托盤跪在封榮眼前。一碗白水,幾粒丸藥,旁邊是朱漆嵌螺甸的小果盒,裏麵是各色蜜餞。

    封榮一皺眉,但還是起身進了藥,一旁內侍忙遞上白巾。他擦了嘴之後,拈了一塊木樨藕嚼在口中,便揮了揮手。德保起身,雙手捧著盤倒退數步,又使了個眼色,幾名內侍宮婢忙都悄悄地隨著他退了出去。

    封

    榮看見香墨隻著足衣的雙腳,不禁輕笑出聲,彎身抓起她的腳,握在手中笑問道:“連鞋都不好好穿,快說,跑哪去了?”

    戲聲依呀,香墨不由心下一陣厭煩,抽腳起身便道:“這麽冷的天,你穿這麽少,自己作死,也別連累別人。”

    話語已十分尖刻,但封榮仿若不覺,笑得露出了白玉似的牙,又抓過香墨的手,笑道:“明明是關心人,嘴還這麽壞。”

    香墨掙不開他,索性冷笑道:“我關心?這要不是我在跟前,關不著我死我活,誰稀罕管你。現在我在跟前,仗著這裏燒的暖,隻圖自己痛快,待會兒要是出去見了涼風,有個病痛災的,那起人還不把我活吞了?”

    說完轉頭喝道:“還不給陛下加衣裳!”

    德保等人早就見怪不怪,所幸禦駕到處,坐具、茶爐,衣物都一向打點的極為妥帖,專司管理皇帝衣物內侍已上前,為封榮添了衣物。德保又指揮著人撤了幾個暖爐,又在偏僻出開了兩處小窗。

    封榮雖不想穿,但看見香墨麵色,還是委委屈屈的換上了一件球路雙翟紋錦夾袍。

    香墨仍不滿意,皺著眉向屏風後又道:“這什麽戲古裏古怪的,這麽難聽。”

    封榮有些負氣的重又躺在椅上,略扁著嘴道:“儺戲。”

    德保極機靈,馬上捧了一張木雕麵具上前道:“迴夫人的話,這是南邊的儺戲,儺神是專司瘟疫的神,傳說帶著麵具唱此戲可以祛除瘟疫。”

    看香墨瞧這手中麵具麵色漸緩,德保忙又道:“外麵的麵具多用樟木、丁香木、白楊木這些不易開裂的木頭雕成,可正宗的儺戲還得是柳木,這就是柳木雕的麵具。”

    瞧德保彎著身,說得滿頭大汗,卻又吐字清晰琉璃,香墨忍不住撲哧一笑,揚眉半嗔道:“就顯著你機靈了?”

    待德保暗暗擦著汗退出去後,香墨這才又坐在猶微扁著嘴的封榮身旁,說:“昨兒剛得了的白玉九連環這麽快就玩膩了,又來鼓搗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是啊,膩了。”

    這樣毫不在意的迴答讓香墨忍不住又是一笑,封榮心思卻極機敏,瞧她的笑意,長眉猛然一揚,眼神認真起來。

    “朕對你是不會膩的。”

    那樣美麗的一張麵孔,桃花雙目璀璨如寶,香墨一笑,卻淡幾似沒有。

    封榮近似焦慮的緊緊抓住香墨,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意。

    “你不信朕?”

    香墨看著他,聽著他的聲音,心下一陣恍惚。轉眼處隻見伶人一陣快似一陣的影映在紫檀屏風上,翡翠碧紗間隱隱約約帶了淡淡的烏色,旋轉著,仿佛可以感覺到伶人寬袖中揚起的風,一絲絲帶走身上的溫暖。

    香墨唇際笑意一直不變,半晌方道:“這一天裏,倒有三個人叫我信他。”

    “可這句話我隻對你說。”她傾身,斜倚封榮躺椅的扶手上,額上垂下的紅榴錦石後,一雙描繪金粉的飛揚的眼眸,綻出淩厲的光,一字一句道:“我誰都不信。”

    看著封榮茫然的眼,她笑著,將柳木麵具覆在麵上。五彩漆料塗繪的黝棕麵具上,猩紅的唇是下彎的,眼旁描了一點不祥的湛藍,隱隱似流動,原是一滴眼淚。

    封榮一時隻能愣愣的看著,不知所措。

    “這宮裏誰不是帶著麵具活著。”

    柳木涼涼的一寸寸帖子麵上,意為“哀”的麵具之下的,是她笑意如花的麵容。

    “笑麵下藏著恨,恨麵下藏著哭,哭麵藏著笑。誰能分清是哭是笑?誰能分清是愛是恨?誰又能真心的相信誰?”

    “朕信你。”封榮幾乎是驚恐的抓住她的手腕:“連你給的毒藥都吃了,你還不信朕?”

    “你剛剛吃的,也是毒藥。”緩緩放下麵具,香墨細心將他衣襟處的褶皺撫平,眯起眼笑著:“所以誰也不要去相信,誰也不要去愛,就這樣就好了。”

    “你恨朕嗎?”

    他那樣聰明絕頂的一個人,自幼學的便是馭下之道,看透人的心思,他能縱觀內外局勢,熟悉朝章製度,默識大臣言行。然而,此時隻是像一個孩子無措而悲哀的看著她,問著孩子一樣的問題。

    香墨抓住封榮的手腕,他的腕上仍堆疊著祈求平安長壽的金絲如意結,玉鐲糾纏其中。她緩緩抓住那玉鐲,輕聲笑了:“請陛下記得,時時刻刻的記得,燕脂愛你。不論是誰下的毒,即使陛下從來都沒想過,但是在我心裏,害死她的是你。”

    封榮定定的望住她,片刻後也笑了出來,隱忍著痛的眸間,光彩幻變,一時連滲進骨血裏的自稱都忘了:“我知道你恨我用那樣的方法把你……可是你告訴我,那時那刻,我若不那麽做,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她避開封榮的眼,答的極幹脆:“不會。”

    聞言,封榮唇際笑意漸漸加深,眸中光色瀲灩。

    香墨沉默片刻後,又道:“我不恨你,封榮。所以請陛下千萬莫要忘記了,燕脂愛你。”

    這,已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一點奢望。

    封榮瞪大眼睛看著她,忽然向她伸手,狠狠擁住她,撕咬似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間。

    身後的碧紗上的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長窗外落日煙華,胭脂血色胭脂灰。

    轉

    十二月初八,湖都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

    文安侯府位於城南,而墨府位於城北。一南一北就幾乎穿過半個東都。佟子裏向來極講究排場,於是車前侍衛清道儀仗隨行,好不張揚奢華。因此即使馬車馳入鬧市,依舊平穩的如入空地。

    坐在馬車中隔了簾子,藍青仍能聽見雪落之聲,沙沙的,夾雜在渭河起落之中,他能想象到雪花落在河中又細細密密的融化。

    風起穿過整個城池,吹入車內,伴著寒冷的氣息。陣陣喧嘩聲湧進了他的耳內,讓他刹那間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算來,已是三個月被困在文安侯府內,幾乎便要忘記外麵是什麽樣子了。

    金銅簷子的馬車,簾子就有兩幅,掀了白藤間花的棉簾,又有一重透明的輕紗簾,隱隱約約地看到外麵的景色,而不為外麵的人所看見。藍青俯身向前,輕輕地拉開一些紗簾望去,貨賣的人和行人都讓在路旁,紛紛雪落也打不散他們麵上因節日而顯得喜慶的笑容。

    此時又一陣風起,藍青忍不住一顫。佟子裏騎馬行在車旁,看在眼中不免會錯意,便微彎身,“嗤”的一聲笑:“你也別怕,到了那裏榮華富貴你就享用不盡了。”

    藍青不語,蔚藍眼波一閃,手撐在車壁上,放下車簾,又慢慢靠了迴去,不再動彈。

    他告訴自己,隻要能見到她,他什麽都能忍。

    過了雲客橋,就是連著皇宮北苑的墨府。

    自夏日時,皇帝就忽然開始修繕位於宮城北側的臨春閣。臨春閣本是收藏字畫書籍的閑置之處,如今闊半坊之地,仿禦苑花園的慶喜閣修繕後,又是建了夾城複道。而墨府的後側,便是夾城。

    文安侯佟子裏也想見識一下,於是避過正門,將馬車停在墨府側門。藍青下車,轉眼看去就是距離側門不遠的簇新朱漆金釘的夾城門,門前禁軍守衛森嚴。

    離得那樣的近。

    藍青這樣想著,身後已有人輕推一下,低聲道:“貴人您挪挪腿,別讓侯爺反等了您。”

    隨行小廝的一句貴人,許並無輕蔑之意,但聽在藍青耳中仍叫他咬緊了牙關,垂首轉身快走了幾步,隨佟子裏進了府門。

    府門處的家丁俱都認識佟子裏,忙笑著往裏引路。一路行來,藍青隻見飛簷疊壁,藍琉璃瓦飾簷脊,其餘鋪璨金琉璃瓦。到了角門家丁小廝俱不能入內,換了婆子引路,藍青本也要止住,卻見佟子裏一招手,便又隨了上前。

    又轉過一處月洞門,迎麵便是一條青石甬路,甬路兩側各設琉璃花池,冬日並無錦鯉,隻有七彩雨花石鋪在水底。甬路南接來鳳樓,北為綠萼軒,軒與樓之間有穿廊相連。佟子裏見帶路的婆子往北引,不由問道:“她沒住來鳳樓?”

    婆子忙笑道:“夫人說不喜歡那,所以一向住在綠萼軒的。”

    正說著已到了遊廊前,遊廊南北封裝,設有小門,婆子已不能再入。早有人先通報了,一名錦衣侍婢帶了兩名梳著垂髻的小婢迎在門前。

    侍婢見了佟子裏,並不十分殷勤但也不敢怠慢,上前一步福身道:“侯爺,夫人剛起身,正梳頭呢。”

    佟子裏並不理她,帶了藍青徑自往裏走,走了幾步又停住,轉身問道:“裏麵有人嗎?”

    侍婢自然知道他指的什麽,抽了衣襟上的胭脂紅錦帕,掩唇一笑,說:“隻夫人一人。”

    佟子裏也不禁一笑,隨即思量了一下,一指身後的藍青又道:“你……先把他安置一下。”

    侍婢眼梢一掃垂首而立的藍青,蹙眉道:“這是什麽人啊?侯爺,您這是為難奴婢呢!”

    “這是給我妹子開心的玩意,聽我的保準沒錯,去吧。”

    說完,佟子裏並不理已一臉漲紅的藍青,轉身徑自入室。

    綠萼軒用花梨木隔扇分別隔成了東西次間和明間,掀開門簾進來,就是以透雕花梨木纏枝葡萄紋落地罩隔出的梢間。佟子裏穿過了月牙落地罩,一眼看到的就是背門坐在東次間窗前梳頭的香墨。

    東次間並不是內寢,因此並沒有梳妝台,於是侍婢便前後捧了鏡子,一旁又有幾名侍婢捧著妝匣、胭脂水粉,又有專司侍奉茶水的,佟子裏隻覺得一眼望去衣香鬢影,錦繡環繞。

    香墨端坐其中,身穿青蔥緞襖,係著翡翠色繡著簇簇繁花般燈籠圖的天下樂錦群,肩上披著一條專為梳頭用的玫瑰紫繡巾,一名侍婢拿著梳子正在為她挽發。

    香墨自鏡中瞧見佟子裏進來,一雙黑亮

    沒有情緒的眼睛微微一動,卻並不開口。

    眾人隻以為他這樣大刺刺進來讓香墨不悅,就有人開口道:“侯爺,往梢間內小候片刻吧,夫人這就好。”

    一句話說的佟子裏訕訕站在那裏,進退不得。

    香墨微微一蹙眉,淡淡道:“他是我哥哥,怕什麽?”

    侍婢不敢再言,佟子裏這才嬉笑著落座。

    香墨發略顯單薄,梳髻時須得添進假發,因此極耗時。佟子裏久坐不耐,就開始四處打量。綠萼軒內一排全是向南的步步錦支窗,因冬日就撤了窗紗,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鑲。此時,漫天雪光映進來,隻見室內金、玉、琺琅重重鑲嵌,不勝奢靡。

    正梳頭的侍婢手突地微弱一顫,但馬上掩飾過去,香墨又一蹙眉,就道:“藏什麽藏,拿出來我看看。”

    侍婢不敢再藏,隻得將手心中團成一團白發呈至香墨眼前。

    香墨定定看了片刻,一時恍惚不語。

    佟子裏也起身過來湊趣,看她神色,忙哈哈一笑道:“我當是什麽,不就是根白頭發,做不得什麽稀奇。改天我也給你弄幾根百年的何首烏,像當年太後那樣熬了粥日日喝,包你滿臉皺紋時想找白頭發都找不到,到時候別嫌自己是老妖怪就好了。”

    一旁服侍的侍婢聞言已忍不住輕笑出聲,隻香墨毫無笑意地一哂。

    待梳妝完畢時,侍婢們立時靜悄悄的退了出去,綠萼軒內,就隻剩了他們兄妹二人。佟子裏見她不言不語坐在炕上,自己也忙拉過一個錦墩來,坐在她下首,笑道:“妹妹也不問問我,大臘八的不在自己府裏過節,巴巴的跑來你這做什麽?”

    香墨並不理他,炕幾上的禦製琺琅盤子裏盛了雪花梨,她信手拿起一個,用一把小銀刀,靜靜削起了皮。

    佟子裏受了冷遇也不尷尬,隻忽地一歎,似帶著些心疼的說:“這種粗活交給下人做不就好了,何必親自動手?”

    “原本就不是什麽金貴人,再說我喜歡自己動手。”

    香墨冷冷笑罷,就將手中的削好的皮雪花梨放在佟子裏麵前。

    他拿起梨咬了一口,眼睛在香墨麵上轉了半晌,才好奇似的問:“妹妹今兒不出門?”

    香墨慢慢轉頭,望向窗外風雪習習。

    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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