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山間有霧。


    方卓再次來到鬆樹下青石前,青袍老道已是不知蹤跡,隻是在平時打坐的青石上留下一個巴掌大小,如同符籙一樣彎彎曲曲的墨玉鑰匙。


    玉鑰異常精美,觸手冰涼。方卓食指輕彈,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很像山泉流動的聲響。


    他小心翼翼地將玉鑰揣在懷裏,剛想下山,卻轉念一想,向青石後麵的山洞走去。


    千相洞老道曾和方卓無意中談起過。


    方卓來到石洞一個幽暗的一角,用手輕輕一推,一個石頭狀暗門被推開了。後麵是一段曲曲折折的幽暗甬道,勉強能看清路徑。甬道時而直,時而彎;時而上,時而下,卻並不難走。


    不知走了多久,空氣濕潤清幽起來,還帶著鮮花淡淡的芬芳。


    通道轉彎,方卓眼前頓時一亮。


    這是一個封閉的山穀,百花怒放,蝴蝶、蜜蜂四處飛舞,一片盎然春意。


    方卓輕鬆起來,露出小孩一般的笑容,甚至像小孩子一樣吹了兩聲口哨。


    山穀並不大,他順著青石小徑走到山穀的盡頭,就看到一個青藤垂掛、苔痕斑斑的洞口。


    這裏就是老道口中的千相洞。


    老道隻是向方卓粗略地談起過千相洞的位置,卻不曾告訴方卓更多的事情。


    方卓在距離洞口十餘丈的時候,全身的肌肉突然繃緊了,全身的汗毛炸起來。


    這裏很安靜,偶爾能聽到風吹藤葉發出的沙沙聲。


    ——可是沒有風!


    他變得不安起來,扭動著僵硬的脖子,環顧了四周。又從懷裏掏出那枚漆黑如墨,精致無比的玉鑰,像火炬一般擎過頭頂,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風吹藤葉的聲音越來越大。


    方卓終於停住了腳步,他有毛骨悚然之感。


    十年前,五六歲的他被一頭眼冒綠光的餓狼盯著時,就是這種全身冰涼、心底冰冷的感覺,而現在比那次似乎更加強烈。他似乎又看到有一隻餓狼正要張開血紅大嘴咬向他的脖子。


    ——但這次,沒有老道再去救他。


    他不能前進,也不敢後退,就這樣僵持著。


    太陽漸漸爬到中央,又漸漸西移。後背的汗水洇透了衣衫,高擎玉鑰的臂膀酸痛無比,他有些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堅持到最後。


    他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這次來的是不是太匆忙了?匆忙到毫無準備。另外,應該詳細問一下老道這裏的情況,雖然老道一定不說,但問一問沒準老道會說。


    方卓的腦海一下子閃過無數念頭,那一刻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但他的唿吸依然平穩,高擎玉鑰的右手沒有一絲顫抖,甚至目光也如同平時作畫那般平靜。


    看上去,一切都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終於,一枚簸箕大小的蛇顱從青藤後麵緩緩探出,冰冷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方卓,如同千年寒潭一般沒有一絲暖意。口中數尺長的蛇信分著叉,不停地吞吐著,發出嘶嘶的響聲,垂下散發腥臭氣息的涎液。


    醜陋的頭顱緩緩逼近,可怖的身軀慢慢從洞中遊出,如同大山一般向方卓傾軋過來,那帶著粘液的蛇信似乎觸到他的臉上。


    恐懼、惡心。


    逃跑、逃跑。


    方卓的腳如同釘子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不動。即便胸有驚濤拍岸,耳邊炸響無邊驚雷,他還是選擇了留下來。


    有時候,堅持不是源於理智,而是源於習慣。


    習慣決定著直覺。


    方卓的心繃到極點。此刻,卻他想到了那個夏日,想到那個如花的少女。


    蟒蛇吞吐的蛇信發著“絲絲”的響聲,滑過他的臉,探向他,探向他高擎玉鑰。


    他繃緊的肌肉終於放鬆了。他突然覺得醜陋的蟒蛇原來也不難看。


    蟒蛇水桶粗細的身軀緩緩地從方卓身旁滑過。最後蟒蛇在距離方卓十餘丈開外的地方,盤成一個蛇陣,阻住了他的歸路。


    他一愣,片刻之後,明白了蟒蛇,或者老道的意圖。


    他必須入洞。


    除了入洞,他別無選擇。


    方卓歎了口氣,這到底是蛇窟,還是千相洞?


    方卓揭起垂懸的青藤,向裏一看,才發現這是一口雙洞。一個洞口,兩個洞穴,如同一個“人”字的洞穴。


    方卓站在岔路口看了看,一個洞穴黑暗,空氣陰冷;另一個洞穴牆壁鑲嵌在夜明珠,空氣清新,地上偶有淡淡的腳印。


    方卓老老實實的沿著夜光珠指引的方向走去。石洞曲曲折折,迴環向上,不斷寬敞起來,最後竟然來到一個好似巨大廣場的石廳。穹頂鑲嵌的夜光珠將石廳照的明亮非常。石廳周圍的石壁上掘出一個個一人來高的石龕,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密密麻麻,足足有上千個,讓人望之眼暈。


    方卓暗暗點了點頭。


    ——千相洞,這就是千相洞!


    他來到他最近的一號石龕,掏出玉鑰輕輕一劃,石龕門無聲的開了。


    他向裏一望,一團血紅之色映入眼中,他感到一絲壓抑。他定了定神,發現牆壁上有一幅用血紅顏料畫的人頭肖像,顏色頗為刺目。


    這是方卓第一次見到用血紅顏料畫的人頭像。


    這幅頭像的畫風並不細膩,線條剛硬挺拔,且隻有寥寥數筆,但每一筆都似乎帶著奇特的韻律,以致於整個人頭像都帶有強大的引力死死地吸著方卓的目光。


    方卓的眼神漸漸迷離,頭像化成血色迷霧,迷霧又漸漸散去,他看到了一個人的一生。準確地說,是畫中人的一生。


    ——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


    ——家境的敗落,錢財的散失,親人的背棄。


    方卓如同親身經曆一般,完整地看到了這個人的一生。唯一的區別是他站在局外,沒有局中人的那種切膚之痛而已。


    真實而真切。


    畫中人不知道他下一刻的命運,所以在慘劇發生之前還在歡笑著,憧憬著。


    方卓卻如神一般看到了這個人完整的因果,知道他在歡笑之後,必有大悲。


    方卓知道,畫中人不是虛構出來的。而是和他一樣,有鮮活的生命,有豐富的情感,在這個世界上確確實實存在過,愛過,恨過,活生生地來過!


    畫像用天罡神相畫出來的。在天罡神相中,畫像即是命相,命相可以被解析,可以被臨摹,唯獨不能被創造。


    他突然有了一絲恐懼。


    恐懼什麽?


    他是不是也是畫中人?


    畫中人的命運已經注定,他的命運是不是也已經注定?


    會不會有人像他注視畫中人一樣注視他的命運?


    他的命運是什麽?是不是也如畫中人一樣悲苦?


    問題接踵而來,他一個也不能迴答。


    他又感到一陣困惑,畫中人悲苦的命運被預測,命相被臨摹,命理被解析,之後呢?


    這個人的命運會不會發生偏轉?又會發生怎樣的偏轉?


    從這一天起,他以手為筆,以地為紙,席地而坐,開始觀摩石龕中的紅色肖像,男的、女的、老的、幼的、美的、醜的……


    百味人生,甜的、苦的、酸的、辣的……


    一個,一個,又一個。


    日子一天天過去。渴了洞中有石乳,餓了有山猴送的野果。


    他終於知道老道所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他臨摹的不是頭像,而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命運、命理。


    線條可以生硬,可以粗糙,甚至可以畫的不像,但命運和命理必須要完全的表現了出來。


    這是“流”和“源”的問題。


    長相作為人的皮囊,僅是一個人命理的載體而已,這是“流”。


    隻有命理才是一個人獨一無二的密碼,才是天地唯一,古今唯一的,這才是“源”。


    五天一晃過去。


    前十副畫像線條簡單,命理不深,臨摹起來不難。即便這樣,方卓用了五天時間才臨摹完一遍。


    ——僅僅一遍。


    但第十一個畫像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線條筆畫突然增加,數量幾乎翻倍。


    方卓能看出,這個人的命理比前十個要複雜許多。


    ——命理越複雜,解析難度越大,所用的筆畫自然就越多。


    方卓用了三天才將這幅肖像臨摹完。


    他抬頭看了看後麵一長溜石龕,心中默默念道:“十相洞、百相洞、千相洞……”


    他決定大致看一遍石龕裏麵的肖像,重點是十到百、百到千節點的變化。


    果然,第一百零一個人的頭像線條更加複雜,用筆更加怪異,甚至某些命理、命運演示出現了缺失,而且解析程度並不徹底。


    “隻有不斷解析更加複雜的命理,天罡神相的修為才會提高。”


    方卓心中有了一絲明悟。


    他看著眼前的頭像,知道這是老道剛到百相洞境界所做,筆力不逮,以致於出現諸多敗筆。但人的命理總算是被臨摹了出來,稱不上完美,勉強過得去。


    再往下看,後麵數百個畫像都是畫法的完善,筆力的提高。到第一千幅畫像時,畫技已經是盡善盡美了。


    然而,看到第一千零一個畫像時,方卓有些驚呆了。


    筆法淩亂不堪,仔細看,勉強能看清五官。畫像上敗筆不說,還充斥著諸多雜紋。命理和命運演示也是模模糊糊,隻能隱隱約約看清畫中人做了什麽。


    ——新的級別,新的難度。


    方卓思考了片刻,猜測這是由於老道對更複雜的命理把握不夠精準而出現的偏差。後麵畫像是對這級別命理的不斷完善和矯正。


    果然,後來畫像中的雜紋越來越少,人的五官越來越清晰,命運演示中的迷霧越來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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