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的長春凳上躺下,把包袱裏的毯子披在了身上。請用訪問本站甘願伺候人,我當然是甘願的,如果不甘願,大夫人也不可能留我到現在。因為沒人能做到在大夫人眼皮底下說謊。

    易園裏每年消失的婢女,我都記不住她們的名字。易園是絕色地,也是絕命地。

    事實證明隻要累極了,在哪兒都能入睡。哪怕門外再冷,我還是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是被顧玉遙一陣咳嗽聲驚醒的。

    沉重地咳嗽聲,一下接一下地傳出來,隔著厚厚的門板,因為深夜的寧靜,顯得那麽清晰。我立馬從凳子上坐了起來。

    他似乎是在極力壓抑自己的咳聲,那聲音沉悶又低啞,我開始敲門,一下下地:“爺,爺,你怎麽樣了?”

    裏麵的咳嗽聲頓住了,屋內屋外寂靜的一點聲音也無。

    我的心提了起來,但不過片刻,那咳嗽又開始了,顯然是主人也已經壓製不住。

    我敲的更用力:“爺,爺!”

    門是被從裏麵反鎖上的,我試了幾下打不開。

    良久,裏麵傳出一聲低啞的悶聲,顧玉遙終於暫時停下咳嗽,得空說話:“滾!”

    他似乎很不耐煩,我又敲了幾下,聽見裏麵沉重急促的喘息聲。

    看來他是不打算給我開門了,我想起白天他眼底那一抹疲累的暗影,心裏開始發寒。頓了半晌,他在裏麵又一次天翻地覆咳了起來。

    似乎知道被我發現,也不再顧忌,這次咳嗽的聲音完全大起來。

    我額上冒汗,突然靈光一動,繞到了屋子旁邊一扇窗戶旁,伸手將窗戶捅開,我扒著窗邊跳了進去。

    顧玉遙弓著身子坐在床頭,整張臉埋下去,身子似乎還在微微顫抖。他的這樣子,和白天時的瀟灑倜儻完全不搭調。

    我小心翼翼走過去,打起精神道:“爺,您沒事吧?”

    他猛然瞪向了我,眼睛露著血絲:“誰準許你進來的?!滾出去!”

    我沒有被嚇住,我也是竭力讓自己輕聲道:“爺,婢子理當伺候您。”

    他似乎在冷笑。那眼神中充斥一絲嘲諷和漠然,半晌才道:“現在不需要你伺候,你出去。”

    我咬住嘴唇:“可是爺,您現在不太舒服。”

    “爺舒不舒服與你有什麽幹係!”他終於暴怒,轉身瞪向我,這一刻月光照在他

    胸前,我瞬間瞥到他身上斑斑駁駁的,一些血跡。

    我冷靜道:“爺,你在流血。”

    “啪”!我臉上挨了一下,顧玉遙打完之後似乎也愣了愣,但隨即他冷哼一聲,還是那句話:“我說最後一遍,立刻出去,否則別怪爺不講情麵。”

    我定定站著:“爺,婢子不能走。”

    他冷笑看著我:“那你想留在這幹什麽,等死嗎?”

    我抬起眼,凝望他有些模糊的臉:“爺,婢子知道附近的井在哪裏,現在那裏無人看守,婢子可以去打一盆水,爺可能要清理一下。”

    他的目光幽暗地盯著我,不說話,也不應允。

    我眼睛看著足尖:“爺,如果您不想讓別人知道,婢子一定為您守密,您是婢子的主子,婢子自然聽您的吩咐。請用訪問本站”

    我的下巴驟然被捏住,這次是真的用力,似乎骨頭會被捏碎一樣。顧玉遙湊近我,布滿血絲的眼半眯起來:“你……能保證都聽我的?不會有二心?”

    我咬了咬嘴,喉嚨內有點沙啞:“婢子保證。”

    “你保證?”顧玉遙突然懶洋洋地開口,仿佛又恢複平時那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嘴角含著笑,目光卻藏鋒芒,“我又憑什麽相信你。你不過是易園的侍女,雖說口口聲聲伺候主子,但歸根究底,也還是聽命於易園,不是麽?”

    我心底微凜,片刻,仍是開口道:“爺,至少此刻您仍是主子。而且……希望您相信婢子。”

    他輕輕笑了一聲,這時似乎牽動了什麽,下一刻他大咳起來。這次更加劇烈,我親眼看到他嘴角滲出血跡。

    我垂著眼睛:“爺的狀況似乎不能等了,不如就讓婢子去吧。”

    他慢慢緩下身體,疲倦地靠在床頭的軟枕上,像是不想說話了。

    刹那間我不知該如何形容心裏的感覺,隻能默默退出去。

    打完水迴來,門已經是虛掩著的了,我推開門進去,馬上不停地去準備毛巾。“爺,沒有熱水了,你先湊合用用。”

    將毛巾遞到他的手上,他睜眼看了看我,有些虛弱。

    “爺,您的衣服得換下來,不能叫人看見,地上的血跡也得清理掉。”我捋起袖子,抬眼道。

    顧玉遙幽幽看著我,突然問了一句:“你在這裏多久了?”

    “迴爺,四年。”

    顧玉遙喃喃:“四年…

    …你今年已經?”

    我把水潑到地上,看到血跡被模糊:“爺,婢子進來的時候還小,許多事都記不得了。”

    他笑了一下:“你已經說過了。”

    ……

    顧玉遙道:“轉過去。”

    “什麽?”

    “爺換衣服。”

    我端著水盆站在桌子邊,不一會兒身後扔過來一堆衣服,顧玉遙懶懶的道:“既然你那麽忠心,趁沒人看見去洗了吧。”

    我手指挑起他那堆袍子,從裏麵拎出那塊碧綠的玉佩。在夜晚它發出碧瑩瑩的光澤,從質地上看,毋庸置疑是塊價值連城的好玉。

    “爺,您這玉是什麽成色的?”

    他淡淡掃了一眼,說道:“你喜歡啊?不如爺賞你?”

    我眼皮跳了跳,放下那塊玉,搖搖頭:“不用了,婢子怎麽能拿爺的東西。”

    他輕笑一聲,轉過頭我看見他已經重新換了衣服,正在閉目調息。用他們的話說,也許是,運功療傷。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將衣服放入盆裏,轉身走了出去。

    &&&&&&

    據後來的說法,顧玉遙是受過了重傷,也因此,才逼不得已到了易園進行休養。這麽嚴重的傷,足以威脅到他性命的嚴重,卻不能夠被別人知道。

    所以他才故意向大夫人選了這麽一處偏僻的院落,即使有什麽,也不易被人發覺。

    那天晚上我耗費了許久才將他的衣物清洗幹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把衣服晾在他的院子內。顧玉遙披著衣服,倚在門邊看我,半晌道:“你會武功嗎?”

    我用手將衣裳撫平,湊著陽光掛起來:“易園侍女不能習武。婢子也不會。”

    “果真不會?”

    我轉過頭,卻看到他迅速撲過來的身影,快如疾風,接下來我感到唿吸一窒,他的雙手卡在我脖子上。他幽深的目光盯著我,不辨喜怒。

    我艱難地唿了口氣,低眸瞥了瞥頸間的手,啞著聲道:“爺,您剛療過傷,擅自動內力不好。”

    他的眼睛盯在我臉上,“你懂武功?”

    我的臉開始漲紅,不由自主抓住他的手臂,道:“我真的沒有武功,爺,婢子的全身經脈,都被大夫人切斷過,後來又接上,隻能做一些普通的粗活,這輩子,都不能習

    武。”

    他的眼底劃過一絲錯愕,接著手下放鬆了,我從中掙脫出來。

    “你,為什麽會被斷經脈?”

    我咳嗽幾聲,用手捂住脖子,看他一眼:“大夫人為了杜絕侍女身上的武功,對每個人都會這麽做。”

    反正易園有的是奇藥傷藥,斷筋脈可以重新接起,不過是人需要受點苦頭,那並不在大夫人考慮之內。

    我看著微怔的顧玉遙,慢慢道:“易園的女子一切都是為了伺候好主子,為了主子的安心,便都不得學武。有了也要被廢去的。”

    他皺皺眉,忽然抬起我的腕,手指按了上去。我沒有動,任他把我的脈從上到下的切了個遍。

    片刻後才收了手。他臉上沒有表露任何情緒,目光悠悠停在我臉上。

    我後退幾步,躬下身子:“爺,你已經試探過了,也放心了。看在婢子為您辛苦了一晚上的份上,還請別再為難婢子了。”

    顧玉遙看著我,沒說話。

    我低著頭,他的目光讓我莫名感覺不自在。

    半晌,顧玉遙舒展身子倚在牆邊,懶洋洋閉眼輕聲道:“去廚房。”

    我麵皮抖了抖,下意識脫口:“早上爺吃什麽?”

    他白了我一眼:“叫送兩籠包子來。”

    我一時有點不相信,從山珍海味跳到小籠包子,這跨越是不是大了……抬頭又看了看他的臉,終究小心翼翼說了一句:“爺,您就吃包子?”

    他朝我一瞪:“怎麽,爺不能吃包子?”

    我立即垂眼:“不敢,爺做什麽都是對的。”

    我拽緊衣服,又馬不停蹄往廚房跑。最後那兩籠包子,顧玉遙隻吃了一籠,剩下的給了我。算是顧大公子對我表現的一片忠心的嘉獎。

    我吃包子自然是比吃饅頭開心,起碼待遇比昨天好了。

    顧玉遙吃過就去睡了,躺在床上不多時傳出均勻唿吸聲。我眼瞅著沒事,等了一會兒,也便拎著竹籃沿路迴去自己的小院,準備休息一下。

    路上居然還遇見紫鳶。

    這丫頭一見我,就興頭頭地把我拉住,興奮地給我講起她的新主子,說那個李公子是個如何儒雅如何翩翩濁世的人,有才有樣,飽讀詩書,對她非常好。她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好的主子。

    我越聽越苦笑,果然,末了紫鳶問我:“怎麽樣,紫蝶,你現在的主

    子對你也不錯吧?”

    我摸了一摸鼻子,含糊地笑了笑:“嗯,還算好吧。”

    紫鳶笑得開心:“我就說嘛,都是江南來的公子,那顧公子自然是和李公子一樣溫和親切的人了!”

    我在心裏道,紫鳶啊,你可知道一樣的米都能養出百樣人,同是江南的人他的差距可就大多了……

    顧玉遙怎麽說也不算是個溫和的人,更別說親切了。伺候這爺才兩天,百般滋味都嚐過了。比伺候別人兩個月還要長見識。

    和紫鳶分了手,我迴到自己的住處睡了一覺,醒來後神清氣爽,感覺都舒暢了不少。我跳下床,打算收拾一下去找顧玉遙。

    來到窗邊,聽到外麵有說話聲,漸漸清晰。有個和潤低柔的嗓音在說:“瑩兒,你看這裏的紫陽花開的最漂亮。”

    緊接著一個嬌俏的女子說:“公子,您喜歡花嗎?”

    “喜歡。”那把嗓音又響起,“這兒我已經來過好幾天了,發現易園裏,就這一處的花朵最豔麗,豔而不俗,妖而不膩,十分的雅致。”

    女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這笑聲實是天真可愛,我在窗戶裏邊卻笑容發僵。這文鄒鄒的腔調,語氣調子,我就算隻聽過半天,也立刻就能認出來。

    這可不就是我們易園最金貴的客人,當朝狀元公嗎?賈玉亭,賈狀元公……

    我隻伺候了半天時間的那位主子爺。聽見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已經到了窗戶底下,這時女子終於發現什麽,“咦”了一聲。

    我的心也撲騰撲騰跳著。

    “公子,這地方……好像是紫蝶的院子?”

    “紫蝶?”賈玉亭有點疑惑道,“是前些天那個?”

    我心道壞了,不知道是誰的腳步聲,開始一步步走到我的門前。“嗯……我來看看,紫蝶好像在伺候人,這會兒應該不在屋裏。”

    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

    我眨了眨眼,賈玉亭細挑的身影闖進了視野,衫袍莽莽,怎一個君子風流。

    我看看他,又看見他身邊的白瑩,白瑩也目瞪口呆看向我。這場麵多少有點尷尬。

    我露出笑容,先打招唿:“婢子見過狀元爺,爺安好。”說著,禮數周全地一福身。賈狀元公,因為姓氏的特殊,最忌諱人家喊他“賈狀元”,所以易園的人一般都叫“狀元爺”、“狀元公”,直接省了姓。

    賈玉亭秀致的眉毛挑了一下,嘴角露出玩味的笑:“紫蝶姑娘,料不到竟在這遇見你。”

    我一邊笑一邊點頭,是,我也沒想到在這遇見您。“狀元還記得婢子,婢子倍感榮幸。”

    賈玉亭笑意變深,白瑩烏溜溜眼睛瞅著我,眉心隱約皺起來,她開口道:“紫蝶,我聽說你伺候別人去了,怎麽在這呢?”

    我低頭幹脆避鋒芒,幹笑道:“正要去呢,嗬,狀元公您慢看,婢子先走一步。您慢看,慢看……”

    我邊說邊側身走向門口,出了門,轉身,一溜煙跑了。我是不願意蹚渾水了,白瑩一看就知道對賈玉亭有心思,要是這事再疑到我身上,才叫無事惹了一身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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