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於大同江上的所有橋梁都已經被炸塌了,我們的吉普車隻能停在碼頭附近,等待慢吞吞的渡輪。碼頭上有很多老百姓,看那些肮髒的衣著就知道,至少他們過去的生活還可以。


    但普通居民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沉默得可怕的軍人。居民主動給那些軍人們讓開了一條路,確保軍隊能第一個登船。


    “可如果一直都先讓我們軍隊登船的話,”湯騰凱焦慮地看著窗外說,“老百姓怎麽辦?豈不是白白耽誤他們的時間嗎?他們如果有急事……”


    “急事也得等著,”盧瑞海的語氣裏不容一絲質疑,“在先軍政治的國家,子彈比糖果更適合讓人生存。”


    一艘殘破的渡船緩緩靠岸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軍人此刻收起了剛才疲憊渴求休息的心態,靠兩邊站的那些平民百姓更是焦躁不安。聽他們的情緒,大多數人已經十幾個小時都沒擠上一班渡輪了。還有幾個年紀小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給這嘈雜悶熱的環境(你沒聽錯,雖然反常的氣候讓平壤還是白雪皚皚,冰封的河麵是被人強行破開的。但擁擠的人群讓碼頭出現了夏天的悶熱)增添了一絲詭異而煩躁的氣氛。


    “這樣可不行,”湯騰凱突然說,“一班又一班的民用渡輪開來開去,但現在實際上已經成了軍用渡輪。”


    “你打算怎麽辦?”我抬起頭看著湯騰凱。盧瑞海按了幾下汽笛(話說這也叫汽笛?簡直比公鴨叫還難聽),前麵那幾十個士兵讓開了一條路,還有幾個在看見吉普車旁的聯軍旗幟時陡生敬畏(如果隻有國旗,代表的隻是一個國家的軍隊;但插著聯軍旗幟就不一樣了,代表的是“無比偉大的社會主義世界中心”華沙總部)。湯騰凱還在皺著眉頭,此刻吉普車已經上了渡輪,後麵的士兵毫不謙讓地蜂擁而入。


    多謝渡輪的船長同誌。在湯騰凱可能會要求那些戰士們和我們一起等一班渡輪之前,渡輪就已經開啟了。在沉悶的船艙裏,噪音掩蓋了一切喧嘩,但沒有蓋住他們對我們身份的熱議。


    “我比較好奇,”在二樓平台上,湯騰凱有些不滿地抱怨,“為什麽不讓那些士兵給老百姓們騰個地方?他們最多耽誤幾十分鍾的路程,而那些老百姓已經耽誤了十幾個小時了!”


    “那你打算怎麽辦?他們會看著我們留在船上,而自己則揮高度利他主義情懷下船,讓老百姓上來嗎?”


    “我們當然要帶頭下船!”湯騰凱說,“反正再等下一班渡輪……”


    “那個……湯少校,”盧瑞海的語氣裏帶著一絲尷尬,“您可能不太了解。這個碼頭規模較小,用的船多是機帆船。錯過這一班渡輪,下一班渡輪……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換個碼頭,”湯騰凱義正言辭地說,“大同江有十個碼頭呢。”


    “算了,盧少校,你還是別勸了,”我出言打住了盧瑞海可能進一步的耐心解說,“湯騰凱同誌從小就有視人民眼前利益大於一切的優秀品質。”


    “可湯騰凱同誌不是風暴小組出來的嗎?”盧瑞海疑惑地轉過身問,“難道說,少將同誌……現在風暴小組的戰士們,擁有了慈悲的美德?”


    “那可不一樣,我在六年前就脫離了風暴小組,”湯騰凱得意地拍拍胸脯說(如果換一個人,在我麵前以脫離風暴小組為榮的話,我肯定跟他記仇),“我早就恢複了人的身份。”


    人的身份……盧瑞海極力掩蓋住吃驚與滿頭黑線,唿吸變得急促。他抬眼看了我一下,仿佛我不飆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這種疑惑很快煙消雲散了,因為靠岸的汽笛響了起來。


    “還有多遠到達目的地?”碼頭的起吊機把我們的破吉普放下的時候,我問向盧瑞海。後者看了一眼前方,迴答道:“去您的宿舍區還有一個小時。但是……湯少校跟您不同路。”


    “是啊,馬克將軍可是要住豪宅的,”湯騰凱百無聊賴地抱怨道,“前麵紅綠燈路口停下,我迴我的宿舍等待新的處分。馬克,就此別過……”


    “別急,”我說,“你不用迴去,跟我來吧。如果我的宿舍不是幾個人的上下鋪,就分給你一點空間。”


    市區和郊區就是不一樣。雖然也有麵黃肌瘦的平民在廢墟裏翻垃圾,雖然活動板房也不少,高樓大廈處處都是防空炮和哨戒炮,樓頂上站著巡邏的士兵,馬路上坦克如不要錢一般四處巡邏,但是積雪早就被掃到了一邊。沒有被摧毀的高樓大廈和其他建築物裏還存有活人(這些殘存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物還沒有被軍隊征用,而是一些基礎服務設施。軍用設施早就躲進了遍布平壤城下的防空洞裏,這點可以通過地下多於地上幾十倍的生命訊號得知)。更重要的是,眼前那個被炸歪了的紅綠燈,此刻竟然仍舊在正常地工作著!


    “對了,”看到腳下的木頭陰井蓋,我好奇地撇撇嘴問,“這種木製陰井蓋能經得起多少次車輛行駛啊。”


    “那也沒辦法,”盧瑞海有點不太自然地撇撇嘴(這家夥簡直成了我的向導),“金屬的陰井蓋早就被賣給迴收站了,我們也弄不到那麽多混凝土陰井蓋——當然,弄到了也沒用,任何一個孩子用錘子敲幾下,就可以把水泥砸開,挖出裏麵的鋼筋——隻要行人小心繞過木製陰井蓋,履帶式車輛也不會擔心被卡住。至於輪式車輛……自求多福吧。”提到“自求多福”這個詞的時候,盧瑞海又撇了撇嘴。


    閑聊在五分鍾後結束了。吉普車停在了一處學校門外。說是學校,其實早沒有學校的特征了。隻有一種……感覺吧。讓人感覺,這裏曾經是學校。


    “帶我來這個……嗯,據點幹嘛?”我皺了皺眉頭問。盧瑞海沒有迴答,僅向衛兵遞出了一張證件。


    吉普車開進了學校,繞著隻剩三層樓還能湊合的房子一圈,最後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這個角落裏幹淨,除了燒得參差不齊的雜草,一無所有。


    角落裏站著兩個衛兵。盧瑞海掏出證件,兩人敬了個禮,蹲下翻開了地上的水泥板。水泥板下是防爆門,他把鑰匙插了進去,門緩緩開啟。


    “請跟我來,少將同誌。”盧瑞海向我鞠了一躬,做了個請的手勢,我能感覺到站崗的衛兵心頭一緊。這裏可是大將級官員才能住的地方啊,這個少將是什麽人,有什麽資格住進來?


    看來是營養太好……一天到晚無事可幹,隻會對著過往看起來就有權有勢的人瞎揣測。但哪裏沒這種人呢?我歎了一口氣,跨進了地下通道。


    “對了,馬克,盧同誌剛才喊你什麽?是……少將?”寬敞但光線並不明亮的地下走廊裏,湯騰凱急匆匆地追在我後麵,有序的腳步聲被打亂了。


    “沒錯。怎麽了?”我迴頭問。


    “您……沒有轉出來吧?”


    “有話直說,別吞吞吐吐。”


    “好吧。那個……據我所知,”湯騰凱咽了一口唾沫,盡可能仰視著我說(他那副故意彎下腰然後抬起頭的樣子滑稽極了),“在風暴小組裏,隻有一個職務是可以掛將官銜的。而且……我記得隻有三個人做到過……”


    “啊對,你說得沒錯,”我一邊前進一邊迴過頭,向湯騰凱歪了一下脖子,不帶一絲感情地迴答道,“重新自我介紹一下。自庫克夫元帥建立,先後經納迪婭大將和切爾登科一世大將之手,在切爾登科三世時代重建,經曆了五任代司令員之後,我,馬克耶布卡,在今年2月19日,正式接任了風暴小組正式司令員一職。別驚訝,聯軍裏一塊磚頭能打到一大片少將。但風暴小組的少將,是約等於一個元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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