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祺閣的大火是衝著她去的,一箭雙雕,還想連帶著將董福兮母子除了。退居冷宮,已經是底線,總不能將命都丟了。現在明哲保身已經無用,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至於秋靜和冬漠那邊,她早已安排好說辭,就算他不信她,也總該相信自己安排過來的人吧。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的過去。

    刺眼的陽光打在明黃錦緞的案幾上,泛起一層淡淡地光暈,他和她就籠在那層光暈裏,一個俊美無儔深邃如潭,一個臻首清眸倔強似水……在滿室馨香中,他與她互相對視。

    一個低沉持重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暖閣的寂靜——

    “萬歲爺,軍機處的折子送來了……”

    李德全隻推開殿門一角,探著半個腦袋,垂著視線,並沒有看殿內一站一坐的兩個人。

    這時,一貫疏淡從容的笑容才又迴到了他的嘴角,放下筆,他深邃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緩緩移開,仿佛方才的質問從未發生過。複又將手對頂在一起,他慢條斯理地吩咐道:“拿進來吧!”

    李德全聞言,弓著腰,緩步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個明黃灑金朱紅紋飾的奏折。他打從景寧身側走過,從她的角度,餘光恰好看見那奏折上麵的字:

    三藩。

    她心中一動,又是三藩。

    此刻,軍機處遞上了這樣的折子,怕是和當下的局勢有關。

    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他細細翻看了半晌,才放了下來。這南疆,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早幾年他親政不久,尚不具備鏟除的實力,如今他已將身邊的絆腳石一一除掉,為今尾大不掉的就是一直擁重兵的三藩。

    撤藩,勢在必行,可如此大的動作,即便準備萬全,也不免心生忐忑,畢竟,山高皇帝遠,南疆兵馬勢力不容小覷。況且前車可鑒,漢朝的七國之亂、明代的傾國之禍,皆是由削藩而來,他難以肯定,此番,會不會帶來禍患。

    “說說你的看法?”他看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在他手上這封奏折上流連,不由得笑了,索性淡淡地探問。

    景寧卻微微一滯,轉瞬,搖了搖頭,“宮中早有定製,內子不得幹政,臣妾不敢……”

    牝雞司晨,越俎代庖,向來是宮闈中最忌諱也最要不得的。上一次,她還記得自己妄議祖宗禮法的教訓,怎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況且宮廷中容不下有野心而又太聰明的人,尤其是妃嬪。

    玄燁不置可

    否地睨下目光。這會兒倒是機警了,可他畢竟不想就此放過她,於是,將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套紅雕金龍鳳呈祥的茶具上,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個杯子。

    “這杯子圍繞茶壺,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個,竟妄想喧賓奪主、鳩占鵲巢,朕想摔了它們,你說,可好?”

    語畢,他笑意深深,看她。

    驚心

    “這杯子圍繞茶壺,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可如今其中的三個,竟妄想喧賓奪主、鳩占鵲巢,朕想摔了它們,你說,可好?”

    語畢,他笑意深深,看她。

    景寧朝著他示意的目光看去。

    後心一股奇寒……

    喧賓奪主,鳩占鵲巢,他一語雙關的暗示,是在警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扳倒皇後麽……摔了它們,摔了它們,這便是要……

    “皇上,臣妾罪該萬死……”景寧腿一軟,跪在地上。

    “哦?何罪之有?”他閑閑地敲著桌角。跪來跪去,她倒是跪上癮了,一遇到不敢迴答,不想迴答的事兒就跪。他算是摸透了。

    景寧看不懂他的深意,隻得按照自己理解的,緩緩地道:“那些命喪大火中的太妃和太嬪,不過是貶謫冷宮的人而已,既無身份,也無用處,息事寧人總好過鬧得滿城風雨……兩害相較取其輕,是臣妾錯了……”

    她的聲音小小的,說罷,咬著唇,扭過頭去。

    他該是不想處置儲秀宮的,或者說,根本不想理會景祺閣那些往生的太妃和太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般執拗,非要得出個理論,大概是秋靜犯險將她嚇壞了,連帶著生了恨意和怒意。可她畢竟隻是個嬪,還是冷宮裏的嬪,想要與皇後爭鋒,果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你這是在激朕……說朕罔顧人命,包庇護短……”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笑了,笑容恍若三月春水桃花明媚,清寒卻醉人。他明明問她三藩,她卻一下子聯想到了景祺閣那場大火去,該是說她心思細密,還是太過敏感了。

    景寧見他並不怪罪,心裏不由鬆了鬆,斂身而拜,“臣妾不敢……”

    玄燁挑了挑眉尾,半晌,卻是緩步走下來,伸手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他真是看不慣她這動不動就跪的樣子。

    “朕說過,還是喜歡看你安然,不記得了麽。”

    景寧心中一動,猜想他似乎想要處理那大火的事兒了,於是,折中取一

    ,想用央求換他的寬容,“那,有些事情,皇上暫時先不要問,好麽……”

    “你是指什麽?”

    景寧輕輕咬唇,“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不敢有所耽擱,隻不過,景祺閣如今被燒了,臣妾等人初到符望閣,需要重新入手,尚需要時日!”

    佟太妃的話,就如同一個夢魘。且不論真實與否,單是那話中深意就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當年的人既然已經逝去多年,那麽當年的事,或許就應該這樣繼續寂寂沉睡下去;她不打算與他和盤托出,起碼不是現在。

    事緩,則圓,很多東西,她需要時間去斟酌。

    事關生死。

    “還需要時日?”漫不經心的目光深深鎖著她的眼,他玩味的笑,燦爛,真誠,幾乎晃花了她的眼,“你要多久,朕便允你多久,不過,千萬莫要讓朕失望……”

    康熙十二年九月初三,皇後赫舍裏氏被罰禁足一月;貴人郭絡羅氏、馬佳氏被罰禁足三月;

    九月初七,北五所舉行薩滿祭司,為亡者超度;

    九月初四,仁憲皇太後來北五所與太妃和太嬪講經。

    景祺閣的大火,以一位皇後,兩個貴人被禁足收場。後宮人心惶惶。

    曆朝曆代,從來沒有人因為冷宮宮人的死活而處罰妃嬪,也從沒有誰會特地為冷宮裏死去的人做法事,此番破格而為,倒是讓朝野上下震動不小。據說,這是太皇太後的旨意。

    而在那之後,景寧沒有再去暖閣,他也沒有來留宿。他說給她時間,看來,他真的是說話算話。

    九月十一的這一天,天陰欲雨。

    符望閣。

    東廂。

    被衾錦緞的床榻上,佟佳氏芪珍背靠著軟墊坐著,身前是伺候的嬤嬤孫蓉。端著藥碗,她抿了一口,烏黑的藥汁沾在唇邊,景寧見狀,便拿出巾絹,輕輕為她擦去。

    “哀家以為,你不會再來了……”芪珍說罷,將衣襟上的扣子解開,裹了一天棉褥,現在身上已經滿是熱汗。

    又見

    “哀家以為,你不會再來了……”芪珍說罷,將衣襟上的扣子解開,裹了一天棉褥,現在身上已經滿是熱汗。

    病,讓這個一貫清冷高傲的女子柔了身段,連著性子也軟了下來,半躺在床上,蒼白的臉色,雙頰有病態的暈紅。

    景寧微微一笑,“太妃娘娘是不願意見到臣妾麽……”

    佟佳氏芪珍看著她將巾絹浸了溫水,然後,給自己擦拭額上的汗,三分嘲弄,兩分感歎地道:“哀家這身子不中用,偶感風寒,就一病不起;倒是你,做這些伺候人的活計倒還挺熟練的!”

    景寧不以為然地笑笑,“臣妾本就是奴婢出身,這些在以前可是家常便飯呢,還望太妃娘娘不嫌棄臣妾粗手粗腳才是!”

    “都說英雄不問出身,可有幾個人能真正不在乎呢,”她將身上棉被往下拉了拉,透出一口氣,“哀家也曾見慣這後宮中形形色色的女子,像你這般既有美貌,又經得起風雨磨難的,倘若過得慣這深宮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生活,想必,以後定是前途無量!”

    景寧將軟墊往上擺了擺,讓她更舒服地靠著,聽了那話,卻是淡淡一笑,“娘娘誇獎了,一切,不過都是為了生存。”

    “桌上,放的是什麽?”佟佳氏芪珍的目光落在案幾上那紅漆的食盒上,正是景寧帶來的糕點。

    “是臣妾做的吃食……”她輕聲道。

    外人不知,她卻曉得,佟太妃從來都不會吃外人帶來的東西,一應膳食皆由蘇嬤嬤經手。可她來探病,總不能空著手來,這才吩咐秋靜準備了那些點心,不過是應景罷了。

    但這次,佟佳氏芪珍卻出奇地想要品嚐。

    景寧有些意外,卻不好拂了她的意,將那食盒拿過來,一層層地展開,露出裏麵精致可愛的小點心。

    “還真是好看!”佟佳氏芪珍由衷地道。

    景寧有些窘迫,這些東西她也是才看見,也不知秋靜從哪裏弄來的,若是不好吃,著實就尷尬了。

    佟佳氏芪珍不以為意地伸出手,拿出其中一塊,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仿佛是人間最美味的佳肴。

    “人老了,就總是迴想起過去的事情,哀家還記得,以前先帝爺最喜歡甜食了,姐姐就總是變著花樣地吩咐禦廚做……”她仿佛陷入了對往昔的迴憶,鳳眸眯著,迷離而悠遠。

    景寧知道,她口中的姐姐,就是皇上的生母,佟佳氏孝慧。

    “娘娘剛用過藥,不宜吃太多甜點。”

    佟佳氏芪珍笑笑,卻是拿起第二塊,放進了嘴裏。

    “姐姐當年,真的很傻啊,做了好多的糕點送去乾清宮,隻為了能見他一麵,可後來才知道,他之所以喜歡甜點,是因為她喜歡……”

    屋內,燭火搖曳,欲明欲滅的光暈投在牆壁

    上,滿室的昏黃。

    佟佳氏芪珍就籠罩在那片陰影裏,蜷著棉被,再不是當年那個風華正好的高貴女子,如今的她,隻是一個病人,一個虛弱的老者。

    景寧靜靜地聽著她不停囈語,隻當是服藥過後神智渙散,起身走到案幾旁,她給她倒水。

    “老了,老了,再也迴不去了……”

    她的聲音,越發低沉,漸漸地竟變得哽咽,景寧莫名地轉身,卻在看到那樣的佟太妃時,仿佛是驚雷從頭頂直直劈入,整個人都震顫了——

    茶盞,“啪”的一聲摔在地上。

    片片破碎。

    “太妃娘娘,您這是怎麽了?”她驚慌地撲過去,緊緊地抓住她的肩膀,眼睜睜地看到從她嘴角邊、耳朵裏、眼睛裏……不斷湧出的黑色鮮血。佟佳氏芪珍麵目猙獰得扭曲,整個身子佝僂成一團,死死地咬著手,直到牙齒將那皮肉咬破,露出了森森白骨。

    “娘娘,太妃娘娘……”她驚恐地抱住她,不斷地喚著她的名字,目光從桌上那藥碗、那食盒上劃過,這才想起去看那敞開的門口,可竟是空無一人!

    “來人啊,救命啊,來人啊……”

    景寧嚇壞了,使勁地尖叫唿喊,可那聲音在寂靜的東廂迴蕩,卻,沒有喚來一個人。

    孫嬤嬤呢?

    守衛呢?

    人呢,人都哪去了……誰來救救她!

    誰來救救她!

    是那藥,還是那糕點?她明知道此時是關鍵時期,明知道那件事情事關生死,任何的意外都可能會要命,她為何還會如此大意!

    懷裏的人不停地抽搐,鮮血漫染,觸手一片猩紅粘膩。景寧不斷的唿喊,嘶啞了嗓子,也不見半個人來。是她害了她,若不是她處心積慮地試探,若不是她的逼問,也許這個佟太妃會好好地在這冷宮活下去,是她,都是她……

    景寧死死地抱著不斷抽搐掙紮的佟太妃,死死的抱著,直到懷裏的人漸漸地停止了抽搐,衰竭了,不能再動彈了,任憑那黑色的血染透了自己的衣衫……懷裏的人,依然是溫熱的,前一刻,她還在對自己講著過去的事情,可下一刻,卻變成了一具麻木的屍體。

    失神地盯著佟佳氏芪珍扭曲的麵容,盯著那雙透著猩紅的可怖瞳孔,她甚至能從那已無生命氣息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懷疑

    收藏啊,收藏,看好了,就給收

    了吧~~~

    ——————————————————

    第一次,她離死亡,是這麽的近。

    景寧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迴到西廂的,隻知道自己的腳步很重很重,那繡鞋鞋麵上,浸染了濃黑濃黑的血,仿佛是不願散去的孤魂,而秋靜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個試論落魄,滿身血汙的人。

    “主子,你這是怎麽……”秋靜大驚失色地跑過去,一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她死了……”

    景寧臉色煞白,身上的衣衫早被黑血染得浸透,那表情卻是緊繃的,緊繃得嚇人。

    “誰死了?主子不要嚇奴婢!”秋靜有些慌,她何時見過她這般模樣,一向從容淡定,信手化解危機如她,如今這是怎麽了。

    景寧緩緩地抬頭,冰冷的目光落在秋靜的臉上,“誰死了,難道你會不知道麽……”

    那藥,經由的是禦藥房的手,由孫蓉伺候佟太妃喝下;那糕點,是秋靜弄來的,然後由自己帶進東廂……除此之外,佟太妃就再沒吃過任何東西。像那孫嬤嬤伺候佟太妃二十餘年,倘若果真存有二心,早就動手了,不是麽……

    麵對著她寒若刀鋒般的質問,秋靜有一瞬地怔忪,半晌,卻是低下頭,默默地接過景寧手上的食盒,然後,一聲不響地朝著門外走去。

    “你要去哪兒?”

    “主子滿身是血的從外麵迴來,一路上一定驚動了別人,奴婢不能讓那些人亂說……”她的聲音很輕,輕的仿佛是飄渺煙霧,轉眼,就散了。

    風,拽落了一地花葉……景寧怔怔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纖細,伶仃,卻是那般的寂寥蕭索。

    “是你麽……”

    身後,有零落的幾個字,從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唇角,滑落——

    秋靜腳下一滯,好半晌,才轉身,滿眼複雜地看著她。

    “若奴婢說,不是,主子會信麽……”

    她的話,幽幽地飄蕩在這空款的院落中,景寧咬著唇,慘白的臉上驀地漾起了一抹苦笑。

    後宮,是個險不可測的深淵;人命,在這裏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她該信她麽?她敢信麽……麵前這個人,與自己朝夕相處、同患生死,她真的不願意去想,她就是那個將佟太妃置於死地的人……

    秋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離開。轉身的刹那,顫抖的眼睫,淒然而悲苦。

    如何能讓你相信;

    奴婢是真心地在乎你,隻是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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