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明間開門,黃琉璃瓦的硬山式頂,簷下飾蘇式彩畫,兩側皆有別致的耳房。不遠處的西南角,有一座井亭。處處精巧,處處華麗,彰顯著盛世的繁華。

    穿過迴廊,前麵便是秀女住的前院,四位貴人由前院的鍾翠門進入。

    打頭的,應該是儲秀宮來的嬤嬤。

    景寧低著頭,隻看見漸行漸近的幾雙花盆底兒的繡鞋。

    “奴婢參見福貴人、宜貴人、景貴人、榮貴人!”早前姑姑所教早已爛熟於心,隻是真正見到決定命運的主子,每個人心裏都敲開了鼓。

    “抬起你們的臉,讓幾個主子看清楚了!”入耳的,是一個極為諂媚的聲音。

    宮中的規矩,宮女見禮時需雙手交握,扣於胸前,目光不能仰視,不能平視,需落在主子的雲肩處。所以縱然姑姑讓她們抬頭,並不會有什麽人真的以目直視。

    查核過程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艱澀,儲秀宮的嬤嬤隻看過幾遍,便將上三旗的那幾個女子挑了出來,剩下的,挑挑揀揀,也分配得極快。

    原本,來鍾粹宮的目的也不在此,況且人選都是事先擬好的。除了出身清白,模樣適中即可,這樣留下的,反而是容貌中等的女子,模樣姣好的,除了景寧,統統不在備選之列。

    當看到映墜眼中哀怨的淚,景寧才迴過神來。

    為何挑了她?為何這個福貴人不選旁人,單單挑中了她?

    福貴人董鄂氏福兮住在西六宮之一,颯坤宮的延洪殿,同住的還有宜貴人郭絡羅氏桑榆,在西側的元和殿。

    宜貴人是鑲黃旗出身,論門第遠比正白旗出身的福貴人高著一等,但為人和善,即便對待景寧這樣的奴婢,也是極好的。

    在延洪殿伺候了幾日,景寧會不時地跑去浣衣局看望映墜。

    與初來時的明媚可人相比,她明顯的瘦多了,也憔悴多了。連日不停地活計讓她本就粗糙的手磨出了水泡,身上是粗布的衣裳,淩亂的發絲還黏著汗水。

    望著木盆中堆積如山的衣服,她有時會忍不住癡癡地發呆。

    “不會太久的,等映墜長大些,就會離開這裏。”她一直記得寧姐姐寬慰她的話。

    可她不知道,長大,究竟是多大,等待,又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準備

    康熙十二年正月十五,是上元節。

    慶祝的宮宴將在太和殿舉辦,

    屆時朝中大臣和內命婦皆要出席。除了太皇太後和皇後,後宮各妃嬪也可以參與。

    每年的這個時候,紫禁城內都會設鼇山燈,內務府總要預先在前一年的秋天就收養蟋蟀,點燈後放入燈中。一麵賞燈一麵聽蟲聲,頗具巧思。

    站在福貴人的身後,景寧一下一下地為她打理頭發。

    梳得一絲不苟的鬢角,再帶上青素緞麵的旗頭,緞麵上繡的是雲雀金菊的圖案,鑲了五顆碎玉,正中插著一朵紫紅色芍藥,左肩一側還垂著長長的珠玉纓穗。這是照著貴人的身份裝飾的,料想今日皇後頭上那朵,該是朵豔麗雍容的牡丹。

    拉開精美的妝匣,裏麵璀璨流光的各色首飾讓人目不暇接。後妃的發簪有季節性,冬春兩季佩戴金簪,等到立夏,才需換下金簪戴玉簪。而今日的場合,卻不適合戴金簪。

    宮中雖無規定,但後宮各妃嬪佩戴之物都不能過於豔麗,否則奪了皇後的光彩,便是大大的不敬。金簪耀目,卻也容易搶了其他妃嬪的風頭。主子們或許期望奪目,但是做奴婢的,總要為主子多盡心思,能避免的麻煩還是該注意。

    左看右看,挑的是那支點翠嵌珍珠歲寒三友頭花,簪子是景泰藍的,上鑲七顆圓潤的珍珠,簡單卻不失雅致。簪頭頂端垂下幾排珠穗的流蘇,隨人行動,搖曳不停。耳間穿了一對珍珠耳鐺,手腕是十八顆翠珠串成的手串。

    取出幾日前就熨帖平整的朝服,景寧伺候福貴人著裝,黑領金色團花紋的褐色袍,外加淺綠色鑲黑邊金繡紋的大褂,四方四合鯉魚紋的雲肩,領口和袖口都抿著貂緣,錦棉的材質,極為保暖禦寒。

    貴人福兮坐在銅鏡前,仔細端詳,然後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景寧,“今晚每個人都會挖空了心思要搶風頭,你為何反而將我裝扮如斯——”

    景寧欠了欠身子,“宮宴之上,帝後駕臨,主子天生麗質,本已光彩奪目,若是再配上朱釵環佩,未免令其他妃嬪失了顏色。”

    董福兮雖是新晉的貴人,但好歹在後宮浸潤多年,自然了解其中的厲害緣由,卻沒想到一個丫鬟不單將話說得滴水不漏,還有如此細膩的巧思,不由對景寧多了一分激賞。

    “難怪父親向我大力推舉了你,果然通透。”

    “承蒙主子誇獎,奴婢受之有愧。”景寧卑微地謝恩,心裏卻是百轉千迴。竟是這個原因,難怪任她百般猜度,也沒有想到。

    可她一介包衣之女,無權無勢,緣何會令禦史

    大人垂青?

    覲見

    宮宴開始前,各宮妃嬪皆要去慈寧宮拜見太皇太後,然後在皇後的帶領下,方可進入太和殿。

    黃昏時候的天氣格外寒冷,嗬出的氣都化作了白霧。

    紅泥軟轎順著宮牆小路,繞過乾清門,往北便是慈寧宮。

    景寧隨行左右。

    一直以來,紫禁城高高的院牆內都有一個傳奇一樣的人,便是住在慈寧宮內的太皇太後。這個出身蒙古科爾沁部的女子,曆經三朝,參與了一場又一場的宮廷鬥爭,有著最卓越的政治才華,是大清朝舉足輕重的人物。

    慈寧宮門前有一東西向狹長的廣場,兩端分別是永康左門、永康右門,南側為長信門。慈寧門位北,內有高台甬道與正殿相通。院內東西兩側為廊廡,折向南與慈寧門相接,北向直抵後寢殿之東西耳房。

    正殿慈寧宮居中,前後出廊,黃琉璃瓦重簷歇山頂。麵闊七間,當中五間各開四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殿前出月台,正麵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台上陳鎏金銅香爐四座。東西兩山設卡牆,各開垂花門。

    早有太監去通報,景寧扶著福貴人走下轎子,剛好看見一同停在殿前的三坐軟轎。

    四位貴人之間互相見了禮,便在蘇嬤嬤的帶領走進慈寧宮。

    宮殿四周都放置銅鼎,裏麵劈裏啪啦地燒著碳,熱氣蒸騰,絲毫沒有了外麵的寒意。

    “賤妾給太皇太後,皇後,貴妃娘娘請安!”

    “都起客吧,自家人見麵無須多禮。”溫暖慈和的聲音自前方傳來,讓地上跪著的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景寧扶著福貴人到坐到席間,自己則站在她身後,低眉垂目,連大氣都不敢喘。

    寒暄了幾句,太皇太後便將目光轉到幾位新晉貴人的身上,頓了頓,笑道:“今日福貴人的妝容很別致,衣著也十分得體。”

    董福兮趕忙起身,謙卑地謝恩,“賤妾慚愧,太皇太後謬讚了!”

    皇後和其他幾位貴妃也順著太皇太後的目光看來,不由附和地嘖嘖稱讚。皇後赫舍裏芳儀原是個姿色平庸的女子,玄色的朝冠朝袍,胸前戴著十八顆大東珠串成的朝珠,顯得格外的雍容華貴。

    據說,她最討厭那些過分冶豔的女人。後宮中除了那些出身高貴的娘娘,其他皆姿色微薄,少數幾個容貌清麗的姬人不是被驅逐,就是為她所厭惡。今日四位貴人覲見,她的

    臉色卻是淡淡,看不出任何喜怒。

    皇後的下垂首坐著皇貴妃鈕祜祿東珠,輔政大臣一等功遏必隆的女兒,年歲不大卻深得太皇太後恩賞,所以相對其妃嬪總是自在些,“看來還是董鄂家的妹妹好眼光,挑了個心靈手巧的侍婢,就連本宮瞧著,也是好生喜歡!”

    福貴人喜上眉梢,忙朝著身畔遞去一個眼色,“還不趕快去謝恩,貴妃娘娘金口稱讚,可是你天大的福氣。”

    景寧垂首,急忙走到殿中央叩首拜謝。

    “奴婢多謝皇貴妃讚賞,奴婢慌恐。”

    半天,上頭無話,她不敢動,亦不敢抬頭,攥緊的手心裏,早已潮濕一片。

    虛驚

    倏爾,頭頂上傳來一個清麗婉轉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迴娘娘的話,奴婢姓烏雅,賤名景寧。”她輕聲細氣,越發卑微。

    “烏雅?景寧,倒是個好聽的名字,皇祖母,東珠想要了她,可好?”鈕祜祿?東珠拉著太皇太後的胳膊撒嬌。

    不等太皇太後說話,董福兮就早一步開了口,“若是皇貴妃喜歡,便帶了去,能伺候皇貴妃,是這賤婢天大的福氣!”

    她想要討好鈕祜祿貴妃,可話剛一出口,自己就先哽住了。

    沉默,寂靜。

    慈寧宮內靜得連針掉下的聲音都能聽見。

    半天,皇後赫舍裏芳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貴人董福兮,慢條斯理地道:“本來,東珠妹妹喜歡,討個人也是無妨的,但是根據定製,下五旗的包衣不得伺候貴妃,董鄂妹妹身為貴人,不會不知道這點吧……”

    景寧肩膀一震,心猛地抽緊,皇後這是在苛責福貴人罔顧宮規。

    “妾,知罪……還請皇後娘娘責罰……”董福兮慌忙地跪倒地上。

    “各宮奴婢的分派調遣,向來都是儲秀宮的事,是皇後娘娘說了算,董鄂妹妹這般明目張膽的邀功,未免太不把皇後娘娘放在眼裏了。”柔婉的聲音,卻說著最嚴苛的話,同樣一身錦繡宮裝的榮貴人坐在一旁,尖細的手指輕撫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冷眼旁觀,滿目的涼薄。

    這是鑲黃旗出身的貴人馬佳氏芸珍,早了董福兮三年入宮。所謂母憑子貴,此番身懷龍裔,更是身價倍增,後宮這兩天還在傳,說她就快晉封為貴嬪了。

    董福兮的肩膀微顫,卻強打著笑臉,“榮姐姐教訓得是……妾進宮不久,迴去之後

    定當熟識宮中規矩。還望太皇太後,皇後娘娘責罰。”

    太皇太後有些倦了,索性得過且過,擺了擺手,“福貴人起來吧,年紀輕輕的就入了宮,亦是不易,以後多上心就是了。”

    鈕祜祿東珠尤不死心,哀怨地央求,太皇太後無奈,隻得瞪了瞪眼睛,微微嗔怪,“眾妃嬪都在,不得胡鬧!”然後衝著地上的景寧道,“你也起身吧,貴妃小孩子心性,喜怒隨心,以後你就多去承乾宮走動走動,想來福貴人也不會有什麽怪罪。”

    此刻,董福兮的冷汗已經下來了,聽見點到自己,忙不迭地點頭。

    皇後赫舍裏芳儀撚起修長的手指,端起幾案上的茶杯,撇沫,“太皇太後說的是,既然東珠妹妹喜歡,偶爾破破例也不算什麽。不過,本宮倒是要感謝福貴人,雖是疏忽了,但也算是給幾個新晉的貴人做了提點。”

    說罷,她彎起鳳眸,笑著瞥了一眼下垂首那幾個人。目光所到之處,無不噤若寒蟬,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

    探望

    宮宴之後,是禦花園賞燈。

    月能徹夜春光滿,人似探花馬未停。此刻的禦花園中人影翩躚,燈火閃耀,到處是熱鬧喜慶的氣氛。原本繁花錦繡之處此刻裝飾著造型各異的冰雕,大塊的冰被精細地雕刻成了花鳥魚蟲或是建築的式樣,燈火之中,越發的晶瑩剔透,玲瓏可愛。

    夜裏寒涼,貴人董福兮方才又受了驚嚇,此刻忐忑不安,十分惶惑。景寧體貼地將貂裘大氅披到她的身上,將她帶到不甚醒目的地方。

    “夜裏風涼,主子喝口熱茶去去寒吧!”

    精致的瓷杯,鑲著鯉魚碧荷的紋路,雖不名貴,但裏麵盛著冒著熱氣的香茗,在寒風之中格外受用。董福兮結過來輕輕抿了一口,暖意入口,化成了一句歎慰,“後宮之地果然是險象環生,令人防不勝防,今日真是好險。”

    “主子,奴婢萬死。”景寧“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在後宮,貴妃可以驕縱,皇後可以跋扈,但貴人卻不可以越矩。若不是今日的妝容,鈕祜祿皇貴妃也不會注意到她這個小小的奴婢。原本皇後就對幾位新晉貴人不滿,這下抓住了把柄,恐怕福貴人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董福兮搖頭,微微歎息,“你何罪之有呢,人是我挑的,首飾穿戴也是我默許的,要說有錯,也是我錯入了帝王家,合該有此一劫。”

    景寧叩首,爾後,麵容慚愧地起身。

    雖說妃嬪之間的爭鬥總是捕風捉影,但說到底,她總覺得是自己害了福貴人。

    遠處,焰火輝煌,各色的花炮將紫禁城的夜空裝飾得異常燦爛。此刻太和殿門前早已舞起了龍燈,雙龍偃仰翻轉,朝著前麵巨大的龍珠蜿蜒而去,都想要奪個好彩頭。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今夜的紫禁城,不眠。

    第二日,景寧早起,陪著福貴人去慈寧宮和坤寧宮請安之後,便請了假,去了浣衣局。

    昨日有驚無險,雖然引頭在她,卻因著後來的勸慰,福貴人略感寬心,主仆二人的關係因此更近了一層。景寧這才忙裏偷閑,拿了些吃食,去看映墜。

    看管浣衣局的,是個年長的嬤嬤,姓李,宮女們都管她叫李姑姑。

    拿著分量不輕的紅包,景寧輕輕地塞到了李嬤嬤的袖子裏。

    “映墜年幼,有什麽不懂事的,李姑姑盡管教訓。但還望李姑姑看在奴婢這小小的薄麵上,多一些憐惜。”

    李嬤嬤忙不迭地接過紅包,臉上露出一絲諂媚的笑。

    “寧姑娘這話怎麽說的,姑娘吩咐,老奴自當盡心!”

    宮裏的人,眼睛都是長在鼻子尖上,嗅到哪宮的主子得寵,就連著伺候的人一塊巴結。景寧是新晉貴人的近身侍婢,打狗尚且還要看主人,李嬤嬤對待她自然不同於手下那些宮人。

    臂彎裏提著食盒,景寧的手中還操著一個精致小巧的暖爐,鏤空鎏金,裝在紅泥的套子裏,溫熱暖手,徐徐地蒸騰出白霧。

    數九寒天,這樣的東西,最是保暖。這是昨日鈕祜祿皇貴妃賞的。

    她為何對自己這般恩賞,景寧不知。但她明白,如此恩遇,對一個身份卑賤的宮女來說,恐怕是禍不是福。

    破例

    簡陋破敗的通鋪上,是病了幾日的映墜。

    粗布的被子,還露著棉絮,被裏麵的人睡得昏沉沉,雙目緊閉,臉頰邊還掛著兩道淚痕——看樣子,是兩三日都未曾梳洗過了。

    景寧坐到床邊,伸手一探,額上還是燙燙的。

    “映墜,醒醒,起來喝藥了!”

    蘇映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掙紮了半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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