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城,我才發現這兒竟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饒城裏的民居已經坍塌得七七八八,地上全是猙獰的裂縫。家禽牛豬和人的軀體混在一處,空氣中散發出怪異的味道。無家可歸的饒城平民們互相攙扶著,縮在路邊瑟瑟發抖,連身上的傷也來不及處理。

    我和安錦趕緊分頭做事,他去安排處理屍首和救援,我則命人集中了受災的災民,讓隨行的大夫進行治療,分發棉衣食物。

    饒城城官聽說都城派了欽差,連忙跑來迎接。我讓隨行兵士把他給押了下來,要治他不作為之罪,他連連告饒道:“寧王不在,下官實在不敢擅自決定啊……請瑜王明察!”

    “寧王去了哪兒?”

    “前幾天寧王還帶我們一道賑災,後來有人來報說是什麽公子逃了,寧王便匆匆離開,後來一直沒迴來。”

    “公子逃了?”我心中暗忖,難道是指夏之淵?也隻有他能讓雲翹那麽緊張在意。“她沒迴來,你就沒派人找找?”

    城官苦著臉道:“城裏的人手不夠,實在——”

    “她往哪個方向去的你總知道了罷?”

    “聽說是往西邊的流霞山去了。”

    我先去探了岑駙馬和阿福,確認的確是夏之淵逃走,雲翹騎馬追了上去,便再也沒迴來。駙馬雖然擔憂,卻依然挺鎮定,把寧王府裏的上上下下安頓得妥妥當當。阿福大概是在地震裏受了驚嚇,看見我時眼眶裏轉著淚,到了我懷裏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別怕,別怕。”我安撫他。“阿福是男子漢,要堅強些,跟爹爹一起等姨姨把娘親找迴來。”

    人手實在不多,我隻帶了幾個人,騎馬朝流霞山飛馳而去。

    流霞山顯然也受了災,倒下的樹木和塌方的泥土阻塞了道路,不時還有山石和著泥漿滾落而下。我們在半山腰上的一道裂開的縫隙旁發現了雲翹的馬,這縫隙有一丈寬,深不見底,多半也是地震形成的山體裂縫。難不成雲翹是掉了下去?

    我試著朝裂縫裏喊了幾聲,毫無迴應,便吩咐侍衛們分成兩組,一組到周圍找找,另一組去取繩子,越長越好。

    我站在縫隙前努力朝裏看,卻什麽也看不清,隻隱隱約約能聽到些水聲,大概下麵有地下水。我心中稍慰,隻要有水,那就代表還有活著的希望。

    “阿遙!”

    我迴過頭,卻見安錦匆匆上來,滿麵焦灼。“你怎麽一個人

    在這兒?太危險了,聽說——”

    正在這時,一陣低沉的轟響伴隨著腳下的搖晃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這——”我以為自己是累著了頭暈,接著卻發現整個世界都在搖動。

    “小心!”安錦驚駭的臉在我麵前一晃,隨即周圍的景色迅速上升。不對,是我在往下沉——之前踩著的土地,不知在何時已經塌陷了下去。我忽地反應過來,難道又地震了?!我下意識地伸手欲抓住周圍的東西,卻一把抓到一個溫暖修長的東西。

    “阿遙!”安錦的臉在我上方,眉頭緊蹙。“抓緊我的手,千萬別放開!”

    原來我抓住的竟然是安錦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掛住崖邊的岩石,雙腿懸空,無處借力。

    “隻可惜我的手……”他臉色漸漸蒼白,額上泛汗。“阿遙,別放開我的手……很快會有人來的!”

    我費力地抓住他的手,點了點頭。周圍依然在不停地搖動,碎石紛紛而下,這道裂縫越來越寬。他的左臂沒有力道,隻能由我自己努力,抓住這一線生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許沒過多久,也許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麽長。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抓住他的一雙手上,覺得自己的整個軀殼仿佛隻剩了那一雙無比蒼白的手。思想漸漸麻木,放佛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蠱惑:放棄吧,放手吧,很快就過去了……

    “阿遙!”安錦的聲音把我從幻覺裏驚醒。“堅持住,很快他們就會來的。”

    不,不會。這兒發生了地震,大家各自奔命,誰會在這個時候折迴來送死?

    安錦努力地對我微笑。“阿遙……想想別的。想想你小的時候,拚命……欺負我的事兒……”

    我無力地笑了笑。“這個時候……你就……就記得這個?”

    他笑得更溫柔。“我都……記得。”

    我喘了喘氣,睜開眼,仔細地看了他一迴。我知道,他也已經支持到了極限。“錦哥哥。”

    “嗯?”

    “你……會不會愛上……別人?”

    他怔了怔。“不會。這輩子,都不會。”

    我滿足地笑著,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雖然……這樣有點自私……”

    他臉色突變。“阿遙——”

    “我撐不住了。”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錦哥哥,幫我照顧爹娘他們,還有——”

    “不行!”他打斷我的話。“

    別胡來!”

    這話已晚。我隻微微地鬆了手,立刻感覺到自己快速地下墜,伴隨著一陣解脫般的快意。

    七十六章得來不易

    我很幸運。這縫隙雖然看上去可怕,實際上卻並沒有我想象的深,掉下來的一路上我被樹藤岩石絆了好幾次,最後還奇跡般地落到一堆鬆軟的泥土上,胸膛震痛,四肢麻木,動彈不得,偏偏意識還挺清醒。

    雖然暫時動不了,我卻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性命無礙了。哪知這口氣還沒鬆完,忽聞頭頂上一陣動靜,我心知不好,一定有山石坍塌落了下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居然扯動全身往旁邊一滾,雙腿又是一陣劇痛。

    一件物事轟然落地,不偏不巧正落到我剛剛的地方。我無比慶幸,卻聽得那物事處傳來一聲熟悉的悶哼。“唔——”

    安錦?!我大驚,摸索著挪過去。“安錦……是你麽?”

    “阿遙?”果然是他的聲音。“你沒事吧?”

    我哭笑不得。“你怎麽下來了?”

    “我擔心你……一個人,會害怕。”他頓了頓,唿喚我。“阿遙,你受傷了沒有?”

    我苦笑著朝他的方向摸了摸,摸到他的手握上。“傷得不重,你呢?”

    “還好。”他舒了一口氣。

    “好什麽好?你留在上麵叫人來救我不是更好麽?”我捏了捏他的手,忍住漸漸布滿全身的疼痛。“笨蛋……要不是我反應快,恐怕已經被你給壓死了……”

    他沒出聲,隔了好一會兒才低低笑了一聲。“我一急,就什麽也忘了。”

    我仔細地感受了一會兒周圍的動靜。“好像已經沒有在搖了。過一會兒,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

    “嗯。”他含糊地應了一聲。“遙遙……”

    “嗯?”

    “對不起。”他像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以來,我忽略你太多了。”

    “現在說這些做什麽?”我在黑暗裏彎了彎唇角。“其實我也有錯。我以為你什麽都能應付,便隻顧著做自己的事,忘了多問問你在想什麽。”

    他又隔了一會兒才迴答。“其實我一直很在意絕子酒的事。我知道,你喜歡孩子。可是——絕子酒沒有解藥。我怕你會因此離開我,所以……”

    “我知道。”我心中發酸,握住他的手又緊了緊。“我都知道。我是喜歡孩子,可是跟你比起來,什

    麽都不重要。錦哥哥,我隻要你就夠了,沒人可以代替你。”

    “阿遙……”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錦哥哥,我早就想好了。沒有孩子,我便從宗室中的孩子中過繼一個過來,等著孩子滿了十六歲,我便將皇位傳給他,我們兩個再迴蕭家去,跟爹娘他們一起生活。你說好不好?”

    “……好……”他的唿吸紊亂了些許。“若能早些說明白多好。”

    “現在也不晚。等上去以後,我們就重新開始,一切都跟從前一樣,好不好?”

    “好。”說完這個字之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說:“阿遙,要是沒有我,你會不會嫁給別人?”

    我一樂,帶動胸口的傷,疼得嘶啞咧嘴,怕他擔心沒敢發聲。等緩過勁兒來,我才笑他:“你是在仿效我之前那個問題麽?”

    “會麽?”

    “會。”我毫不猶豫地迴答。

    “這樣……我就放心了。”他的聲音漸弱。“不過,你嫁了別人,心裏也要一直想著我。”

    我沒好氣地推了推他。“是是是,想著你。”

    他安靜了下來。我有些心慌,又搖了搖他的手。他這才又緩緩地說:“我想了想,還是不能讓你嫁給別人。”

    “你——”我哭笑不得。

    他自顧自地往下說:“你要是嫁了別人,心裏又想著我,一定也過得不好。不過——要是有人能讓你忘了我,你就嫁他吧。”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還真來勁兒了?不許說了。”

    他又含糊地應了一聲。“阿遙。我有些困了,先睡一會兒。”

    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睡得著?我忽然反應過來,朝他身上摸去。剛一摸到胸腹處,滑膩粘稠的觸感便令我一驚。

    “別睡!”我嚇得輕輕搖晃他。“錦哥哥,你別睡好不好?別嚇我……你-你究竟受了什麽傷?為什麽你身上都是血?”

    他沒有迴答。我不敢用力,隻哆嗦著把手湊近他的鼻端。

    所幸還有唿吸,雖然挺微弱。他應該隻是暈了過去。但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他究竟傷在哪兒,我也不敢隨便動他,隻能扯下衣裳勉強地替他包了包,祈禱救援者快些到來。

    黑暗之中,時間的流逝仿佛也停了下來。若不是耳邊還有水流滴答的聲音和若有似無的石頭敲擊聲,我幾乎以為自己也失去了

    意識。

    等等,石頭敲擊?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努力地辨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試探地問了一聲。“誰?有人麽?”

    沒人迴答,但敲擊的聲音更大了些,頻率也快了很多。我分辨出敲擊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便努力地拖著腿挪了過去。挪了好一會兒,我摸到一塊堅硬的石壁,聲音像是從另一側傳來。

    “誰?”

    敲擊聲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微弱的女聲。“阿遙……”

    “雲翹?!”我聽出這聲音,一陣狂喜。還好,她還活著。“雲翹,是你麽?”

    “是我……”她頓了頓。“你怎麽會……”

    “我來賑災,聽人說你來了這兒一直沒迴去,特地來找你。誰想到碰上了餘震,我和安錦都掉了下來。不過我帶了人來,他們很快會來救我們!”

    “那……就好。”她似乎說得有些吃力。“否則連累了你……”

    “別說傻話了。”我鬆了口氣。“你受傷了麽?傷得重不重?”

    “阿遙,之前的事,真抱歉。”她歎了一口氣,說得斷斷續續。“有件事……怕是還得拜托你。”

    “什麽事?”

    “幫我照顧駙馬,還有阿福。”

    “雲翹,你堅持住。”我焦灼無比,又看不到那邊的情形,隻能幹著急。“能救我們的人很快就來,你堅持住,駙馬和阿福還在等你迴去,還有——還有夏之淵,難道你不想再見他一麵?”

    雲翹過了好一陣子才迴答我,聲音微弱,語氣卻挺平靜。“他就在我身邊。”

    我呆了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

    “他終於可以安靜下來,什麽也不用想了。”她的語氣充滿了愛憐。“雖生未同衾,死能同穴,也不錯。”

    “你在胡說些什麽?”夏之淵多半已經死了,但我不能看著雲翹放棄生的希望。“要是你就這麽去了,駙馬該怎麽辦,阿福會怎麽想?他會認為自家娘親為了一個男人就不要他了!你已經夠不負責任了,難不成還想落個被自家孩子憎恨的下場?”

    她沒有迴答。

    “你說話啊!”我用力地扒拉著石壁,恨不得把這石壁扒下一條縫來。“你這沒出息的!不負責任,你算是薑家的女兒麽?為了個男人——”

    “對不起。”她低低地說了一聲。“我——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阿遙…

    …請你替我對他們說一聲,對不起。”

    我聽見她喘息的聲音,漸漸趨於平靜。四周恢複了一片寂靜,隻餘水滴聲,滴答,滴答。

    我等了一會兒,再沒聽到別的動靜,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想什麽。

    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我又挪迴到安錦的身邊,抱住他的腰。他的唿吸很微弱,卻依然在持續。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也許會徹底崩潰。

    “錦哥哥……”我伏在他肩上。“如果你丟下我,我也一樣活不了。”

    說出這句話後,我反而安穩了些。抱著他的手臂,閉上眼。

    “阿遙。”

    聽到這聲音時,我還當是自己的幻覺。直到我的手掌被他握住,我才發現他真的醒了。

    “阿遙,別害怕。”他拍著我的手,如同夢囈。我剛一驚訝,又聽到從上麵傳來的聲響。

    “瑜王!”一個聲音從上麵不遠處傳來,猶如天籟。“瑜王,您在下麵麽?”

    ……

    我以為在下麵待了有好幾個時辰,但事實上,我們隻待了小半個時辰。

    餘震開始,安錦跟著我跳下來的那一刻,其實救援的人就已經快到了。他們眼睜睜看著安錦跟隨著我跳下了地縫,喊叫也來不及了。震動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周圍平靜之後,他們便立刻去尋找繩子,下來救我們。

    我和安錦被拉了上去,另外一批人同時也在營救薑雲翹。安錦的腹部像是被一根樹枝穿過,傷口十分猙獰,所幸無性命之憂。而我隻是折了右腿。

    雲翹和夏之淵,被人抱了出來。他們兩個人,被壓在一塊石板底下,雙手緊握,沒有了氣息,身體卻還有餘溫。隨行的大夫說,夏之淵去得稍早些,雲翹稍後,死去的時間不超過半個時辰。如果我沒有想錯,他們應該是被困在裂縫下待了好幾天,並沒有死。誰知之前的那次餘震,反而使得石板倒下,帶走了他們的性命。

    若能早些來救她,也許根本不會出現這樣的悲劇。雲翹閉著眼,神情凝在離去的那一刻,半是憂愁,半是愉悅,也許正代表了她的心。

    迴到饒城,我處死了那名城官,但這並未令我的心情輕鬆些許。待安錦的傷勢稍好之後,我帶著岑駙馬和阿福,以及雲翹和夏之淵的屍骨迴了奉朱。

    泓帝得知這個消息,將自己關在寢殿裏三日夜,出來的時候像足足老了十歲。他再也沒有提及要我對付安錦的事,甚至連政事也

    大多交給我代為打理。

    一年後,他將皇位正式傳給了我。我即位後,封安錦為帝後,將雲翹的長子阿福過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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