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彪被唐九寧一番話說愣了,其實這些說起來也是修真界最基本的常識,隻是這劉昌彪也確實是個三流門派的三流弟子,平日捉捉還未化形的小妖怪,這次完全是衝著千兩黃金來的。他隱約意識到事情超出他的能力,但下山多年未遇險境,總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如今他被金錢蒙蔽,膽大無腦,“噌”地一聲拔出刀。


    “管它是什麽,都會是我的刀下亡魂。薛老爺,煩請讓劉某在貴府一探究竟,捉此妖物。”


    薛老爺連連應聲,吩咐一小廝趕緊給劉昌彪帶路,嘴裏不停囑咐“仙長大人務必小心”。


    劉昌彪剛跨出門,那紅衣婦人神態猶豫,看了看仍在廳內研究遺體的唐九寧等人,又看看門口,終是扔下句“我不太放心劉道長一人”,也便跟著出了門。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這婦人怕劉昌彪一人獨占賞金。


    “惺惺作態。”白袍公子冷嗤了一句,端起茶杯,發覺觸手冰涼,微微皺眉,“這茶水涼了。”


    薛守正連忙喚丫鬟換水壺,泡上上等茶葉。


    熱氣氤氳,白袍公子輕輕吹涼,水霧之下看不清神情,但總歸是怡然自若,仿佛是來訪親問友的。


    唐九寧忍不住道:“方才那姐姐就算心係賞金,好歹也是為薛老爺排憂解難的。而公子好像是來喝茶的?”


    “巧了。”白袍公子瞥了唐九寧一眼,放下茶杯,看向薛守正,“我還真是有事,要與薛老爺商議。”


    薛守正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出,當即愣住,腦子轉了一圈也沒想起這位公子是何方人物,便問道:“恕老夫眼拙,還不知公子是……”


    “玄天閣,江珣。”


    “代表仙盟而來。”


    江珣笑容溫和,意味卻深。


    唐九寧心下“咯噔”一聲,慣性使然萌生出要棄財而去的念頭,奈何腳底生根,隻能杵在原地。


    她和仙盟的恩恩怨怨,可以追溯到百年前。總結來說,她大概是整個仙盟欲除之而後快的餘孽。


    第2章 江大公子


    唐九寧知道自己身世是在七歲那年,彼時她正梳著羊角辮擠進一群孩童裏,圍觀他們鬥蟋蟀。她一直跟著唐逸元居無定所,這是他們來興城的第八日,她感覺自己交到了朋友。


    城西霍員外家還掛著兩個鼻涕的九歲小公子,一左一右帶著兩位八尺保鏢,平日裏在隆城那是橫著走的。


    這日,囂張跋扈的霍家小公子瞧見了巷子裏鬥蟋蟀的小團體,擦擦鼻涕就要加入。美名其曰是“一起玩”,實際上是要女孩們給他當宮女,男孩們給他當坐騎,玩宮廷遊戲。


    霍家小公子正騎著一個瘦弱的男孩,拿根樹枝抽得歡,嘴裏不停喊著“架”。一眾孩子在壯如山的保鏢注視下瑟瑟發抖,隻能陪著那流鼻涕的小屁孩做戲。


    “很好玩嗎?”唐九寧站出一步,插著腰,諷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去學騎真馬,在這裏捉弄人,不嫌丟人嗎?”


    霍小公子從小集萬千寵愛,被捧在手心裏長大,一見唐九寧這般氣勢洶洶,手上的樹枝頓時嚇掉了。兩位保鏢也皆是一愣,心想這女娃真是直指要害,說出了眾人的心聲。


    “你……你你你!”霍小公子何時受過這般言語上的羞怒,氣得滿臉漲紅,“大年!大武!給我打她!”


    對小孩子出手是萬萬不能,嚇唬嚇唬得了。兩個保鏢相互看了一眼,向唐九寧走去。


    唐九寧見勢不妙,想要逃跑,但這麽走掉豈不是便宜了那小子,於是她彎下腰,躲過保鏢,快速衝向霍小公子,打算借衝勁推他個狗吃屎。其速度之快,在場沒有人看清,唐九寧伸向霍小公子的雙手上湧現黑霧,像是從皮膚中溢出一般,絲絲纏繞。


    “砰”的一聲,霍小公子沒有如期摔倒在地,而是飛了出去,直接撞上了巷子裏的高牆,直直落下,滿臉鮮血。


    全場的人都愣住了,兩個保鏢目瞪口呆,滿臉難以置信。孩子們抱團抖得更厲害了,眼裏皆是恐懼。


    唐九寧看見不遠處霍小公子歪著脖子倒在牆角下,腦袋一片空白,她緩緩抬起雙手——一雙孩童的手,白皙、稚嫩,最是普通不過。


    事發當日,唐逸元便帶著唐九寧跑路了,他們一窮二白,不跑還等著吃官司?


    唐九寧背著小包袱,行在山林間。迴頭還能看見隆城的屋簷邊角,她依依不舍地轉迴了頭,繼續趕路。


    小唐九寧思考一路,得出了一個滿意的答案,自己給自己調整了心情。她問唐逸元,語調頗為沾沾自喜:“師父,我是不是天生神力,是那種百年難得一見的修仙奇才?”


    唐九寧聽見師父難得歎了口氣,迴道:“道法是要修煉的,你天賦異稟,卻不是仙。”


    唐逸元停下腳步,略微幹澀的聲音穿過飄落的林葉,像風刃一般割過唐九寧的耳畔。


    “——是魔。”


    時光如流水,一晃九年。


    是魔是仙早已不是問題,唐逸元足足用了五年,將唐九寧身上的魔息封印了,便是叫開創仙盟的紫霄真人來,也看不出一點端倪,隻會道這是個靈脈不穩,根骨不佳的孩子。


    至於封印的法子,說來也麻煩,唐九寧更不想迴憶那抽筋扒皮之痛。但是此刻,唐九寧的身份若是暴露給仙盟的人,搞不好就會被抽筋扒皮。


    聽聞仙盟的門派都是一流宗門。她瞟了江珣一眼,長得倒是一表人才,不過笑得像隻狐狸,絕非善茬,看來我得小心行事。


    唐九寧以為玄天閣隻是仙盟的普通門派,若是劉昌彪在此,定會倒吸一口冷氣,為自己方才險些拔刀相向的行為捏一把冷汗。


    玄天閣,是如今仙盟的五大宗門之一,是尋常修道者望塵莫及的修真世家。


    薛守正雖是普通商戶,也聽聞過修真界的種種是非,畢竟自己的大兒子也入了仙門,常年在外修行。他隱約猜到江珣的來意,他不想拂人麵子,也不想就此如人所願,便推脫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除掉府中的妖物,我看江公子的事來日再談吧。”


    江珣聽罷也不惱怒,反而笑道:“薛老爺以為,憑這幾個廢物,能解決問題?”


    在場的“廢物”之一唐九寧坐不住了,站起來就想罵一句“狗眼看人低”。但一想到對方是仙盟中人,腿登時又軟了下來。她略一思索,腦中便有了算計。隻見她伸手摸進竹篋,拿出一顆黑色藥丸,雙指夾住將其擲出。


    唐九寧沒有運功,藥丸飛出速度並不快,江珣抬扇隨意一擋,藥丸滾落至腳邊,咕嚕咕嚕地停下。


    江珣垂眸確認此藥丸並無異狀,抬眼時目光內有迷惑,又帶著對傻子的關懷。


    唐九寧迎上目光,笑出一口大白牙,雙手結印道:“破!”


    藥丸金光一閃,應聲炸開,化成粉末飄散空氣中。江珣目光一凜,連忙閉氣,抬扇遮臉。


    “沒用的。”唐九寧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笑得賤兮兮,“這不是暗器,也不是毒氣。這粉末觸膚即化,你中招了。”


    江珣看了眼自己握著扇子的手背,臉色沉了下來,抬眸間殺意浮現。


    唐九寧卻渾然不知,隻擺擺手道:“先別慌,不會死人。不過是限製你兩個時辰不能動用靈力。”


    “……我若是用了呢?”江珣臉色稍霽,不動聲色道。


    “那你便會——”唐九寧壓低聲音,麵容嚴肅,“渾身皮膚都奇癢無比,越抓越癢,不得其法,身心都將受到極大的摧殘。”


    江珣:“……”


    “兩個時辰後自會解開。”見江珣默然,唐九寧又補充道,“我沒有惡意,是公子看不起人,我看這邪祟用不著仙盟出手,所以還請公子休息兩個時辰。”


    幼稚至極。江珣心想,他開口道:“程非,試一下。”


    站在江珣身後的少年聽到召喚,渾身一抖,結巴道:“啊?公子,不要吧,多……多難受啊。”


    程非少年的每一個毛孔都顯示出抗拒,但自家公子一個眼神飛過來,嚇得這位小隨從立馬氣沉丹田,催動靈力流經奇經八脈,同時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


    片刻後,程非哭喪著臉,絞著手指,不停地扭來扭去,“公子,是真的。”


    江珣皺著眉擺手示意程非退下,別在這裏丟人現眼。程非連忙扭著身子小跑離開,一溜煙就沒影了。


    “這位姑娘。”江珣拿著扇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另一隻手掌心,起身踱步到唐九寧跟前,唇角微彎,像隻笑麵虎,他輕聲道,“可千萬不要後悔。”


    江珣知道在場的所有人有幾斤幾兩,譬如方才衝出門的壯漢與女人,在尋常人看來,能揮刀生風,運氣成掌,已是仙者。而在修真界中的佼佼者看來,這能劈棵樹,推麵牆的水平,拿來劈柴和和麵甚是好用,是灶房招工的不二人選。那端坐至今的老道士,更是凡人一個,內核空空蕩蕩,經脈中無一絲靈力流轉。說不定是人老智昏,一心尋死的。


    至於那髒兮兮的小姑娘,除了眼力比其他人高一點,靈力也是半斤半兩,不僅微弱,而且不穩定。


    這一夥人湊一起,怎麽看都是送死的架勢。


    唐九寧不知江珣的心思,她隻想限製江珣的行動,畢竟有個仙盟的修士在,自己總歸放不開手腳。原本以為江珣會暴跳如雷,想不到人家說完話又坐迴椅子上喝茶去了,一副“此事我管不著了”的樣子。


    唐九寧心道我才不會後悔,隨即轉向薛守正,問道,“薛老爺能否告知這五人的身份?”


    薛守正一愣,沒想到唐九寧會有此問,方才他思量著江珣的話,越發覺得自己這懸賞捉妖之舉不是良策,一來可能得罪仙盟,二來這招來的人感覺都不太靠譜。思來想去倒是那位一言不發的老道士頗具仙風道骨。


    他依著唐九寧的要求詳細敘述了這五人的身份和死亡時的具體情況後,忍不住問道:“姑娘,你問這些做什麽?”


    唐九寧又蹲在地上翻看屍體,迴道:“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薛守正納悶:“除了與魚有關,老夫實在看不出其他的。”


    唐九寧就著帕子抬起其中一人的手,細細觀看,湊近聞了聞,接著道,“薛老爺就沒有想過,為什麽是這幾個人?為什麽是這個順序?”


    薛守正還真沒有想過,三日前,先是小女兒薛燕燕發生異變,突然倒地抽搐翻滾,活像一條待宰的魚。眾人驚慌失措,還未等到大夫,小女兒便去了,死時兩眼一瞪,身子僵直,同時麵部也發生了變化。


    薛夫人陳氏嚇昏了,臥倒在床。第二日府內陸續出現受害者,仆人王祥、廚房的掌勺花大娘,然後是二公子薛望,最後輪到了臥病在床的薛夫人。薛守正接連收到壞消息後,掀簾一看,頓時萬念俱灰,直接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所幸,事發到今日,陳氏之後再無受害者。但薛守正幾日來卻是度日如年,一方麵痛失妻兒幼女,一方麵又擔心受怕自己也被邪祟所害。


    “為什麽?”薛守正連忙問道。


    唐九寧:“目前我也不知道。薛老爺可有養魚的池子?”


    “有。”薛守正提起魚就神色凝重,一陣害怕,迴道,“自從我女兒燕燕出事後,我當天就讓下人把所有魚都放生了,現在池子都空了。”


    唐九寧又問:“薛老爺能否帶路?我還有些事要詢問。”


    薛守正點點頭,轉而問江珣和老道士:“二位?”


    “我就不去了。”江珣搖著扇子,漫不經心道,“托姑娘的福,外麵對於我來說危險得很。”


    老道士一語不發,默默扶著椅把起身,想必是要跟著前去查探的意思,可他站到一半,腰還未直便整個人僵在原地,同時小聲叫喊了一聲“啊”。


    “道長怎麽了?”唐九寧立馬圍了上去,薛守正麵露懼色,以為又是妖邪作祟。


    “腰……腰扭了。”老道士用顫顫巍巍的聲音說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話。


    唐九寧:“……”


    薛守正:“……”


    人去樓空,江珣對著五具屍體喝不下茶,不為其他,隻是這屍臭味太過刺鼻。他叫人抬了下去,如今廳內空空蕩蕩,他反倒覺得清靜。


    距離唐九寧離開、老道士扭到腰被擔架抬出去送醫,已經經過約半個時辰。江珣百無聊賴,想出去溜溜,又怕一個不小心提氣運功。因不能運用靈力,如今外麵發生了什麽也無法感知。隻聽得偶爾傳來幾聲巨響,並伴隨著地板的震動。


    但江珣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去。他在等唐九寧,他計算好了一切,就等她哭著迴來求自己,說她後悔了。想到這兒他覺得又能再枯坐一個時辰。


    突然,遠處傳來喊聲,拖得很長,並且越來越近。江珣努力分辨聲音從何方來,等他有所察覺,一抬頭,屋頂已經出現裂痕。


    事情就發生在一瞬,房頂“轟”地一聲被砸出一個大洞,伴著落下的碎瓦斷木,三個人也從天而降,直接砸在地上。


    “咳咳咳……”唐九寧灰頭土臉,甩頭抖落臉上的木屑和石子。同她一樣,被埋在廢墟裏的還有先前離去劉昌彪和紅衣婦人。


    劉昌彪被另兩人結結實實壓在屁股下,昏迷不醒。


    唐九寧扒拉開壓在身上的半根房梁,動作間看見了站在三十尺開外的江珣,像是突然看見了救星,揮手道:“江公子,你還在啊?太好了,我發現有件事還需你幫……忙。”


    唐九寧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她發覺江珣的臉色陰沉地可怕,眼珠黑如深淵,寒氣森森溢出。


    砸到他了嗎?不會呀,他都站那麽遠了。


    江珣緊握著折扇,渾身上下瞬間冒出冷汗。這一切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樣


    他,剛剛為了躲避墜物,一不小心運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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