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想,如果一座山的人,忽然一夜之間全部變成了銀發紅眸、符合他們傳說中妖怪形象的人——那麽,山下將會聚集來自五湖四海聲稱維持正義的修士。他們會不由分說地進行討伐。”


    “獵人剛剛經曆了和血族的大戰,血脈凋零嚴重。許多強者都在和十三氏族的親王對戰時消亡了,剩下出逃的那些都是被保護得完好、戰鬥力卻沒那麽強的獵人。他們無法對抗修士的圍剿。”


    “這就好像把幾條生活在湖中的魚放入了海中,哪怕適應了水質的不同,頑強地保住了性命,但它們遲早會被兇猛的海魚耗死。”


    瑠歌觀察著不遠處破舊床板上認真敘述的少年。


    她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蜷起的雙腿,重新落到了地上,走到了少年對麵的簡陋床板上。


    坐下,麵對麵,距離拉近。


    船隻搖晃,艙內總有一些箱子因為晃動在哐啷哐啷地發出撞擊聲,而少年與少女之間,氣氛卻一時靜謐。


    “那——這一切和梅爾維爾親王有什麽關係?”瑠歌困惑道,“他做了什麽扭轉局勢的事情嗎?”


    少年搭在床板上的手不知何時用上了力。


    “獵人們於大航海時代末期逃往東陸,兩百多年後,因為通婚,獵人族群中剩下的純血種少之又少。四大門閥中,沈家的沈妄離,就是其中之一。”


    眼看瑠歌對名字的接受程度不高,沈雁月補充道:“她原本的名字叫做伊維特。”


    “伊維特在逃往東陸的時候年齡不到一百歲,雖然外表上看起來年齡很小,但她非常有主見,並且為人固執、剛硬,是那種殺伐果決死不妥協的性格。”


    “她的親族選擇投靠了沈家,而她的母親為了給自己的後代謀得一席之地,被迫與沈家旁係的修士結合。”


    “沈家家族枝繁葉茂,別說一個旁係子弟,就是一支旁係子弟,死了都比不上主係的孩子病了重要。這個家族中有水平、想要出人頭地但沒什麽能力的人太多了。沈家家主想要知道獵人與修士結合,誕下的孩子究竟會有什麽特別之處。”


    犧牲一個無足輕重的旁係的人生,用來做試驗,再適合不過。


    “伊維特小姐的父親呢?她父親不出來阻止嗎?”瑠歌不解。


    “她的父親是當初獻祭自己創下屏障的長老之一。”


    “伊維特與她父親的性格很像,都是那種要強不要命的性格。但是她的母親不一樣,她的母親心性軟弱,因此接受了家主的一切安排。”


    “其實早在那時候,家主給伊維特也安排了修士,但她拒不接受。礙於她母親的苦苦哀求,家主決定先看情況再做打算,反正就是多養幾張嘴的事情。”


    “我有個問題。”瑠歌突然道,“獵人的意見已經分歧到各走各家的路了嗎?我的意思是,當時隻有伊維特小姐和她的母親去了沈家?其他人呢?”


    “支持投靠門閥的獵人約定好,分散入駐四大門閥,而不是把希望吊死在一個門閥上。萬一哪邊出事,另一邊還能伸出援手。瑠歌,當時他們需要麵對的問題太多了,除了生存……還有語言不通。四大門閥位於東陸四個不同的位置,他們不清楚路途中會有什麽危險,隻有分散,才能降低全軍覆沒的可能。”


    “那我還有個問題,”瑠歌緊接道,“我記得獵人的煉金術非常發達。難道他們不能進獻煉金術什麽的來謀求客卿的地位嗎?”


    少年忽然笑了。


    他是真的在笑,眼尾揚起,灰綠色的眼眸瀲灩無比,像是蘊藏著勾人的水光,好看得具有侵略性。


    讓人在不經意間就會被他的容貌迷惑。


    “你以為隻有我們會法術,那些修士就不會嗎?他們擁有自己的陣法、自己的卜算法門,根本不會把相似的東西放在眼裏。這麽說吧,這就好像宗教的流派不同。他們擁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神、也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祈禱方式。”


    瑠歌不作聲了。


    她低低道:“抱歉,請你繼續說吧。”


    沈雁月接著敘述,放在床板上的手鬆開了,“兩百多年後,伊維特的親族全部與門閥中的修士結合,她也無法逃離既定的命運。”


    “先前與獵人結合的修士發現,生下的孩子雖然結合了兩邊的血脈,但明顯獵人的血脈要更勝一籌。人類在築基之前,他們的身體還是很脆弱的,也無法延長壽命,但是獵人的血脈補足了這一切缺點,同時他們可以正常修煉。”


    “他們誕下的後代使得旁係迅速發揚光大,門閥嚐到了好處,獵人的地位開始水漲船高。”


    “那時候,伊維特的聯姻對象是沈家主係的嫡長子,可以說是沈家下一任家主的內定人選。”


    瑠歌“啊”了一聲,了然道:“等於是下一任親王,是嗎?”


    她心裏有點緊張,總覺得要聽到什麽關鍵的地方了。


    “這時候伊維特已經三百多歲了,雖然外表還是個年輕女子的模樣,但她的性格和容貌一樣,從來沒有改變。”


    “東陸的女子全部是長發,她就拿刀割掉頭發,變成了利落的短發,常年穿著男子服飾。”


    “伊維特小姐聽起來好有個性,”瑠歌稀奇道,“哥哥你和她很熟嗎?”


    “我的戰鬥技巧是她教的,”沈雁月似乎不太想說這個話題,“她的戰鬥本能非常出色。”


    這是個隱秘的話題,涉及到沈雁月的過去。好在瑠歌沒在這上麵多糾結,她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之後呢?她和那個什麽長子結婚了麽?”


    “沒有,不僅沒有,她還想出了一個羞辱對方的辦法。”沈雁月簡單解釋了一下東陸的婚嫁流程。


    “伊維特進入洞房後,那位嫡長子還在與賓客喝酒。那時候梅爾維爾親王好像也被邀請至了婚禮……據說,趁等待丈夫的時間裏,伊維特悄無聲息地進入了梅爾維爾親王的房間。”


    瑠歌疑惑地瞧著他,“你的口氣為什麽聽起來這麽不確定?”


    “因為當時我並不在現場,”沈雁月無奈道,“我在外麵做任務。”


    “她既然是教導你戰鬥的……前輩。前輩結婚,你不趕迴去祝賀一下嗎?”


    “她並不期待這場婚禮。”


    瑠歌想象了一下,一位滿臉冷漠殺伐果決的銀發女子和一個像她一樣沒什麽感情波動的沈雁月……


    的確是這兩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具體過程我不知道,不過根據後來沈家內部的消息,他們找新娘找了很久,好像在天都要亮的時候才找到了血族來客那邊。他們找到人的時候,伊維特和梅爾維爾都在床上。”


    “唔,”瑠歌停頓了半拍,眨了眨眼,感慨道,“那沈家地方可真大啊……修士居然也能找上一整晚。對了,陛下和伊維特小姐本來就認識嗎?他們互相喜歡很久了?”


    “據我所知,梅爾維爾當年還不是親王。至於他們之間有沒有感情……我認為,如果要是有的話,他們完全可以雙雙相攜離開,不會等到這最後尷尬的一刻。”


    捉奸在床。


    “這件事等於狠狠扇了沈家所有人一個巴掌,梅爾維爾隨後也遭到了沈家的大力追殺。”


    “那伊維特小姐呢?她也被處置了嗎?”


    “嫡長子從前就十分喜愛她,沒有舍得動手。”沈雁月道,“不過她這樣做不僅背叛了沈家,同時背叛了她的親族。她的親族為此遭到了牽連。”


    “哎,”瑠歌搖搖頭,“我想不明白。以伊維特的武力水準,完全可以獨自逃亡浪跡天涯吧?畢竟都兩百年過去了,東陸的人對獵人也有了一定的接受程度。”


    “她不喜歡過隱姓埋名的生活,她喜歡正大光明地打人臉。”沈雁月支著下頜解釋道,“出事的時候我已經離開沈家很久了,差不多有100多年。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沈家消息封鎖得很嚴,我也打探不到具體情況。不過在那之後,有關梅爾維爾的懸賞幾乎鋪天蓋地,他在東陸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瑠歌目瞪口呆地盯著他,關注點完全不對,“原來你已經活了最少有100多年了啊……”


    她好奇地打量少年的臉龐,“等我一百多歲的時候,也會像你一樣年輕嗎?”


    “……會,你的血脈很優秀。”


    “抱歉,我又有個問題。”瑠歌舉手,“他們大肆傳播懸賞梅爾維爾的消息,不會對伊維特小姐的聲譽……造成很大的影響嗎?畢竟這個過程……”


    “他們對外傳出的消息是新婚之夜,梅爾維爾強自擄走了新娘,並且玷汙了她。”


    “……”瑠歌勉強笑道,“沈雁月,聽你這樣描述,我好像對那個地方喜歡不起來了。”


    第72章


    沈雁月離開了嘎吱的床板,從儲物戒指中取出了紙和筆,來到了瑠歌的身邊。


    “東陸那片土地雖然以強者為尊,但是在地域上存在著歧視鏈。”少年簡單地描繪了一下東陸的地圖輪廓,“這裏是中原,帝室在這。這一塊是江南,屬於廣陵沈氏的地盤。”


    知道瑠歌難以理解,他幹脆把單詞簡單地換成了“南方、北方、中間”。


    “這一塊地區很特殊,”沈雁月在地圖的左上方打了個圈,“這塊地區據說公元前曾與西陸接壤,後來被海洋分隔。這裏多沙漠、水源匱乏、物資貧瘠,被東陸修士稱為西域。在東陸人眼中,西域人和我們長得一模一樣。”


    “那其實一樣嗎?”瑠歌鼓著腮幫氣鼓鼓地看著沈雁月,似乎還意難平。


    “這就和我們看東陸人一樣,等你到了就知道了。他們自己能從外貌和口音分辨得出誰是哪裏人,但是我們不行。”


    “唔,所以西域人被東陸人歧視嗎?”


    “西域也被修士們稱為異域,那裏的女性常被當做奴隸放在市場上買賣。”


    瑠歌很快串通了信息:“因為我們和他們長得像,他們被當做奴隸,所以我們就也低人一等了?”


    沈雁月琢磨了下字句,斟酌道:“兩百年前的確是這樣的,不過由於血族親王暗中前往東陸的不少,又加上獵人的珍稀,因此現在情況還算不錯,基本上算是友好平等。”


    眼看瑠歌的情緒不高,少年不太熟練地安慰:“那裏的風土人情不同,你會喜歡的。”


    時候尚早,朦朧的天光偷偷從艙板的縫隙溜進艙內。沈雁月找出了幾本關於東陸的風土繪誌,遞給瑠歌,“上麵有不少圖畫,你可以先熟悉一下。”


    瑠歌道了聲謝,隨手翻閱起來。


    無論說什麽,在沒親眼見到以前,一切都為時過早。


    ……


    船隻搖晃,不時有水手炫技似的上躥下跳地調整著帆布。沾滿灰塵的腳步踩在木板上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讓人懷疑是不是下一秒這些木頭就要被砸出一個窟窿。


    波伊爾微笑著遊走在船艙中。


    從甲板到船艙,從舷梯到船尾,他已經走了不下二十個來迴。


    大抵是嫌麻煩,親王收起了那件材質特別的大氅,換上了一件輕飄飄的青色長衫。哪怕在灰蒙蒙的船艙中,他依舊走出了一種和風細雨的溫柔感。


    “親王大人,你已經跟了我兩個小時了,”一道嘲諷的聲音自他周遭響起,“請問您究竟有何貴幹?”


    “你受傷了。”波伊爾停下腳步,拐進了一個放著雜物的罅隙,隱去了身形,“連夜趕去五大湖領域擊殺莫德爾公爵,又馬不停蹄地趕迴阿拉斯加海港邊。你一路虛空跳躍了幾次?讓我算算……橫跨整個合眾國的距離,來迴起碼十次以上。”


    “如果你跟著我轉悠兩小時就是為了嘲諷我的話,那麽恭喜你,你達到了你的目的。”掛著莫德爾公爵容貌的梅爾維爾自另一邊緩緩現出身形。


    “我並非此意,不過是在感慨。”波伊爾平靜道,“你還放了不少精血給瑠歌吧。恐怕沒有血族能料到喜怒無常的梅爾維爾竟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體貼。”


    “真是好明顯的弱點。”


    “你知道什麽?”梅爾維爾猛地瞬移至青衫男子麵前,掐住了他的脖頸,一字一句陰鷙道,“你要是敢散播出消息……”


    他這一招頗為狠戾,眨眼間幻化出好幾個虛影,長驅直入地刺破對方的保護罩,“哪怕我死……也會拖著你一起。”


    青衫男子承受著他的攻擊,眼睫都不顫動一下,答非所問:“當年,你被通緝後,伊維特發現自己懷孕了。”


    陰暗的角落中,因為黑衣青年情緒波動劇烈,波伊爾驀地被他摁在了牆上,力道之大使他幾乎嵌入了牆板中。


    他對緊攥在脖子上的手無動於衷,甚至卸下了防備,自顧自道:“這個孩子來得很突然,畢竟純血種綿延子嗣格外艱難。她的親族雖然因為你們的鬧劇憤怒,但在懷孕這件事上絲毫沒有懷疑。”


    “一發就中,試問天底下能有幾個親王做到呢?”青年溫潤的臉龐說起這種粗劣的玩笑來顯得極有反差,連梅爾維爾眼中都有驚愕之色一閃而過。


    在他印象中,波伊爾是被人高高捧在天邊——優雅、矜貴、不理俗物,貴族中的貴族。


    而在這種狹窄的儲物縫隙中,對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令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一鬆。


    力量鬆開的刹那,梅爾維爾驀地被瞬開的血氣狠狠彈飛到了對麵的牆板上。他的身體虛弱,內髒在幾小時前剛剛受到了重創。又因為吸入了莫德爾公爵的源血,陌生血氣在體內打架,還未完全修複。


    木屑飛濺,黑衣青年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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