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些天都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眼白紅血絲密布,那小小的猩紅色的虹膜,像翻湧的血海。


    “來了?”


    皸裂的唇瓣動了動,終日未見陽光,牧臨川的臉色更是蒼白得像紙。


    張嵩看在眼裏,心底發酸,手上的食盒輕輕放在了牧臨川腳邊,低聲道:“陛下,好歹吃一點兒吧。”


    空蕩蕩的大殿實在太安靜了,哪怕張嵩放慢了動作,食盒還是壓在地上發出“咚”地一聲輕響。


    這都幾日了,滴水未進,粒米未沾。張嵩他眼睜睜地看著牧臨川肉眼可見的憔悴了下去。


    燭火在牧臨川眼裏曳開一條細細的線,牧臨川錯開了視線:“放這兒吧,孤餓了自然會吃。”


    又將目光投向了這棺槨之內。


    棺槨中躺著的少女麵色紅潤,濃密的青絲鋪散在玉枕上。身著一件垂髾雜裾。仿佛下一秒就又能睜開眼,鹿兒眼水靈靈的,衝他彎著眉眼狡黠的笑。


    陸王後崩得太過突然,冊後大典上還好好的,典禮一結束就倒了下去。


    自王後去世那日,到現在,都已經過了有小半個月了。


    張嵩心底又驚又疑。


    尋常人,就算是帝王將相,這個時候也都該腐敗了。但王後的屍身絲毫沒有腐爛的跡象,依然麵色紅潤,青絲順滑泛著烏黑的光澤,容貌亦如生前。


    張嵩匆忙之中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他心裏發怵,總想到這些日子王宮裏的傳聞。


    說王後本是天上的人,因為陛下昔日崇佛,這才受了觀音大士的點撥下凡來幫助陛下。


    說來也奇怪,昔日的陸拂拂,在他眼裏說到底不過是個討喜點兒的小姑娘,他如今多看這棺槨裏的陸王後一眼,都覺得是個冒犯。


    定了定心神,張嵩歎了口氣,這才緩緩地說明了來意。


    低著聲兒像是怕驚動了天上的神仙似的。


    “陛下,都這些日子了,也該下葬了。”


    “王後已經……迴天上去了,陛下也該讓王後入土為安了。”


    這位陸王後一死,幾乎震住了天下所有人。


    本來吧,不少世家都看不起這位寒門陸王後。隻不過礙於她這些年來風頭正盛不好開口,實際上私下裏早琢磨著要將自己女兒塞進宮去。


    可如今鬧出了這件事,就算想把自己女兒送進去,也得掂量掂量了。


    這要是冒犯了神仙


    屍身數日不腐,這不是神仙就是精怪,但不論是什麽,都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的。


    前朝的群臣們更是吃了不小的一驚。


    想到這位陸王後昔日的恩情,紛紛歎了口氣,篤信了陸王後的神仙身份。


    不過就算真是精怪,他們也會麵不改色地修飾成神仙,畢竟這意味著大雍是天命所歸。


    張嵩使勁兒迴想他第一次見到陸拂拂的時候,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時候的陸拂拂實在是太普通了。小姑娘灰撲撲的,黑不溜秋。一進宮就被打入了冷宮。


    誰能想到就這樣普通的姑娘,竟然是天上的仙娥。


    什麽觀音大士派來的,張嵩是不信的,這消息追根溯源,多是從寺廟裏傳來。這些比丘可精著呢,就想借王後這事兒來給自己臉上貼金。


    她生前不論是愛她的還是看不起她的,都想要在她死後渾水摸魚,撈上一把,就這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生前攪動了整個天下,死後也亦然。


    這裏麵,最傷心的當屬陛下了。


    可陛下的傷心並不外露,傷心也是憋著氣兒的,麵無表情的,不顯山露水的傷心。


    起初,陛下並未接受王後薨了的消息。


    世事難料,有時候這命運比話本子裏寫的,戲台上演的還要離奇曲折一些。


    王後崩得太過倉促突然,不止牧臨川沒反應過來,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


    他隻當她是睡了過去,帶著王後的屍身迴到宮裏後,牧臨川吩咐宮婢們好生照顧,給王後備水備飯,鋪床沐浴,該幹嘛幹嘛。


    眾人戰戰兢兢,又不敢不從,隻能每日伺候著一具好比活人的屍身。


    最後還是王後那個發小,王家女郎終於忍無可忍,進宮給了牧臨川一拳,叫他別折騰了,心跳都沒了,氣也斷了,這還能活嗎?讓拂拂好好走吧。


    宮婢和內侍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陛下一怒之下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女女給拖下去殺了。


    迎麵挨了這麽一拳之後,陛下被打懵了。


    他低著眼,唇角還在滲血。


    牧臨川仰頭望著天,皺著眉,眼裏有些渙散,有些迷茫,最終卻一聲不吭地擦掉了嘴角的鮮血。


    於是這些天來強作的平靜終於被打碎了。


    眼睫一顫,兩行滾燙的血淚就掉了下來。


    隨後,眾人膽顫心驚地看著,這位一向冷麵無情的陛下掉眼淚。


    就算掉眼淚也是這麽一副漠然的模樣,兩行血淚就像是兩條線,一樣蜿蜒著下來了,掛在臉上,跟朱筆畫的似的。


    牧臨川這個人,宮裏的老人又不是沒看過他發瘋似的模樣,被發跣足,跌跌撞撞,嚎啕大哭,他有時候還會將自己撓得滿身是血,指甲縫裏都卡著摳出來的肉屑。


    哀嚎,痛哭,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鼻涕往下流個不停。宮婢和內侍們當他瘋了,得了失心瘋,都顫巍巍地不敢靠近。


    可若真正傷心到了極致,反倒哭不出來,演不出來了。


    王女女愣在了原地,她氣喘籲籲,本來還憤怒得兩眼發紅,此刻,看他漠然地淌血淚,卻又嚇得一個哆嗦,舉著巴掌,也不敢再打第二下。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夢裏多離奇的事兒都能發生,人都能在天上飛,這一向健康的人猝然長逝,“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了。


    王女女打又不敢再打,氣急敗壞地罵:“牧臨川!你到底讓不讓拂拂靈魂安息,你就直說吧!”


    然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日日夜夜守在棺槨前為王後守靈,一連三日都沒吃沒喝。


    底下的群臣看著著急,拽著張嵩的袖子一問再問,一勸再勸。


    牧臨川給麵子地拿起筷子吃了點兒,剛吃進去沒多久,又吐了出來。


    張嵩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牧臨川皺了一下眉,他是真覺得沒胃口。


    擱下筷子,推開了麵前的食盒,低聲道:“算了,不吃了。”


    打發了張嵩出去後,紅瞳一轉,又繼續望著棺槨裏的少女。


    這人一死,先前與這人相處的記憶,便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曆曆走過。


    牧臨川他隻能隱約記得,他好像和陸拂拂是在棵橘子樹下麵見麵的,黃澄澄的橘子像小燈籠似的掛在樹梢上,借了些許斜陽的餘暉當作燈籠光。


    按理說,她入宮那天,他也應該見過她,可再往前就沒了印象。至於陸拂拂說過的什麽華林園裏相見,他更是毫無印象。


    陸拂拂曾經悄悄地和他咬耳朵,說:“我剛進宮的時候,就看到你啦,當時覺得這陛下長得真好看。”


    當時他在批奏折,覺得她煩,老是攪得他心神不寧不想正事兒,就一把推開了她的臉。


    一開始,他就沒多看得起過她。


    其實他中間有不少次覺得厭煩了想殺了她,覺得她這人太粗鄙,留她在身邊,不過是那雙和嫂嫂相似的眼睛。


    在察覺陸拂拂喜歡上他之後,他更覺得這人敗興,大為無趣,想著殺了她算了。


    現在,看著棺槨裏的陸拂拂,牧臨川抿了抿幹裂的唇瓣,嘴角牽出了個譏嘲的笑。


    一哂:“陸拂拂,我有時候真疑心這是不是你的報複。”


    他伸出一隻手,指尖在她臉上描摹。


    肌膚冷如冰,卻還是柔軟的。


    “就因為我之前把你當嫂嫂的替身?”


    “輕鄙你,嘲弄你,你都記在了心上吧?等我一朝說喜歡你了,你就抽身走了。”


    喜歡。


    說到喜歡。


    牧臨川又沉默了。


    他喜歡把人置於一個極端的境地,將人之大悲大喜,愛恨情仇,種種情緒玩弄於鼓掌間,以看他們變臉為樂。


    卻不喜歡把自己真正的情緒表露在人前,那些瘋瘋癲癲的表象下藏著一顆比誰都冷酷的心。


    他能對任何人撒嬌賣癡,混不吝地對嫂嫂,對劉季舒,對任何人一口一個愛。卻對陸拂拂說不出一個喜歡來,多是傲慢的譏嘲。


    這世上最憾恨的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仔細想想,陸拂拂跟他這麽久,就沒享過他的福,遭罪倒是遭了不少。


    等他真正下定決心對她好了,她卻抽身走得果決。


    她或許真的是天上的神女,完成了任務就迴到天上去了。否則如何能解釋她這麽多日以來屍身不腐不敗,又如何能解釋她前幾天的心神不寧,一口一個她要是死了他得如何如何。


    其實陸拂拂是白擔心了,拘著她不給她下葬這事兒,他幹不出來。


    他手下剖的活人多了,沒人比他更清楚身體不過就是一副臭皮囊。


    眼前走馬燈似的曆曆轉過了許許多多的畫麵。


    最清晰的還是她把他從死人堆裏拖出來,背著他跌跌撞撞往前跑的時候。


    明明渾身上下惡臭難聞,臉上還沾著血,灰頭土臉,發如蓬草,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卻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腳踩祥雲,明光爛滿,從天而降。


    到最後,她穿上了褘衣,假髻步搖,八爵九華,神光耀耀,皎潔明亮。


    卻死在了那個幽樹繁花漸落的暮春。


    明日陸拂拂她就要下葬了。


    他一反常態,頓了頓,沙啞著嗓音說了許許多多的情話。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皺起了眉,又覺得無趣,心底仿佛有大片大片的空茫彌漫開,如大雪紛飛般蒼涼生前來不及說,死後說又有什麽意思。


    他將在這天下最尊貴的位子上,伴著憾恨、孤寂中度過殘生,而她終將不死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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