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陸拂拂鼓起勇氣,走到了牧臨川身邊,捧起了他的臉,關切地問。


    少年漠然地看著她,像是倒要看看她能說出什麽理論出來。


    陸拂拂遲疑地想。


    牧臨川剛出生就“克”死了他爹,被送進了寺廟裏。


    從小接受的都是那些什麽“眾生皆苦”啊,“凡有所相皆是虛妄”的概念,又被法裕猥褻,不長成個滿腦子哲學的瘋子這才奇怪呢。


    “你想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從小待在寺廟裏。”少女欲言又止,歪著腦袋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待太久了?”


    牧臨川冷笑。


    拂拂皺起了眉,她好像漸漸地琢磨到了點兒牧臨川的心理,心裏不由砰砰直跳。


    和其他暴君不一樣,牧臨川的昏聵倒不是因為他真的好色嗜殺好吃懶作。


    他生父是個暴君,把他接迴宮裏後又虐待他,接二連三地打壓他,否認他存在的價值。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牧臨川一直在尋找自己活著的意義,尋找著自我,偏偏幼年接受到的沙門經典卻又告訴他,這世上一切都毫無意義。


    久而久之,他就長歪了,又因手握權柄,不受規則束縛,跑偏得越來越嚴重,一意孤行地走在了自我放逐和自我毀滅的道路上。


    陸拂拂安靜了好一陣子,她覺得這些話不該由自己來說。


    “我覺得,生命的意義在於你自己要如何定義。”


    “任何人都不能定義你自己。”


    “我自己定義?”牧臨川閉了閉眼,又睜開,猩紅的眼裏掠過了幾許譏誚之意,“若讓我定義,我活著的意義就是殺人。”


    陸拂拂頭大如鬥,差點兒因為牧臨川的冥頑不靈氣到暴走。


    深吸了一口氣,拂拂抿了抿唇,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勤政愛民的明君?”


    “你看,你殺過人了吧,你幾乎每天都在殺人,可你現在還不是這麽痛苦?那你要不要換一種生存的方式?”


    少年的笑容僵硬了,看著她的目光就好像見到了鬼:“這更沒有意義,我為何要將自己的時間浪費在這些人身上?”


    陸拂拂輕聲道:“我覺得你沒資格說,你沒做過的事沒有意義。”


    “你不試試看又怎麽知道呢?”


    少女或許是因為他的冥頑不靈而動怒了,臉頰氣得通紅,眼睛卻亮得如同水晶,眼睫像蝶翅旋開即合。


    牧臨川心裏冷笑,自打從千佛窟出來之後,陸拂拂膽子就大了不少。


    他們就像是撕開了虛偽的假麵,關係卻又多了幾分微妙而古怪的親近。


    可他卻微微一怔,心裏竟然莫名湧出了幾許意動。


    “孤餓了。”


    少年垂著眼催她,終於後知後覺地將自稱從“我”又改換了迴來:“孤要吃粥。”


    “什麽?”拂拂差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孤要吃粥。”少年低垂著眼,又耐著性子重複了一遍。


    麵前的少女眨眨眼,盯著他看了好幾秒。


    看到牧臨川渾身都不自在了起來。


    少女這才露出個討厭的笑容來,


    笑得他忍不住又冷下了臉。


    她這是在看什麽鬧變扭的小孩兒嗎?


    少女彎著眼笑得格外歡實,像是陽光陡然刺破了雲翳照入心底。


    牧臨川渾身一個哆嗦,錯開了視線,眼裏露出了幾許茫然。


    她怎麽又能笑得這麽開心?這笑容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含著點兒無奈。


    “好啦,我這就去做。”


    如果陸拂拂知道了,他最想要殺的人其實是她,她還會這麽笑嗎?


    恐怕不會了。


    張嵩那狗奴才說他喜歡她。


    不,不是喜歡。


    在張嵩笑著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他在心下立刻就否定了。


    但張嵩為何會以為他喜歡陸拂拂?


    牧臨川想了半晌,旋即,恍然大悟。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能與麵對麵站在一塊兒溝通的人。


    少年身為皇帝,高處不勝寒。


    陸拂拂她狗腿圓滑,卻一點兒都沒見她發自內心地畏懼“皇帝”這兩個字。對於拂拂而言,自小她奶就同她說啦,皇帝什麽的都是封建主義的毒瘤。她屈從的隻是這兩個字背後代表的權力,卻一點兒都不害怕他這個所謂的“真龍天子”。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是他遲遲未曾下手,一拖再拖,直至今日,這才使得她氣焰囂張,越來越恃寵而驕了。


    吃過粥後,這一晚牧臨川是在陸拂拂這兒睡的。


    這一晚上,牧臨川都沒怎麽睡踏實,第二天一早,少年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烏發,寬大的領口滑落,露出了白皙清瘦的肩膀。


    坐在床褥之中,牧臨川陰沉沉的,一臉暴躁地看著陸拂拂。


    少女雙眼緊閉,唿吸悠長,睡得臉色潮紅。


    她怎麽還能睡得這麽熟??


    昨天多嘴說了這麽多話,害得他這一晚上都沒睡好。


    心眼兒比針尖小的暴君,大感不平,牧臨川緩緩地,緩緩地伸出了手,覆上了少女纖長白皙的脖頸。


    隻要他稍微一使力


    牧臨川臉上微熱,興奮地在腦子裏開始勾勒出畫麵來。


    她如果醒了,他就抄起枕頭捂在她臉上,用不了多久,陸拂拂不被掐死也會被悶死。


    被這興奮又火辣辣的視線直視著,拂拂若有所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一睜眼,就對上了少年熾熱的眸子,拂拂愣了一下,渾身發毛,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早、早啊。”


    牧臨川目光在她身上遊移,驟然陰沉了臉,像是什麽好事被打斷了一樣。


    “這麽能睡,你是豬嗎?”


    越想越覺得不爽,牧臨川涼涼地刺了一句。


    一大早上被吵醒,又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拂拂心裏窩火,沒忍住輕輕迴嘴道:“你才是豬呢。”


    她還沒怪他大半夜突然發瘋跑到她屋裏,又是逼她殺人,又是逼她熬粥的。


    “哼。”


    少年閉上眼,扭過了身子,大馬金刀地岔開腿坐在床前,不搭理她了。


    又隔了半晌,牧臨川不耐地催促道:“快收拾收拾準備起床。”


    陸拂拂一愣:“做什麽?”


    牧臨川乜了她一眼,冷笑道:“不是想出宮去嗎?今日是上元,孤今天心情好,帶你出宮。”


    元宵節?


    今日是元宵節?


    拂拂又是一怔,飛快地穿好衣服,敏捷地跑了出去。


    昨夜又下了一場雪,枍栺宮中玉樹林立,


    不遠處幾個宮人正在掃雪,又有幾個宮人正踩著□□,忙著往簷下掛燈籠。


    宮中早在好幾日前就開始布置了,隻是陸拂拂心思不在這兒,根本沒意識到。


    如今被牧臨川一提,拂拂又驚又喜。


    少年才是已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衫,走了過來,抬手朝拂拂扔了個什麽東西過去。


    陸拂拂慌忙扒拉下來,竟然是一件鬥篷。


    “披上。”牧臨川冷淡地說,“今日孤帶你出宮。”


    早上那點兒怒氣在此刻早已煙消雲散,拂拂心花怒放,忍不住彎著眼笑起來:“多謝你!”


    有這麽高興嗎?


    牧臨川皺起了眉,猩紅的眼裏倒露出幾許迷惘來。


    照理來說,上元佳節,天子要登樓與民同樂。


    但牧臨川一向視規矩為無物,等入了夜,少年帝後借著夜色,悄悄地偷溜出了王宮。


    禦街前,歌舞百戲,吞吐刀火,滕驤彩幢,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或作神鬼裝扮,金蟒纏身,或身著白衣,合掌作天竺觀音模樣,衣袂翻飛,熱鬧非常。


    寶馬香車,香輪轆轆,五陵年少,高門士女,言笑晏晏。


    上京佛寺林立,彼時佛寺競陳燈燭,百姓燒香供佛,作樂燃燈,通宵達旦。


    望之,整個上京都如九天銀河傾倒,星火錯落,歡笑聲聲聞十餘裏。


    牧臨川今日照常穿著他那件黑色“燈籠褲”,上身裲襠,金線勾勒出蓮花紋,腳蹬朱漆木屐。


    唇紅齒白,眉眼含笑,鳳眸左顧右盼間,意氣風發。俊俏中又可見幾分親切之意,看起來就像是誰家的少年郎,正與新婚的小妻子逛燈會。


    除了這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血紅色雙眼,有些難以遮掩。


    不過燈會上燈火繁盛,燭火為瞳仁蒙上了一圈暖色的光暈,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陸拂拂今天為了行動方便,也穿了褲子,但是在牧臨川的逼迫之下,帶了不少琳琅的環佩玉飾。


    走起路來,當當作響。


    上身白綾襖,下身大紅色長褲,雙螺髻點綴著一團一團皎白色的兔毛,烏黑的長發伴隨著腳步,偶爾露出長長的紅發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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