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臨川倒不是沒寵過其他妃嬪,隻不過他這寵愛多是冰冷虛偽又做作。


    像這種留意著對方,自己都沒察覺出來的體貼倒是沒有過……


    不對,也不是。


    張嵩很快又在心裏反駁了這句。


    至少那位長樂王妃,陛下對她可是上心得不得了的,一碰上他這嫂嫂,他乖巧體貼得簡直像被鬼附身。


    但和那位長樂王妃又有不同的是,陛下和陸拂拂相處的時候,多了點兒少年氣。


    至於陸拂拂。


    張嵩人精,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姑娘意在陛下。


    故意作出這麽一副鎮定的樣子,心裏可存著一肚子笨拙又機敏的小心眼子,欲擒故縱。


    這兩人,都是小孩兒故作“小大人”,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顯得生氣勃勃許多。


    張嵩看在眼裏覺得好笑。


    大鄭夫人自從叫她坐在她身邊後,就沒再多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為難她。


    拂拂從一開始的緊張,漸漸放鬆了身子,專心致誌地吃著碗裏的酥酪,一大碗酥酪轉眼就快見了底。


    不過,自始至終,陸拂拂都沒有放鬆警惕,吃完酥酪後,拂拂又動了幾筷子,挺直了腰杆,炯炯有神留意著牧臨川與大鄭夫人等人的動作。


    少年雖然狡獪浮浪,但出生高貴,有些東西自兒時起已經滲入了骨子裏,就算平日裏坐沒坐相,不好好梳頭穿鞋,卻依然是賞心悅目,不顯畏縮邋遢。


    她坐在夫人與貴人之間,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拂拂坐立不安地長長歎了口氣。


    真正體會到了高二語文課上林妹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去”。


    她像林妹妹學著喝茶漱口一樣,吃得很慢,學著怎麽吃菜怎麽喝湯。


    自從陸拂拂坐過來之後,崔蠻就僵住了,少女委屈得幾乎快哭了出來,下巴揚得高高的,警惕又高傲的模樣,渾像是一隻要炸毛的貓兒。


    她本來就對今天的座位排序頗有幾分怨言。


    這俗婢算個什麽玩意兒,帶著一身油煙與羊肉味兒,竟然坐在了她身邊,還硬生生地壓了她一頭,位列第二?


    【阿蠻委屈得幾乎快哭出來,恨不得立刻甩手就走。


    牧臨川本也知道她最厭惡牛羊肉。


    阿蠻睜大了眼,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這些旁白拂拂心不在焉地聽著,一想到高二語文課,她就不免想到了在學校裏的時光。


    她懷念教室裏堆得高高的書籍,懷念學校裏的籃球場,懷念教室後麵的黑板報。


    拂拂不由一陣恍惚,抿緊了唇,連周遭的環境都忘了。


    她堅信知識改變命運,沒能繼續上學是她這一輩子的遺憾。


    許是察覺到了崔蠻的委屈和不滿,牧臨川的視線落了下來。


    崔蠻仰頭對上了牧臨川的視線。


    【少女昂著倔強的小臉,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裏的淚水要掉不掉。


    少年一怔。


    阿蠻臉頰委屈地發紅,依然固執地,不卑不亢地迎上了他的視線,眼神有些冷澈。


    她是崔家女兒,崔家女兒驕傲。


    絕不是誰都能輕易來折辱她的。


    少年撐著腦袋,猩紅的眼潤澤幽深,靜靜地盯著她看了片刻。


    垂下眼,招來張嵩交代了幾句。】


    張嵩一來,崔蠻心口一跳,忙維持住了臉色不崩,趾高氣揚地冷冷道:“你來作什麽?”


    張嵩:“陛下叫奴來送點兒東西給貴人。”


    東西?


    崔蠻微微一怔,臉上不由飛起了一朵紅暈,露出了點兒少女的靈動與羞怯來。


    然而目光落在張嵩帶來的東西後,崔蠻臉色煞白。


    張嵩手上漆盤裏竟然放著滿滿一大把的羊肉串!


    張嵩溫聲細語道:“貴人請吧,莫要辜負了陛下的好意。”


    牧臨川這才收迴了視線,少年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眼角滲出了點兒眼淚花,目光涼薄。


    所謂的高門士族,都是些眼高於頂,眼高手低的貨色。


    崔蠻作就算了,偏作到他腦袋上去了。


    誠然,起初,牧臨川對崔蠻確有幾分好奇。


    少年發現,一看到崔蠻,他就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親近之意,想要逗弄她玩兒,想多和她待一會兒,甚至想把她關起來,藏起來,叫誰也看不著。


    這感覺來得太古怪,竟然冥冥之中有點兒“天意”的味道。


    他當初封崔蠻為貴人,一是覺著好玩兒,二是“貴人”之類的封號在他眼裏根本不算個什麽東西,就算封條狗他也照封不誤。


    三是,他想知道崔素那老家夥在南平郡究竟在忙活些什麽。


    南平郡史上歸屬不定,常歸於湘、荊二州,眾所周知,荊州刺史就是長樂王牧行簡。


    崔素是真賑災呢?還是和他那堂兄另有謀劃呢。


    誰想崔蠻胸大無腦,光恃美行兇了,他在她身上摸了一連這十幾天,都沒摸出點兒線索來。


    看來崔素那老家夥也對自己女兒的腦子沒信心,絲毫沒將自己的算盤透露給她。


    日子一長,天意似乎也拗不過這小瘋子了,那點兒隱約的好感幾日之後煙消雲散。


    一大把羊肉串都已經冷了,泛著冷膩的油光。


    崔蠻強忍著反胃,吃了一串。


    她委屈地想拂袖就走,可張嵩那閹狗盯得她緊緊的,她不能。


    這一刻,崔蠻驚慌地發現,這兒不是崔家,沒她任性的理由。


    冷膩的羊肉串一串一串下了肚,張嵩又端來另一盤:“陛下看貴人喜歡吃,特地賞的。”


    崔蠻睜大了眼,眼圈漸漸地又紅了,倔強的小臉一片慘白。


    終於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廂,陸拂拂好不容易從高中迴憶中抽身,竟然看到崔蠻哭了出來,虎軀一震的同時,震驚又茫然,不禁汗毛倒豎。


    女主怎、怎麽哭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牧臨川這小暴君對女主又做了什麽?


    崔蠻看著她這茫然又震驚的表情,氣得渾身發抖。


    崔蠻:……就覺、覺得更委屈了qaq


    竟然哭得更厲害了。


    崔蠻這一哭,就再也刹不住。


    滿座皆驚。


    一直表現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大鄭夫人也皺了皺眉,趕緊叫她下去。


    禦前失儀這是大事兒。宮宴之後,崔蠻就被禁足了三個月。


    宮宴直至深更半夜方才散去。


    之後,牧臨川卻沒讓陸拂拂走。


    天色已深,空中落著小雪,行雲皎月,雪色共月色皎潔動人。


    白雪覆蓋宮牆,星火錯落,一如亮起的一盞盞琉璃明燈。


    陸拂拂站在牧臨川麵前緊張極了,扯了扯裙角,心裏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來之不易的獨處機會,她今天晚上赴宴前竟然沒好好打扮一番。


    略一思忖,拂拂特地往燈下站了站,十分心機地露出半張側臉來。


    之前幺妮拉著她自拍的時候說過,人的左臉和右臉長得其實是不一樣的,她左臉比右臉要好看點兒,自拍要找準角度。


    少女梳著個雙螺髻,穿著件簡單的杏色大交領上衣,露出白色的裏衣,下身穿了件青紋褲,腰間係紅色裙帶,圍著件天青色的間色紗裙,垂著些叮叮當當的玉飾。


    此時站在錯落的琉璃燈火下,猶如月宮裏走出來的月兔,足下翹頭履,走一步,身上的裙飾便琳琅作響。


    牧臨川平靜地看了一眼就收迴了視線,目光落在她裙裳上的玉飾上。


    心中古怪地想:陸拂拂今天打扮得就像個珊瑚樹。


    俗話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少年攏著袖口,腳蹬木屐,目光淡淡。


    陸拂拂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掐緊掌心,問:“你不高興?”


    牧臨川與她四目相對,忽而嗤地笑開。


    “我從未發現,你膽子這麽大?”


    女孩兒的雙眼在燈下就如同最清透的水晶,仰著頭,目光分外直接。


    少年揣著袖口,不動聲色地看著。


    陸拂拂像頭山野間的麂子。


    你說她膽子大吧,她倒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該低頭的時候低頭,完全不見那股子世家貴女身上常見的清高氣,她身上甚至還帶點兒世俗的圓滑,小心翼翼的狗腿,貪生怕死。


    你說她膽子小吧,女孩兒又敢這樣抬起眼與他對視,烏黑的眸子落落大方,眼裏倒映著星火,像蘊了個小月牙兒。


    這雙眼睛和嫂嫂一點兒都不像。


    牧臨川垂下了眼。


    陸拂拂她的恭敬,她的狗腿,是審時度勢之下的不得已為之,並非對皇權發自內心的敬畏。這點,連那些世家子都做不到。


    牧臨川心裏冒出個古怪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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