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臨川又像幽魂一樣,飄進了千佛窟中。這千佛窟乃是牧臨川主持修建,耗時數月。


    一向侍奉牧臨川左右的內侍張嵩看在眼裏,憂在心裏。


    他多病少眠,經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乃是常事。


    陛下若是尋常失眠倒也算好的了,最怕是受這病痛折磨所致的少眠。


    陛下的肺向來不好,年少時在冰天雪地裏凍過一陣子落下了這病根。常常深更半夜咳得涕泗橫流,整夜整夜睡不好覺,熬得兩隻眼睛紅得像個兔子。


    騷包閑得蛋疼如牧臨川,短短一個下午又換了件衣衫。


    為了行動方便,牧臨川今晚倒沒穿那身單薄又寬鬆的玄色長袍,時人均好褒衣博帶,大冠高履,但少年年紀小,不過十六,穿著高履有些踢踢踏踏的。


    他今日下半身著黑色紈褲,用紅繩在腳踝間綁緊,繩上綴金玉,猶如大大的燈籠褲,行走間,彩光流瀉。


    上半身則穿著一件深紅色裲襠。


    這一身比之從前的褒衣博帶要合身不少,倒是一掃往日的頹糜與陰沉,多了些少年飛揚的意氣。


    發辮解開,束著個馬尾,隻餘兩三縷微卷的碎發垂落鬢角。烏發墨鬢,眉眼細長,猩紅的眼中神光熠熠。


    這千佛窟中明燈千盞,順著牆壁錯落有致地排列。牆壁中鑿空,中置諸像,高矮胖瘦不一,工巧綺麗。或有七尺金像數軀,六尺金像五軀,玉像十三軀。


    金織成像,繡珠像各十五軀。


    在燈火照耀下,仔細看去,這些發絲、肌膚、眼珠竟然又如真人。


    牧臨川將手攏在袖中,踢踏著腳,轉了個身,一腳踢翻了這千佛窟中的錯銀銅牛燈架,坦然自若地繞過地上這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一路往洞窟深處走。


    張嵩跟在牧臨川身後,麵上恭敬有餘,心裏卻駭得冷汗涔涔。


    饒是到這千佛窟中來了已有數十次,他還是受不了這些“東西”。


    對,東西。


    倒不是他膽大妄為,敢對佛菩薩不敬,實在是這些東西根本算不上“佛菩薩”。


    這些佛像,有高有低,金玉環身,脖頸佩日,威嚴赫赫。


    高的宛如結跏趺坐在雲端。諸天神佛,半斂雙眸,俯瞰著洞中穿行的二人。


    牧臨川七拐八拐終於來到了目的地,咬著筆畫筆坐下,信手為麵前這尊還沒上好色的佛像著色。


    這一尊“佛像”頭顱低垂,腹中空空,露出猙獰的血肉,腹腔中能清楚地看見血色的肋骨與一截通紅的脊椎。


    第22章


    這分明卻是具已經被開膛剖肚,掏空了內髒的屍體。


    張嵩苦著臉跟上,他還記得這具“佛菩薩”生前的模樣,這位生前在朝野中也算是個人物,乃是都督一州軍事的陳峻拔,因與長樂王牧行簡往來密切,被陛下擼起袖子親自收拾幹淨了。


    眾人隻知道陛下暴虐嗜殺,卻不知道陛下殺人還區別對待。


    如小鄭貴人之流的,便隨手拖下去埋了、砍了、喂了。但諸如陳峻拔一類,陛下覺得這樣殺了他們太埋汰他們了,便會吩咐內侍將他們帶到這千佛窟,自己親自動手處置。


    這佛像裏的內髒正是一旬前,牧臨川自己親自動手掏空的。彼時,少年神態自若地伸出手,掏出鮮血淋漓的心肝腸肺,隨手丟在盤子裏,目不斜視道:“將這些拿去喂虎。”


    也隻有在此時,牧臨川這陰沉病態的神情才一掃而空,變得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嘴裏哼著小曲兒,專心致誌地為這佛像描眉作畫。


    等他將這剩下來半邊上完色之後,天際已經微微亮了。


    牧臨川擱下畫筆,頗為誌得意滿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傑作。他興奮得臉上發熱,熱血上頭,雖然一晚上沒睡,全還是精神奕奕。


    轉過身,踢踏踢踏地出了千佛窟,“走,去冷宮。”


    拂拂是在睡夢中被人戳醒的。


    一睜眼,便看到少年撐著下巴,手裏拎著個不知從哪兒扒拉來的狗尾巴草,撓著她鼻子玩兒。


    天知道一睜眼就看到牧臨川,是多麽挑戰人生理極限的一件事兒!


    牧臨川渾然不覺自己的出現是多麽驚悚,反倒還輕輕踢了拂拂一腳。


    “起來。”


    陸拂拂被人從夢中叫醒,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問:“起來幹嘛?”


    少年口氣自大,渾然不覺自己這行為多麽無恥且招人恨,恬不知恥道:“陪我聊天。”


    拂拂:……


    幸好她脾氣好沒有起床氣,拂拂歎了口氣,認命地起身換衣服。


    解係帶的手微微一頓,拂拂吞吞吐吐地道:“陛下?”


    牧臨川疑惑地問:“何事?”


    看這小暴君毫無退避之意,陸拂拂漲紅了臉,隻好自我催眠自己,她和牧臨川是夫妻,反正她也沒啥好看的。


    少女穿著一身白色的小衣,單薄的布料緊貼著腰線,胸|臀尚未發育完全,如青澀的山巒,一捧如水般的烏發垂落臀後,裸|露的肌膚在晨光的照耀下,泛著瑩潤的色澤,宛如一筆橫書的水墨畫。


    牧臨川神情淡定,還有些許不耐,他真的對她的肉|體不感興趣,看著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塊兒肥瘦均勻的豬肉,還不耐煩她換衣服慢吞吞的。


    等她換好了衣服,牧臨川皺眉問:“你平常都幹嘛?”


    陸拂拂想了想,一滴冷汗默默滑落:呃……種地算嗎?


    今天一早這小暴君又不知道發什麽瘋,久違地跟在她身後粘著她寸步不離,陸拂拂又趕不走他,隻好權把他當作跟在自己屁股後麵跑的幺妮。


    彎腰紮緊了褲腿,拂拂拍了拍臉,精神奕奕地掄起鋤頭去種地。


    牧臨川像道幽魂一樣飄在她身後,新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天還未亮,晨露未晞,行走在草葉間,裙裾沾染了點點涼意。


    陸拂拂麵朝黃土,認真鋤草翻田。


    大抵上天|朝人民都對種地有種莫名的向往,陸拂拂從小就在家裏做慣了農活,她既不通琴棋書畫,也沒多少高級趣味,種田倒成了陸拂拂打發時間的手段。


    種出來的瓜果蔬菜既能吃,勞作的過程中又能運動健身,可謂一舉兩得之事。


    牧臨川站在田邊,打量著她,有些嫌棄,有些譏誚,又有些意外和好奇。


    《禮記·月令》曾言“孟春之月,天子親載耒耜”,高貴的陛下,除非春耕之時,需扶犁而耕,對於農事可謂一無所知。


    竟然不是變著花樣吸引他的手段?


    牧臨川遲疑地看著陸拂拂竟然真的埋頭幹起了農活,幹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一門心思地跪在地上拔草,像是全然忘記了身後還有個人。


    少年皺了皺眉。


    被這樣忽視,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情願,壓根沒意識到自己前段時間也是這麽忽視陸拂拂的。


    牧臨川狀似無謂地問:“你為何要先把鋤頭泡在水裏?”


    拂拂掄起鋤頭盡職盡責地展示給牧臨川看,像從前教幺妮那樣,溫和又有耐心:“因為這樣木頭柄和鋤頭連接的地方緊一點兒,不容易掉下來。”


    這到底有沒有用陸拂拂不知道,反正她大(爸)和她媽都是這麽和她講的。


    牧臨川點點頭:“那你為何又往上撒草木灰。”


    拂拂笑眯眯道:“因為這樣能改良土質呀。”


    今天下地,少女鬢角隻簪了一支蝴蝶發簪,笑起來時,眉眼彎彎,鬢角停立的蝶翅亂顫,折射出璀璨的光,看著熱鬧,刺眼。


    與千佛窟的陰冷不同,她身上有一種很是淺顯的熱鬧,是一種見寒作熱,不依不饒,大哭大笑的市井熱鬧,或許顯得有些粗俗,有些愚笨,卻勝在真切。


    這熱鬧又淺顯的模樣,倒顯得他一門心思放在了宮鬥上。


    牧臨川一時語塞,難得感到了點兒尷尬,錯開了視線,這種農活,他以往看著隻覺得無聊。春耕之時,也隻是意思意思推兩下。但或許是這迴佛像上色比較完美。少年臉色稍霽,猩紅的眼一轉不轉地盯著她看,當中竟然多了幾分難的平靜。


    先是把土都翻上一邊,接著用把種的地瓜刨出來。


    牧臨川站在一邊圍觀,看著陸拂拂像隻賣力拉犁的小牛犢,眼睛大而亮,甩著尾巴吭哧吭哧埋頭苦幹,少女手腳利落,汗水濡濕了烏黑的長發,麵色潮紅得像猴屁股。


    少年猩紅的眼一暗。


    他能看出之前陸拂拂對他有幾分好感,可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陸拂拂是他的妃嬪,喜歡他更是天經地義。


    他並未覺得陸拂拂有多特殊,除了——那雙眼睛。


    收迴心裏那點淡淡的刻薄,牧臨川饒有興趣地繼續看著陸拂拂忙活。


    將刨出來的地瓜撿著丟進了準備好的籮筐裏,拂拂吃力地挑著扁擔,把這兩大筐地瓜挑迴了殿內屯著。


    做完這一切,她還沒閑著,又噠噠噠地挑著兩個桶出了冷宮。


    牧臨川追上去:“去哪兒?”


    拂拂:“我去要點兒糞。”


    牧臨川不假思索,興致勃勃地說:“孤與你一道兒。”


    每當這個時候,便有內侍穿過清晨的薄霧,推著糞車出來了。車上滿載著一整座王宮中人五穀輪迴之物。


    然而,今天送糞車出王城的內侍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攔路搶糞!!


    看清楚這搶糞之人的容貌之後,小內侍噗通一聲,嚇得糞桶都掉了。


    陛下!!


    牧臨川捂著鼻子,一臉嫌棄,“快點兒臭死了。”


    “陛下覺得臭可以去邊上站著。”拂拂眉眼認真且嚴肅,完全看不出來埋汰之意,“邊上沒味道。”


    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拂拂心中默默對天發誓。


    牧臨川覺得陸拂拂是在陰陽怪氣自己嬌氣。他鼻腔出氣,皺著眉擱下了手,雖然嫌棄,卻還是沒走一步。


    小內侍看在眼裏,幾乎快嚇哭了。


    陛下今天這是轉性了不成?這位美人又是誰?這古往今來哪有帶妃子搶糞的暴君啊。更驚悚的是,陛下明明嫌棄,偏偏還忍住了沒發作。非但沒發作,還盯著他使勁兒瞧,監督他往桶裏倒糞。


    “手抖什麽?”


    “再倒點,滿上。”


    內侍的手更抖了,嚇得都快哭了:……陛下你能別用倒酒的語氣命令奴倒糞嗎?


    倒了滿滿兩大桶糞,牧臨川滿意了。


    拂拂驚喜:“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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