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流而下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他。


    他愉快地悶笑著,抬手挑起一縷明焰,在池邊的玉壁上為她刻上新的一筆。


    “是你自找的。到時別哭。”


    *


    光陰流逝。


    凝視寧青青的睡顏時,謝無妄越來越容易失神。


    他修為高、涉獵廣,對這世間萬物自有認知和體會。


    得到邪神的記憶之後,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悟到了真正的道。


    混沌初分,清氣上揚濁氣下沉,世分兩極。兩極相融,則生化萬物,自此生生不息。


    世間萬物源於混沌,自然集清濁於一體。


    邪與魔,皆是因為世間貪念惡念不加約束地滋長,從而激發了混沌本源之中的濁氣,生出意識。純然的惡與本源力量相結合,造就了人力無法匹敵的魔神與邪神。


    與之相對,便有善念與正氣催動本源清氣,降下懲邪除魔的正神。


    正邪之戰皆在人心。邪魔一除,由心而生的善神自當複歸天地。


    再不會迴來。


    謝無妄平靜地吹走指縫中的木屑。


    “阿青。”


    “音之溯沒能熬過第一千三百八十四次試藥,今晨死在獄中,無法繼續為世間貢獻綿薄之力。可惜。”


    “你還記得他麽?”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閑聊,“從前你的猜測都對,隻差些細節。”


    邪神的孢子隻能寄生在那些心智極度簡單的生物體內,譬如妖獸。


    醉心醫道的音之溯恰好也是一個“單純至極”的人,成為第一個人類宿主。


    音之溯沒有什麽善惡觀念,偶爾與體內的邪神意誌雞同鴨講地溝通幾句,倒也無甚影響。


    他的人生發生變化,是在他與玉瑤墜入愛河,然後痛失所愛之後。


    他想要製造災禍讓西陰神女迴到世間,邪神也想用孢子感染人族修士,雙方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利用子母魔蠱做成了能夠感染人類的魔蠱孢子。藥與毒自古便有共通之處,音之溯精於此道,堪稱天才大家。


    另,音之溯的確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連雪嬌離間他與玉瑤的事情。他的報複方式便是讓連雪嬌生下了音朝鳳,然後用魔蠱控製自己親生兒子,做盡惡事。


    單純之人偏執起來,更是窮兇極惡。


    謝無妄眉梢微動,迴神,視線從飄遠的雲層上收迴,落向安然沉睡的女子。


    他沒有提及音之溯落網之前與雲水淼相愛相殺的那一段往事,以及雲水淼的結局。


    手指輕輕描摹她的眉眼鼻唇。


    “阿青,我若墮魔,你會醒嗎?”


    他的聲音淡而平靜,不似玩笑。


    *


    今日青城山有客來,探望昏睡百年的寧青青。


    謝無妄一大早便將她抱進靈池,泡得臉頰紅潤,又用樨木花露浸過每一縷發絲,讓她又香又暖。


    他挑了一件生機盎然的綠裙為她換上。


    這件綠衣由九重鮫紗製成,九層雲霧般的柔絲疊在一處,厚度不及他慣用的宣紙。


    深深淺淺的綠色是用木靈力浸染而成,天然便帶著草木馨香,明暗變化渾然天成,一動,便像是四季的木之精華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將她打扮妥當,放在雲絲衾中,左看右看卻總覺得哪裏不對。


    盯著她沉吟許久之後,運籌帷幄、智計無雙、過目不忘道君謝無妄忽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他竟忘了,素日她平躺在床榻上時,一頭墨雲般的秀發究竟是壓在身下,還是置於枕上?


    思來想去,愈加糊塗。


    他將她抱起來,長臂攬過那一頭瀑布般的青絲,將它們盡數攏到了她的背後,然後扶著她臥下,蓋好被褥。


    隻見少許發絲隆了起來,窩在她的頭頂上方。


    他重新擺弄時,又發現壓在她身下的發絲並不平順,許多地方都彎折了。


    謝無妄:“……”


    他將她滿頭烏絲挽了出來,置於枕上。


    放左邊、放右邊,都覺得不對勁。


    他盯著她的頭發,黑眸中浮起了清晰的茫然——這麽多日子是怎麽過來的?


    幸好寧天璽一行及時抵達玉梨苑外,打斷了謝無妄的糾結。


    他將娘家來客請入庭院,禮節周全地招待眾人,心中卻是始終盤桓著揮之不去的深刻執念。


    在眾人望向床榻上的寧青青時,他不禁微微抿住薄唇,腦中好似繃著一根弦。


    就怕旁人問他,為何她的頭發擺得那般奇怪。


    幸好青城山諸人都沒有留意到這件“頭等大事”。


    “道君啊。”寧天璽摸著腰間的酒葫蘆,歎息道,“都這麽久了,小青兒恐怕不會再醒啦。不如讓她迴到她來的地方?那裏風景極好,一條小河,幹淨的草地,春夏總會開滿黃白小花朵,小青兒想必喜歡。”


    謝無妄的笑容一晃也沒晃:“寧掌門,她隻是貪睡些。”


    寧天璽輕歎一聲,垂下頭去。


    “道君!”一道響亮的大嗓門突兀地炸開。


    謝無妄眉梢微動,抬眸望去。


    青城劍派排行第二的女弟子武霞綺站了出來:“您不要誤會師父。師父隻是想把小青兒帶迴青城山,並不是要埋了她!您不知道,這幾年來……”


    “咳!”寧天璽重重一咳,試圖打斷武霞綺說話。


    武喇叭花才不理他,徑自說道:“這幾年,心思活絡的人可多了!動輒拐彎抹角給我們施壓,那意思便是青兒醒不來,卻占著茅坑不拉屎,不如把道君夫人的位置騰出來,好讓他們安排什麽天驕貴女給您哪!”


    寧天璽扶額:“道君休聽小徒胡言。那種話,老頭子我聽著隻當是放屁,壓根不會往心裏去……”


    “嗬!嗬!”武霞綺絲毫也不給麵子,“死鴨子嘴硬吧您!那幾個什麽老祖的曾曾曾孫女,什麽隱世大能三千年老樹開花收的關門弟子……您不還得賠著笑臉應酬麽!”


    寧天璽憂鬱地垂下眼睛:“倒也不是那麽說,就是,小青兒睡太久了,耽誤了道君。”


    “多慮了。”謝無妄微笑著,溫和地說道,“阿青素日狗嘴吐不出象牙,如今安安靜靜的,我甚喜歡。”


    “倒也是哈。”站在武霞綺身後的老十八忍不住插了一句,“小青兒這張嘴,真是貓嫌狗棄。”


    眾人都笑了起來。


    笑中藏了多少苦澀,便隻有自己知曉。


    今日,從五六七八、十二、十四、十八……到排行最末的小師妹,眾人都來齊了。


    謝無妄擊殺邪神、吞噬了邪神的記憶碎屑之後,順手便將世間殘留的邪神之種盡數誅滅。


    如今,青城劍派中染到魔蠱孢子的弟子已悉數救了迴來,這個消息謝無妄已在寧青青耳畔念叨了百八十遍,可惜她連眼睫都不曾顫過一顫。


    到了午飯時分,寧天璽一行打聽清楚聖山附近都有什麽美食之後,便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


    謝無妄隻將人送到玉梨苑門前。


    他不敢離她太久。


    隻要視線離開她片刻,他總會不自覺地想起她摔下床榻,在地上無助掙紮的模樣。


    一次就怕了。


    迴到屋中,見她仍舊睡得安詳。


    “小沒良心。”他輕輕一哂,“旁人千裏迢迢趕來,竟是一眼也不看。”


    說罷,衣擺一掀,大馬金刀坐在床榻邊緣,探手取過桌上的木頭。


    整個下午,玉梨苑中隻有‘簌簌’的細碎聲響。


    到了黃昏時分,他幽幽抬起雙眸,望向遠處。


    “老祖曾孫?關門弟子?”他勾唇,笑容和煦溫柔,“將本君比作茅坑。好膽色。”


    *


    近來,謝無妄的話一日比一日更少了。


    他沉默著,每日一絲不苟地替她沐浴更衣,帶她曬太陽,幫她活動關節、按摩肌肉。


    寄如雪已是第十八次找上門來笑話他。


    從前謝無妄燒掉玉瑤屍身時對寄如雪說過的那些話,如今被寄如雪反反複複地念叨,用以嘲諷。


    每次寄如雪登門拜訪,謝無妄一定會見他,在他大開嘲諷的時候,謝無妄總是一言不發,隻微笑著默默承受。


    久而久之,反倒讓寄如雪有些不好意思。


    若不是用情至深,哪個男人能受得住這樣的鳥氣?謝無妄,也是性情中人啊!


    這般想著,寄如雪在離開聖山之時,不禁長籲短歎,暗自決定下迴不再戳謝無妄傷疤,而是帶些美酒來,陪他痛飲一番。


    “罷了罷了……”


    寄如雪寂寞如雪。


    目送此人消失在結界外,謝無妄輕嗤一聲,散懶不羈地歪坐在床榻上,瞥向安然沉睡的女子。


    “阿青,你就忍心看他這般笑話我?”


    他的笑容與往日一般無二,黑眸中的光芒,卻是一日更比一日黯淡。


    手指一緊,握住掌中的木頭。


    *


    *


    寧青青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從她被寧天璽撿迴青城山,到摔下煌雲宗的院牆落到謝無妄懷中,再到三百年相知相許……一幕一幕,所有畫麵像走馬燈般在眼前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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