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個大毛線呢?


    她顫巍巍抬手揪他衣襟。


    謝無妄忍無可忍,將她打橫一抱,掠坐到山石上,將她那一雙不安生的小爪子擒在身前。


    “別亂動。”聲音低沉隱忍。


    蘑菇生氣又不解,情急之下,眼睛裏浮起了細細一層波光,唿吸也加快了許多,身體輕輕擰動掙紮。


    謝無妄更僵。


    溫香軟玉在懷,朝思暮想的甜香與溫暖近在咫尺,美麗的紅唇微微開啟,一聲聲唿吸似是亂人心智的邀約。


    不可。


    謝無妄狹長漂亮的黑眸中翻湧起了暗色,眼尾泛著薄紅,聲音帶上了些不易察覺的氣急敗壞:“身上有傷。閉眼閉嘴。”


    他的掌心更加滾燙,將她的雙腕鉗得分毫也動彈不得。


    寧青青掙脫不開,悲憤地調動著幾乎全幹的靈力,探出菌絲,結成一隻手指大小的蘑菇。


    蘑菇帽子一晃一晃,指向那個藤球。


    謝無妄微怔。


    她一字字往外蹦:“幫、拆、懂?”


    謝無妄:“……”


    淡定無比的道君大人慢悠悠鬆開手,將她扶坐在山石的凹陷中。


    他那雙冷白的耳朵上沁出了淡淡的紅色。


    “急什麽。”他鎮定自若,“先找地方安置你。”


    “哦……”寧青青眨了眨眼睛,恍然點頭。


    果然是謝無妄想得周到。蘑菇暈乎乎的腦子緩緩轉動。


    謝無妄窺著她神色,眉梢挑起少許,轉身時,不動聲色輕吐一口長氣。


    他瀟灑利落地掠到大藤繭上,一縷一縷拆了起來。


    不得不說,謝無妄的確是條理清楚、心細如發。


    寧青青拽了半天拽不開的大毛線,很快就被他拎著線頭一條條拆了開來。


    他的動作堪稱優雅,輕飄飄地掠上掠下,時不時廣袖一抖,便有大蓬大蓬的菌絲和藤蔓向著周遭散開。


    散落得整整齊齊。


    蘑菇最容易沉迷於這種規律齊整的美感。


    她眯起了眼睛,愉悅地欣賞那一條條整齊鋪開的線線。


    碧綠規整的藤蔓和通透晶瑩的菌絲排列成同心圓,向著四周散射,謝無妄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淡笑,行雲流水的起落之間,藤繭一圈一圈規則地瘦了下去。


    他就像個光源,散出萬道致密炫美的光。


    寧青青:“……”


    真是很戳蘑菇的審美啊。


    她根本不舍得迴收菌絲,因為那樣就會打破眼前一幅完美規則的圖案。為了美景,她完全可以忍受身體和識府空空蕩蕩的痛苦,就像那些凡間名士寧願忍饑挨餓也一定要買字畫一樣。


    這叫風雅。


    謝無妄也不催她,他做事的時候總是異常專注,好像全然忘了她這隻蘑菇。


    颯颯颯颯颯——


    終於,最後一圈菌絲散落,毛英俊摔在了同心圓中央。


    這下摔得不輕,毛英俊從昏迷中醒來,努力用手掌撐著地麵,支起身體,重重跪在了謝無妄麵前。


    成功破壞了菌絲的完美。


    “君…上。”毛英俊嗓音嘶啞,破鑼一般開口,“屬下有話…要稟。”


    寧青青不禁微懸起心髒,抬眸望向謝無妄。


    “說。”謝無妄斂去了假笑。


    毛英俊緩了口氣,沉聲道:“方才夫人解我心髒之毒時,我的腦中如走馬觀燈般,看到自己所行的諸般錯事,以及染毒始末!”


    第101章 他的結局


    寧青青扶著身後的山石站了起來。


    她借著迴收菌絲的牽引力道,‘唰’一下落到了謝無妄和毛英俊麵前。


    魔蠱孢子之事,事關重大且細思極恐,足以讓她忽略身體的虛弱。


    她疾疾掠到近前,出聲催促毛英俊:“速速道來!”


    毛英俊抬頭看見她,一雙細長的眼睛裏立刻浮起了感激和慚愧之色。


    “多謝夫人相救之恩!”他毫不猶豫地將雙手撐在地麵,砰砰砰連磕了三個大響頭。


    寧青青有氣無力:“不必如此……”


    毛英俊抬眸,斬釘截鐵:“要的!”


    他又垂下頭去,繼續砰砰砰。


    寧青青:“……先把事情說出來更實在。還有,我和謝無妄已經和離啦,你可以叫我道友。”


    她急巴巴趕過來是想聽秘密,不是看人磕頭。


    磕頭有什麽好看的,前幾日她在木廊上撞出的那個額包還在隱隱作痛呢。


    毛英俊急急抬起了臉:“是!夫人!”


    寧青青:“……”算了算了,這種時候揭密更重要,再拖延片刻,說不定又出個什麽幺蛾子。


    她憂傷地垂下眼睛,餘光瞥見謝無妄輕輕勾了下嘴角。


    “我身上之毒,是白雲子所下。”毛英俊語氣篤定,“我記得那段日子,白雲子時常與我喝酒談心寬慰於我,但是,我心中的煩惱非但絲毫未解,反倒愈來愈盛,終於有一日,我在睡夢之中犯了一個大錯,遭心魔全盤入侵。隻是,在那之後我便徹底遺忘了那些煩憂,也忘記了心魔之事,平日身上全無異常,隻在那魔蠱發作之時被它徹底控製,做下許多自己全然無法察覺的錯事!”


    說罷,他又伏了下去,砰砰砰連叩響頭:“是我的錯!是我未能堅守本心,給了心魔可尋之隙!”


    寧青青心中微微一凜。


    毛英俊所述之事,她也曾經遇到過。


    那時,她傷心失意迴到青城山,被音朝鳳下了魔蠱。


    在夢中,她持劍刺向謝無妄,心魔在耳旁唿嘯,不住地勸她殺死謝無妄,從此肆意人生,為所欲為。


    但是她寧死也不願。


    無關愛恨,而是因為她心中清楚,那是邪魔之道。


    寧青青輕聲一歎,望向毛英俊。所以,這位曆盡風霜的老將是為了什麽樣的心事,而向心魔妥協呢?


    毛英俊重重拜倒:“請恕屬下無法說出那件錯事!事關私人辛秘,委實不堪,說出來隻會髒汙了君上與夫人的耳。此事無關蒼生,無關社稷,隻是私事而已。請容許屬下將它帶入九泉。”


    “可。”謝無妄淡聲應下。


    寧青青看毛英俊的表情實在糾結痛苦,便摁下了自己的好奇心,不再多問。


    “近來辟邪洞中兩次上古兇獸的暴動,皆是屬下所為!”毛英俊又要往地上撞。


    謝無妄廣袖一揮,將毛英俊揮了起來,踉蹌站穩。


    道君聲音清冷:“說便是了,磕破頭也赦不了你死罪。”


    “是!”毛英俊重重垂首,“第一次,道君取劍靈髓替青城劍派寧天璽塑骨,歸來之時眉梢眼角俱有微淡喜意,魔蠱控製我引動兇獸,目的正是打攪君上與夫人。第二次引發兇獸暴動,則是與虞浩天配合,我騙走君上,他將夫人擄入謝城。”


    頓了頓,又道:“引動上古兇獸的事,屬下是與白雲子聯手。行事之時,白雲子也為心魔所控,事後全無記憶,屬下還曾……還曾與他一起絞盡腦汁地追查線索……唉!”


    謝無妄笑了下:“難怪久久查不出結果。”


    他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樣,因為早已篤定叛徒是身邊重臣,至於是誰,似乎也沒有太大的分別。


    毛英俊深深吸了一口氣:“屬下罪該萬死。今日,為魔蠱所控,在聖宮中行兇,擄走西陰神女意圖不軌,又殘殺藥王穀百餘人、擊傷穀主,實在是萬死難贖!”


    謝無妄臉上絲毫也不見怒容,隻感慨地道:“可惜了。你烤兔子的手藝,實是一絕。”


    毛英俊的厚唇狠狠一抿,眼睛裏沁出了淚光,聲音立刻變得哽咽:“屬下願在九泉之下,靜待君上開創真正的太平盛世!”


    他委實沒料到,多年之後,謝無妄竟還能記得初遇之日他烤的那三隻兔子。


    都說道君冷漠無情,其實……人心哪能不是肉長的呢?


    “那個,”寧青青小心地插了一句,“既然魔蠱已除,那就不必剜心了吧?”


    毛英俊當即“撲通”一聲跪下,膝蓋狠狠砸出了兩個深坑。


    “屬下心中唯有死誌,絕無苟活之意!”洪亮的嗓音在謝無妄設下的結界中嗡嗡迴蕩。


    寧青青被他嚇了小小一跳。


    她還從未見過有人尋死尋得這般斬釘截鐵,絲毫也沒得商量的。


    毛英俊聲音堅定剛毅:“眾目睽睽之下,屬下殺死藥王穀百餘人,無可抵賴!倘若道君饒了我,天下人將如何看待?無論原因是什麽,世人心中隻會認定天聖宮徇私枉法,存心包庇於我!有心之人必定順勢興風作翻,趁機搬弄唇舌是非,挑起人心惶惶!如今天下並不太平,妖魔迭出蒼生深陷於水火,如此時刻,正需要天下人凝聚一心眾誌成城,我豈敢因為一己之私,而陷道君於不義、陷天下於動亂?!”


    他的聲音鏗鏘激昂,震得寧青青的眼角冒出了少少淚花。


    謝無妄隻淡淡地笑。


    毛英俊再度叩首:“亂世用重典。夫人,殺人之事雖非我本心,但是,我萬萬不敢背負如此深重的罪孽!”


    謝無妄靜靜站在他的麵前。


    毛英俊閉上雙眼,揚起了脖頸,努力擠出笑容。


    寧青青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她靜悄悄地走近了兩步,微微懸著心,垂目注視著謝無妄袖中的手。


    她知道結局已經無可更改。她沒有如先前說的那樣轉身不看,反倒更加睜大了眼睛,直視麵前將要發生的一切。


    她已經不再是一隻可以躲在大蘑菇帽子下麵的小蘑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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