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誰也不知道謝無妄的真實身份,隻以為他是一個出來獵豔的世家子弟。


    黃小泉不想看著竹葉青上當受騙,他偷偷溜上青城山,一邊鄙視自己,一邊學著竹葉青的樣子爬到樹上,偷瞄她的院子。


    結果並沒有看見謝無妄在誘騙小姑娘,反倒見他像個嚴厲的夫子那樣指導她練劍。


    她垮著小臉,顫抖著酸麻的胳膊哀嚎不止。


    “騙子~”她的聲音搖搖欲墜,“什麽最後練一遍,都是騙人的!這都多少遍啦!”


    謝無妄冷冰冰一劍鞘敲在她偷偷放低的胳膊上。


    “偷懶不算,重來。最後一遍。”聲音清冷嚴厲。


    謝無妄麵無表情,樹上的黃小泉卻在他那雙黑眸中發現了很好看也很刺眼的笑意。


    隻見寧青青委屈巴巴地扁著嘴,生無可戀地嘀咕:“以我的實力,碾壓三狗已經綽綽有餘了好嗎?如今天下太平,也不需要我來拯救蒼生呀,我為什麽要和自己過不去?都練了一整天啦,我該歇息啦!喂!我要睡覺!”


    “最後一遍。開始。”謝無妄不為所動。


    然後……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她都要弄一點夭蛾子,被罰重來。


    到了後頭,就連蹲在樹上的黃小泉都快看不下去了,恨不得跳下去抓著那個笨女人的手,讓她老老實實練過一遍,然後重獲自由。


    直到月亮爬上樹梢,借著夜色她終於成功糊弄了過去。


    扔了劍,她毫無形象地倚著院門目送謝無妄離開,然後彎起眼睛,笑得像一條最狡詐的蛇。


    “嘿嘿,又蹭了他一整日。”她偷笑著,笑得肩膀微微顫動,“他真好看,真香啊!明天我還要繼續偷懶,賴著他才行。總之,既然答應了我要教我一套劍術,他就必須手把手教會了才行啊!嘿嘿嘿嘿……”


    黃小泉:“……”


    想起往事,更是紮心。


    他恨恨地望向麵前這個可惡的男人。


    此刻謝無妄渾身是傷,衣袍已被血浸透,但仍然很討厭,是那種玉樹臨風的、耀眼奪目的討厭。


    謝無妄眸光微動,淡聲道:“我還要知道她心死那一幕。”


    黃小泉目光複雜。


    半晌,嗬地冷笑:“你還有心頭血可以吐嗎?”


    謝無妄假笑溫柔:“不勞費心。”


    等待黃小泉製造妄境之時,謝無妄凝望著寧青青的睡顏,腦中如走馬燈般,閃過往日一幕一幕。


    如今再向後迴望,他已意識到自己其實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把她從懸崖邊上拉迴來。


    在他將涅槃之後最虛弱的她帶迴玉梨苑時,她曾目光微顫著,看了東廂一眼。他抱著她,能夠清晰感知到那具身體最輕微的顫動,他知道她的心還會疼痛,身體還會下意識地蜷縮。那時他分明可以解釋,讓她知道他與那個女子什麽都沒有,但他並沒有開口,而是放任她露出自嘲的哂笑。


    蘑菇的死,他也沒有向她好好解釋。他當時滿心冷戾,隻惱恨於她任性出走弄丟了性命,未能察覺到她聲聲泣血,情緒已滑向崩潰的邊緣——他這一生並不順遂,一路是趟著荊棘血火過來的,在那條冷酷的殺戮之路上,情緒是最沒用、最不值一提的東西。他從未照顧過任何人的情緒,他隻會用一把把冷刀子捅得她遍體鱗傷,逼著她成熟、清醒。


    直到她的臉上露出縹緲的微笑,她的眼睛裏徹底失去了光芒時,他才隱隱意識到不對。但即便到了那個時候,他仍然自負地認為,她要求和離隻是一時任性,隻是在和他鬧脾氣,談條件。他沒有認真對待,而是犯了一個無可挽迴的錯。


    然後一錯再錯。


    他用一場極致的歡愛把她推下了無底深淵,在她絕望地最後向他伸出手時,他沒有拉住她,反倒用冷冰冰的刀子一次次刺穿她的心。


    ——不是要聽假話嗎?


    ——是。


    ——問完了?滿意了?


    每一次,他都有機會把她拉迴來,攏入懷中悉心安撫,但他並沒有。


    她很聰明,也很敏感。他的好、他的壞,她都照單全收。


    她就這樣疼得放開了手,沉沉墜進了最黑暗的絕望之中。


    他怎麽會以為,她眼角滑出的淚水是因為歡愉?


    她說得沒錯,那個用全部身心愛著他的寧青青,已經死了,就死在了那一日。


    他其實不必再看,也知道她經曆了什麽。


    但他還是要親眼看一看。


    是他該受的。


    白光漸漸泛濫。妄境在眼前生成。


    波光晃動,舊日重現。


    謝無妄麻木地看著寧青青經曆過的一切。


    她昏睡得十分徹底。


    蒼白的小臉泛著紅暈,唇瓣殷紅,微微腫起一點,柔軟嬌小的身軀窩在雲絲衾中,看著無辜又可憐。


    枕畔放著他留給她的“書信”。


    他紆尊降貴,在她的貼身衣裳上麵留下了兩行字——


    [青城山,留下便是。]


    [若你聽話,夫君身邊,從此隻你一人。]


    何其諷刺。


    她的唿吸漸漸變得急促,她看起來很累,很渴,她無意識地翕動著唇瓣,想要找水喝。


    她陷在了夢魘之中,掙紮得微弱無力。


    漸漸地,她的身上一條一條爬滿了魔紋,她終於驚恐地醒來,下意識地向他求助,卻發現他並沒有在她身邊。


    她掙紮著爬起來,隨手抓過枕畔的衣裳胡亂套在身上。


    她摔下了床榻,打翻了玉盆,躺在滿地碎土之中,那雙曾經無數次帶給他溫暖的小手,無力地抓握著地上的泥土,留下一道又一道絕望的痕跡。


    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麽呢?他高高坐在自己的鑾座上,將傳音鏡扔在禦案角落裏,等她自己想通、服軟,給他傳音。


    眼前畫麵交疊。一邊是他漫不經心地掌控自己的無邊權勢,一邊是她頑強求生,抵抗魔毒侵蝕,一下一下拖著沉重的身軀向外爬去……


    他的心口極悶,窒息感像一隻巨手,攥住他的心髒,狠狠碾壓。


    這樣的痛苦,竟是前所未有。


    他不禁有些懷疑,是不是黃小泉趁機對他出手,將一把鈍刀捅進了他的心髒,然後絞碎。


    極疼,疼到麻木。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幕,那日他帶著額上有花的女子迴去,她像個遊魂一樣飄迴屋中,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茶。她的神情是麻木的,像個木頭人,呆呆楞楞,看起來並不痛苦。


    原來不是不痛。


    痛到極致,是麻木。


    終於,她沒有力氣了。


    她最後掙了掙,然後綿軟地癱倒在滿地碎土中,灰黑枯敗的傘帽恰好貼著她的臉側,在最後的時刻,她的蘑菇和她相依為命。


    “我不要……變成怪物……”


    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水滑落,滲進枯腐的蘑菇殘體。


    “簌簌!”


    她睜著那雙好看的眼睛,渙散的瞳仁中,兩粒細小的星火熠熠不滅,像是生命的種子在迎著風努力前行,柔韌不屈,抵死不向魔念妥協。


    ……


    妄境破碎。


    黃小泉笑出了聲,笑得越來越猖狂放肆。


    他一步一步倒退,一麵退,一麵揚起雙袖,蕩出道道界力旋風。


    廢墟之中,殘垣斷壁隨著他的動作緩緩豎立起來,那些破碎的琉璃玉砂如飛瀑倒流,細細碎碎地複歸原位。


    傾塌的巨殿與山巒重新站立,破碎的地麵修複如鏡。


    鳥語聲聲,花香陣陣。


    黃小泉的身影漸漸隱入繁華盛景,隻留下一道沒有情緒的聲音——


    “謝無妄,我可憐你。”


    周遭複原如初的一切,盡在嘲諷謝無妄。


    他,迴不去了。


    這麽美好的她,就靜靜地躺在他的麵前,仿佛唾手可得,卻是咫尺天涯。


    第57章 她的遺憾


    謝無妄換了一件黑袍。


    他記得,方才他將她從界池中帶出來時,她曾明晃晃地嫌棄他這一身血跡。


    他垂眸看著她。


    服下太多調元丹,她醉藥了。


    臉頰泛起了兩團不那麽健康的紅暈,唇色紅得異常,微啟的雙唇間不停地吐出小口小口的香甜熱息。


    他此刻心緒不是很穩定,但他該走了。


    外麵有太多的事情亟待處理。


    他躬身抱起了她,讓她的小臉緊貼著他的前胸,一頭柔順烏黑的青絲垂下他的臂彎。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理解了寄如雪。


    從前他根本無法理解,為什麽寄如雪會去碰那些邪魔之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妻子的屍體留在身邊。


    如今大致明白了。


    垂眸看著懷中溫暖柔軟的女子,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容許她離開。


    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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