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算是後知後覺發現,藥王穀那邊好像不太對勁。


    兩名長老已將釘入音之溯後背的泛紅魔針一一取出,放在一隻銀質托盤上。


    此針十分邪惡歹毒,嵌入體內便開始吞噬音之溯的血肉,此刻一根根都隆了起來,就像是吸過血的血蛭一般,一眼望去,惡心又可怖。


    “掌門!”寄懷舟身後之人再度低低提醒,“莫要中了旁人詭計!”


    寄懷舟再是遲鈍,此刻也意識到哪裏有點不對。


    他緩緩收劍,偏過頭,看著這位平時悶聲不吭氣的長老:“葛長老,你與道君莫非有仇?如何一味挑唆?”


    此人瞳孔明晃晃地一縮。


    寄懷舟了然點了點頭,轉過頭,不再多說。


    目光不自覺地往謝無妄那裏一瞥,隻見寧青青站在謝無妄身旁,臉上並無半絲陰謀得逞的模樣,而是微抿著紅唇,垂眸看著腳下,神色頗有幾分失落。


    他急急轉開了視線。


    這麽聰慧的女子,怎會三百年間默默無聞?


    想來,是被金屋藏嬌了。


    也是,這樣的壞東西放到外麵,實在是個禍害啊。


    寄懷舟眸光微閃,望向謝無妄。


    隻見謝無妄依舊是那副漫不經心的從容模樣,他從黑色廣袖中揚出一隻冷白的手,修長如玉的手指微微一動。


    很快,便看到數名身穿暗紅服飾的刑殿刑官護送著二十餘人順著山道蜿蜒而來。


    遠遠望著,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還未走到近前,便聽得藥王穀穀主夫人連雪嬌長吸了一口涼氣,清秀的麵龐微微扭曲,眸光亂晃,一望便知心虛。


    “不,不是的,不是的。”連雪嬌抱住了身邊的音朝鳳,“不要,不要聽他們胡說,我兒什麽也沒有做錯,那些事情和他沒有關係的,沒有關係的!為什麽要把這些人找來啊?他們的事情早已經算清楚了!”


    這位慈母慌得快要昏厥過去,翻了幾次白眼,生生強行撐住,她知道,這裏能幫助兒子的人,隻有自己一個了。


    很快,以虞玉顏為首的刑殿諸人來到了麵前。


    虞玉顏今日仍是濃妝覆麵,容顏極豔,神色卻是冰冷如霜:“稟道君,屬下已查過所有意外身亡以及無故離開藥王穀的女弟子,親人尚在人世且知曉內情的,已悉數在此。”


    連雪嬌捧著胸口,快要透不過氣來。


    音朝鳳倒是不再裝出溫潤模樣,他知道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不等那些人指證,他便垂著頭,低低地笑了起來。


    斯文俊秀的人毫不掩飾地展露惡意,更是有種難言的陰邪。


    “不必麻煩了。”他慢吞吞地說,“是,那些死的、瘋的蠢女人,都是出自我的手筆。那時我還小,不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害得母親替我勞累,處理那些善後事宜。”


    此言一出,藥王穀眾人俱是倒抽涼氣,驚愕不已。


    “後來我便不會再留這樣的禍患,我略施小計,讓她們守口如瓶。”音朝鳳微挑著眉,“人嘛,總是要經曆無數不完美的失敗,才會一點點進步,我倒是沒想到,道君能把這些陳年舊帳都給翻出來,算是我小瞧天下共主啦!道君技高一籌,在下願賭服輸!”


    他抬眸,用挑釁的目光望向謝無妄,卻發現謝無妄根本沒看他,精致冷俊的男人似在琢磨著什麽大事,神色略微有些不耐。


    音朝鳳嘴角微抽,莫名受挫。


    “鳳兒!別胡說,別再胡說了!”連雪嬌已慌亂得語無倫次,“不是關你的事啊,她們,明明是自己求而不得,你隻是不喜歡她們而已,不是你的錯,不是!你,你隻有一個,哪能分給這麽多人,是她們不自量力妄想做少穀主夫人,是她們自己該死啊!你沒有錯,若是被很多女人癡戀就是錯的話,那,道君,對,像道君這樣的男子,豈不是罪不可赦?”


    眾人:“……”


    “母親,不用幫我說話了。”音朝鳳笑著拍了拍連雪嬌的手背,“你不記得了嗎?我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我沒有人類該有的那些情感,從小我就知道。我想想,第一次是件什麽事情……你養的那隻金雀被我捏死,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它是活物,是寵物,它屬於我們,是我們掌中之物,那我將它攥在掌心,看著它從活到死,一點點掙紮著死去,這不也是一種很自然的過程?人活於世,本就是來體驗世間種種,我隻不過是體驗了萬萬種體驗中的一種,結果,父親便要打我,是你護著我,說我隻是不懂事。”


    連雪嬌嘴唇顫抖,不停地搖頭。


    身穿青色長袍的音之溯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妻兒,神色近乎悲憫。


    音朝鳳笑道:“從你們的反應裏,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於是我開始隱藏自己,裝出和別人一模一樣的反應來,而且我很清楚,在什麽情形下作出什麽表現,可以給別人最好的觀感,當然當然,這也是經過很多年的試錯。嗬嗬,反正我從小到大一年一年試過來,看在別人眼睛裏,隻會以為我漸漸長大了,懂事了,越來越溫潤體貼,是個值得托付的良人。”


    “至於那些女孩子……這麽多年我仔細琢磨人該有的種種情緒和心理,自然可以輕而易舉地操縱她們,我可以讓她們哭,讓她們笑,給她們希望又讓她失望和絕望,甚至,隻要我有心,完全可以讓她們為我去死,並且任何人都不會覺得這種事情與我有關……瞧瞧,這是多麽棒的體驗啊!不過最初的時候我做得不怎麽好,給母親惹麻煩了。”


    連雪嬌除了拚命搖頭之外,已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向來不問世事、遊走於人世之外的音之溯,倒是歎息著上前,輕輕攬住了連雪嬌的肩膀,垂眸道:“不必如此自責,我也有錯,我們一起承擔。”


    “阿溯,救鳳兒,救救鳳兒,求你了!”連雪嬌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誰也救不了我了,母親,父親,”音朝鳳扯唇笑道,“算你們倒黴,生了個怪物。今日我是難逃一死了,不過有那麽多人給我陪葬,我死得也不虧!我要帶著母蠱去死啦,中了魔蠱的諸位,很快,便能再次見麵——別太想念。”


    話音未落,隻見他的身軀再一次瘋狂地膨脹起來,不過眨眼之間,俊秀的麵容便已腫得如同豬頭一般,胸膛像個吹大的魚膘泡般鼓脹起來,皮膚撐得極薄,破碎的衣裳散向四周。


    一縷縷仿若有生命的黑色魔息從繃得透明的皮膚底下顯露出來,隻待他的身體爆開,這些魔息便會無差別地汙染周遭的所有人!


    “喔,對了,”音朝鳳變了形的聲音從撐成了波浪形的巨口中飄出來,“道君啊道君,你以為你有什麽資格審判我?在我給寧青青種下魔蠱之時,她的狀態,可沒比那些被我禍害的女子好到哪裏去啊!也許我該道一聲恭喜?恭喜昆侖寄掌門,幫著一個可憐的女人走出了陰霾——哈哈哈——那我就祝願道君夫人與寄掌門百年好合啦……”


    寧青青感覺到,鉗在自己手腕上的那隻大手略微緊了一瞬。


    謝無妄豎起了另一隻手。


    九炎極火席卷而上,猙獰魔物化成一道衝天火炷,頃刻間灰飛煙滅。


    便在這時,隻見連雪嬌忽然撐脫了音之溯的懷抱,神色如瘋魔一般,直直撲向那一蓬仍在燃燒的極焰,纖瘦的身影投入粗壯的烈焰中,如飛蛾撲火,隻傳出半聲淒厲慘嚎。


    聞者無不耳根發軟,腮幫浮滿雞皮疙瘩。


    這位溺愛弱子的慈母,終究難以承受喪子之痛,竟是選擇隨他而去。


    音之溯怔怔站在原地,眸色和唇色變得更加黯淡,像一朵合攏了全部花瓣的青蓮。


    第35章 音家舊事


    不過眨眼的功夫,音朝鳳與連雪嬌母子二人便化成了略帶腥臭的黑煙,向上盤旋了三五丈之後,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


    慈母那半聲淒厲的哀嚎卻仍舊迴蕩在眾人心口,叫人脊背絲絲發冷。


    青蓮一般的藥王穀穀主音之溯並無太大的反應,他怔怔站在原地,唇色慘淡,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旁人不自覺地屏了息,心中也不知道是憐憫、悲哀還是憎惡。


    謝無妄攬過寧青青,手指微微挑開她頸側的衣領。


    魔紋並未消褪,顏色反倒更深了些。


    “魔蠱未解。”謝無妄的聲音與平日沒有任何區別。


    音朝鳳臨死前癲狂的聲音猶在耳畔。


    他帶著母蠱死去,要那些中了子蠱的人陪葬。


    “我來。”一道獨特的聲音幽幽傳來,“我來試試。”


    寧青青聽到這個清蓮般的聲音,目光不自覺地被牽引了過去。


    藥王穀主,音之溯。


    音之溯給她的感覺,與那朵大蓮花極為相似,又淡又香。


    此刻沒有蓮霧的影響,音之溯那雙無神的眼睛裏並無絲毫癡迷,不再把寧青青錯認成玉瑤。


    看著他走到近前,寧青青認真地解釋了一下:“在大蓮花那裏時,我隻顧著對付壞男人,沒有及時告訴你我不是玉瑤,這是我不對。我不是想要騙你。”


    音之溯微微一怔,淡白好看的唇勾起了柔和的弧度:“無妨。失禮的是我。”


    四目相對,音之溯的雙眸中浮起了星星點點的神采。


    聞言,皺眉抱劍立在一旁的寄懷舟不禁心跳一滯——啊啊啊!這個壞女人就是個騙子!所有的騙子都說自己不是騙子,她明明就是!騙了自己,又去騙音之溯!看看,音之溯都被她騙得眼睛冒光了!


    可怕可怕!著實可怕!


    那一邊,音之溯抬起右手,似乎想撫一下寧青青的頭發,伸到中途驀然醒悟,急急蜷迴手指,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手臂顫了顫之後,他極為果斷地結了個奇特的手印。


    他沉下聲,對寧青青說道:“把手給我。”


    寧青青依言向他伸出手,卻被謝無妄捏住腕脈摁下。


    藥王穀的人群中陸續爆發出聲聲驚唿——


    “不可!”


    “穀主不可!”


    “穀主三思啊!”


    謝無妄垂眸淡笑,揚袖攔住了音之溯:“逼死藥王穀主的惡名,本君實不敢當。況且,音穀主這遍嚐百草的神農體質,雖可舍命解萬毒,卻奈何不了魔蠱。休做無用之功。”


    音之溯這是想以命換命,用他自己的命,去救寧青青的命!


    旁人或驚或急,皆不如寄懷舟感受深刻。


    寄懷舟瞳仁震顫,抱住仙劍瑟瑟發抖。


    這也……太可怕了。音之溯被她三句兩句一騙,竟連命都給她!


    要命!要命!


    音之溯就是明明白白的前車之鑒啊,若再不警醒的話,音之溯的今天,便是自己的明天。


    不不,一定不會的,自己有劍傍身。


    寄懷舟心驚膽戰地吐了口氣——幸好自己是一個有理想、有寄托的人,絕對,絕對不可能變成耽於情愛的傻子。


    他欣慰而感激地抱住了自己的劍,喃喃有聲:“放心,我永遠不會背叛你!我寄懷舟就算是死,跳進魔淵去,也絕不會喜歡一個壞女人!”


    長劍輕輕嗡鳴,劍柄微歪,像是撇了撇嘴。


    那一邊,藥王穀眾人一擁而上,噗通噗通單膝跪了一地。


    “穀主萬萬不可!”


    “穀主,那不是你的錯啊穀主!”


    旁人並不會像寄懷舟那樣腦補到奇怪的地方,在正常人看來,音之溯是因為痛失了妻兒,追悔莫及之下,想要以命換命一了百了。


    “穀主無需這般自責。”一位須發皆白,腦袋形狀肖似蟠桃的老者走上前來,拍了拍音之溯的肩,沉聲道,“穀主醉心藥道,自小便是這樣的性子,其實並未刻意冷落過夫人與少穀主,此事雖然令人唏噓,但平心而論,錯不全在穀主啊!連嬤嬤,可否請你出來說句公道話?”


    眾人齊齊望向連雪嬌的貼身嬤嬤。


    隻見那老嫗滿臉淚水,精氣神全無,周身繚繞著死氣,略顯渾濁的眼睛裏晃動著兩絲火苗,像迴光返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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