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不下去了。


    她遙望東南,加快了禦劍的速度。


    從天聖宮到青城山有七千多裏,她禦劍能夠日行八百裏,不眠不休也要走上好些日子。她沒讓浮屠子帶著她趕路。


    若是浮屠子帶著她瞬移的話,隻消半日便能到了。若是謝無妄,一刻鍾足矣。


    這麽一想,墜在胸口下方的心髒又傳來些悶痛。


    他那樣的人,本就不該與她有什麽交集。


    *


    寧青青行了九日路,在午時抵達青城山。


    九日,玉梨苑若要發生些什麽,早已發生了。


    她忽略心底淡淡的悲傷,將平靜的視線投向那座翠綠的山。


    青城山一看便知道是劍修喜歡的地方,整座山體的形狀,就像一柄直指蒼穹的劍。


    寧青青謝過浮屠子,與他道了別,然後落到山道上,看著翠木掩映的山門,踟躕著不敢往前踏。


    近鄉情怯便是這樣。


    她望向山下,老對手煌雲宗所在的位置。


    煌雲宗修得像座占地廣闊的廟,從山上望去,整個平麵一覽無遺。


    寧青青吃驚地發現,煌雲宗內掛滿了白幡,像是在辦一場重大的喪事。


    難不成是宗主駕崩了?她怔怔地想著,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遲疑的嗓音:“……請問你是?”


    寧青青迴過頭,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站在不遠處,正微偏著頭打量自己。


    少女生得嬌俏可愛,臉龐圓圓,一雙杏眼微微發紅,眼眶有些腫,頭發盤成個丸子,懷中還抱著一柄大得很奇怪的劍。


    “我……”


    寧青青剛要開口迴答,忽然聽到山門方向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小師妹,你還知道迴來。”


    聲線溫潤雋雅,是青城劍派的大師兄,席君儒。


    寧青青心頭一跳,眼眶立刻便濕了。


    她委委屈屈地迴過頭,望向山門。


    忽然便是一怔。


    大師兄依舊是那副羽扇綸巾的儒雅劍客模樣,斯文溫和。他的視線並沒有落在寧青青的身上,而是看著山道上這位抱著奇怪大劍的圓臉少女。


    “大師兄!”少女像一陣風,刮過寧青青身邊,撲到了席君儒的麵前,“我查到了!三狗的死……”


    “毛躁。”席君儒豎起手,打斷少女說話。


    寧青青呆呆地看著這一高一矮兩個人,嘴唇微動,心中百感交織。


    這一幕仿佛舊日重現,隻不過,青城山的調皮小師妹早就已經不是自己了。


    席君儒繞過少女身邊,緩緩抬眸望向二十級山道下方的寧青青,很有風度地開口:“這位道……嗝兒!”


    山道上刮過一陣風。


    青衫席卷而下,席君儒一張放大的臉撞進寧青青視野。


    “小青兒?!”


    席君儒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上上下下把寧青青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寧青青瘦了太多,他方才餘光瞥見她,卻沒能認得出來。


    寧青青扯出個笑容:“大師兄,我迴來了。”


    謝無妄已經給她打上了難以磨滅的烙印。若是從前那個任性的寧青青,此刻一定已經委屈得哭鼻子了,而今,她卻是在笑。


    席君儒沉下臉,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然後認真地問道:“道君駕崩了?”


    寧青青:“……”不愧是大師兄。


    她弱弱迴了句:“沒有。我不要他了。”


    席君儒點頭,也不多問,隻道:“要喝酒隨時找我。”


    寧青青隨口迴道:“你出酒錢。”


    席君儒溫潤地笑了下,然後正色道:“不可能。我隻出人。”


    大師兄果然還是那個大師兄。


    “走吧,先迴去。”席君儒淡淡瞟了眼山道下,“小青兒你迴得可真是時候——近來不太平。”


    寧青青後知後覺地想起了圓臉少女的話,眉心輕輕一跳:“小師妹方才說,三狗的死?莫不是煌雲三狗?”


    煌雲三狗,指的是煌雲宗的宗主、宗主夫人和他們那個少宗主兒子。


    陳年冤家,彼此都有愛稱。煌雲宗的人都管寧天璽叫寧老蛇,管陰險狡詐、最愛搗亂的寧青青叫竹葉青。


    寧青青猶記得,在她剛出嫁那會兒,有一次大師兄曾傳音提到過小狗,也就是那少宗主。說是他和小狗拚了場酒,殺翻了那小狗子,小狗忽然便哭起來,說他就想親手捉一迴竹葉青,把她按到樹上親,奈何竹葉青實在是過分奸滑……當時給大師兄樂壞了,趁小狗醉著,真逮了條竹葉青撥了毒牙摁他嘴上親,小狗酒醒之後,把隔夜飯都嘔了。


    寧青青當時聽得哭笑不得,她是真沒看出來那小狗子居然偷偷喜歡過她,畢竟她曾騎在他的腦袋上,往他嘴裏糊泥巴。


    沒想到,再次聽到這個人的消息,竟已是陰陽兩隔。


    大師兄席君儒點了點頭,謹慎地道:“意外身亡,宗主走火入魔,殺了妻兒然後自殺。幾日前,淮陰山派人來談,想逼我們遷宗,讓出附近這幾條靈脈。煌雲宗拒絕得最是強硬,哪知一轉眼主事的人全沒了,黃家就剩下一個撐不起場麵的孤女,如今淮陰山的人已經成功拿下煌雲宗的地。”


    未免也太巧!


    淮陰山是一個主修道法的大宗門,勢力一半分布在江都地帶,一半盤踞在江都以南的南疆山脈。論實力,與昆侖不分伯仲。


    圓臉小師妹急急湊上前來,通紅的眼眶裏盛了兩包淚:“大師兄!我打了個地洞,鑽到出事房間的床底下看了,結果,在床腳裏側發現一個用血寫下來的字,章!”


    小師妹有些壓不住哭腔了。少女心事一目了然,一望便知道,她其實偷偷喜歡著受害者。


    席君儒神色凝重:“哦?血字,章?”


    自道君謝無妄掌權以來,天下平定,道律森嚴,秩序井然,至少在明麵上,絕不會出現殺人奪寶這樣的惡劣事件。至於私底下或是秘境中……那便各憑本事。斷案,終究看的是證據。


    “淮陰山派來談判的那個娘娘腔,不就叫章天寶嗎?就是他幹的!”小師妹咬緊了牙,恨聲道,“他害完三狗,下一個要害的不就是咱師父!”


    “住口。”席君儒冷下臉,“一個血字而已,不是什麽確鑿的證據,千萬莫在外麵胡說!走,先去見師父——嗯?小青兒?”


    隻見寧青青站在山道上一動也不動。


    她麵色慘白,雙眼閃爍著兩小簇火焰,一字一頓:“章天寶。”


    章天寶……他以為給謝無妄送了美人,便可以為所欲為麽?!


    第14章 謝狗的狗


    三百年前的舊事,如今迴憶起來已像是蒙了一層昏黃灰暗的塵土。


    那是時光的顏色。


    青城劍派和煌雲宗的關係絕對不能稱為好,但是彼此做了多年鄰居以及人形陪練劍樁,多少是有些愛恨交織的情誼在,更何況這一次的事情大家都有份,煌雲宗隻是做了出頭之鳥而已。


    兔死狐也悲。


    還有……章天寶。


    偏偏是這個章天寶。


    他以為成功給謝無妄送了美人,便可以為所欲為麽?


    寧青青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胸中翻湧著怒火。


    剛走過第二道石牌樓,便看見一道道身影從山間飛掠下來,像下餃子一般落到了麵前。


    “小青兒!”“青師妹!”“青寶寶!”“小蛇兒!”


    一道佝僂的身影撥開人群踱了出來,腰間掛個大酒葫蘆,通紅的酒糟鼻上方吊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哎呀我看看這是誰迴來啦!”


    寧天璽呲著滿是缺口的黃牙,搖搖晃晃迎上前。


    寧青青的心頭立刻湧起了過往一幕一幕。


    老頭子用布帶綁著她,教她走路;老頭恬不知恥地蹲在她旁邊,分走師兄師姐們從山下給她帶迴的美味小食;老頭教她修行,總是教到一半就打起唿嚕;老頭手賤弄壞了師兄師姐們的東西,騙她給他背黑鍋……


    “師父……”


    明明是個可惡至極的糟老頭,可寧青青一張口,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哎喲喲。”小老頭張開雙臂,把她的身體摟進了瘦骨嶙峋的懷裏,“這孩子,怎麽就長不大啊!”


    寧青青終於放肆地哭出了聲。淚光模糊的視野中,發現好幾個師兄師姐偷偷抹起了眼淚。


    老頭“哦哦”地哄著,拍了她幾下,然後猛地站直了身體,衝著身後一眾弟子吊起了眉毛,八字白須吹得一飄一飄:“還看!看什麽看!不趕緊去買紅燒肘子、鹵鴨腿、脆毛肚、爆腰花、炸豆皮、桂花酒迴來,哄我們小青兒開心?!”


    寧青青鬱悶地在老頭肩膀上擦了把鼻涕眼淚:“這些是你愛吃的,不是我愛吃的。”


    小老頭把視線瞟向側麵的天空,裝作聽不見。


    師兄師姐們偷偷笑了起來。


    寧青青也哭不出來了,她含著淚,視線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麵孔。


    她迴來了,她不是沒有家。青城山也是她的家。


    章天寶,想要毀了她最後的家。


    她絕不會讓他得逞。


    *


    雖然形勢不太樂觀,但晚飯的時候青城山眾人還是多飲了些酒。


    圓臉小師妹將發現血字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聽得眾人皺起了眉頭。


    兇案現場發現血寫的“章”字,煌雲宗沒了主事人又恰好如了章天寶的願,任誰來看,都會得出同樣的判斷——煌雲宗一家三口慘死,絕對與章天寶有關!


    “這兩日間,又有兩個小宗門答應了遷宗。”三師兄拿著一個帳本,緩緩道來,“煌雲宗的事情就像殺雞儆猴,大家都怕。而且,淮陰山也在這個時候遞了台階,添上一筆安置費用,另外幾個宗門已有鬆動。再這麽下去,方圓二百裏內,很快便隻剩咱們一家了。”


    “卑鄙!”小師妹的眼睛又紅了。


    都知道青城劍派與道君謝無妄是姻親,淮陰山不敢正麵相逼,便使些迂迴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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