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夫人說的尾音已聽不見,風挽裳清晰地感覺到握在手裏的手已經癱軟下去。


    她鬆手,那隻手立即垂落,昭告著,手的主人已經……死了。


    她哀傷地看著死得安詳的太傅大人,以及太傅夫人。


    是的,安詳鰥。


    明明是被人殺死,太傅大人死後的麵容卻是安詳的。


    隻是,叫她意外的是,這太傅夫人最後的遺憾,竟是後悔當年沒能好好收藏她的繡品?


    她風挽裳何其有幸,承蒙她如此看得起?


    而且,被一個男人強行買走?


    她記得當年,太傅夫人甚是喜愛她手裏的枕套,無論如何都要她賣給她,再高的價錢都買。如此,斷是不可能願意割讓給別人,所以,她用了‘強行’二字。


    罷了,或許是太傅夫人剛好碰上比較惡霸的人。


    她朝他們磕了一個頭,表示對亡靈的敬意,然後,起身,哀傷地看向滿院子的屍體。


    淅淅瀝瀝的細雨落在地上,與血水融合,就好像整座宅子都泡在血水裏,看著,觸目驚心,毛骨悚然。


    她可悲地長歎,邁步離開。


    然而,還未走出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股陰風,餘光好像掃到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她嚇得停下腳步,緩緩地、僵硬地迴頭看去。


    是黑影沒錯,一個蒙麵黑影,長身玉立在太傅夫婦的屍體麵前,靜靜地看著,默哀,仿佛當她不存在。


    她應該趁他還未想要對她下手的時候快些走掉的,可是,她卻看得出來這個人不會殺她,因為他看太傅夫婦的樣子,是悲痛和愧疚。


    過了一會兒,他蹲下身去,將太傅大人和太傅夫人的手放在一起,昏暗燈影中,那隻白皙的手輕輕拍了拍,好像在對死者無聲地傳遞著什麽。


    很快,男子站起來,目光淡淡地掃過她,就要縱身離去——


    “且慢!”風挽裳叫住他。


    男子意外地看向她,“你若足夠聰明,就該盡早離去,而不是在此逗留。”


    “在您來之前,妾身是打算離去的。”風挽裳無畏地走近他。


    她用了‘您’!


    男子微微眯起眼,“你知道我是誰?”


    雖然渾身狼狽,但是,風挽裳還是淡然自若地朝他福了一禮,“大約知道。妾身叫住您,隻是想鬥膽問一句,這太傅府的血案,在將來的有朝一日,是否會被重提?”


    男子頗為訝異地挑眉,“你就這麽肯定?”


    風挽裳看了眼他身後的兩具屍體,淡淡地道來,“當今丞相對您恭敬有加,您在他們之中好像也有著不尋常的地位,以及,您今夜來了太傅府。”


    再加上顧玦曾跟她說過,那杯茶可當‘免死金牌’使用,她可以肯定這男子的身份。


    “你果然聰明,我當是顧玦告訴你的。”男子不由得驚讚。


    “所以,妾身想求一個心安。”風挽裳福身,固執地要求。


    是的,她認出這人是誰,從對上那雙黑亮銳利的眼眸,她就知道了。


    “他是你心安的所在?”


    “是,還請您迴答。”


    “嗬……他顧玦都敢逼我給你敬茶賠禮道歉了,又何需這一句承諾?”男子揶揄地笑道。


    “賠禮道歉?”風挽裳愕然。


    原來那日化為滿臉胡子的男子,特地來給她敬茶是顧玦逼他來的。


    是何事需要來給她賠禮道歉?


    搜索了下腦中記憶,好像隻除了被那些黑衣人抓到幽府後山,以惡劣的手段威脅小曜的那件事。


    當時,她認定是顧玦這般吩咐的……


    清眸有些忿然地看向他,“那夜的黑衣人是您派的?”


    隻有他才能讓霍靖令幽府所有人對她見死不救,他的人也會對顧玦行禮。


    “是。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出現在他身邊,更不應該留在他身邊。”男子坦然承認,也這般冷酷無情地告訴她。


    可


    誰又能說,這不是事實?


    顧玦背負的太多,隻要走錯一步,所要付出的代價超乎想象,更何況,已經不止他一個人,這背後關聯的太多太多,他想自私也無法自私。


    命運卻讓她遇上他,將他們捆綁在一起。


    當時的他在知曉她的來曆後,應該是不用考慮就殺了她的,可是,一次次的懷疑,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的驚險,他卻始終從未鬆開過她的手。


    這,不像他會做的事,也不符合他要走的路。


    於他來說,她是很大的隱患,隨時都會使他滿盤皆輸,應是毫不猶豫地下手除掉才是。


    是她成功讓他下不了手了嗎?


    收起湧現腦海的萬般思緒,她看向男子,迴到原來的話題上,“妾身而今留下來了,而且會一直。請您允妾身心安。”


    她尊敬地蹲跪下,低著頭,懇求一承諾。


    “其實,你多慮了。”男子如此說。


    她抬眸,淡淡一笑,“妾身更相信,伴君如伴虎。”


    男子欣賞地看著她,原以為她是個再柔弱不過的女子,沒想到她倒想得比別人細心、長遠。


    原來,再柔弱的人也有保護他人的力量。


    也罷!


    他抬手探入腰間,取出一枚玉扳指。翠染冰晶,上麵紋路簡潔,鏤雕著幾片祥雲圖案,一眼就知,此物非凡。


    隨扳指掉出來的還有一根精編的紅色手繩,接口以瑪瑙紅珠為扣,看長短大小,很秀氣,適合姑娘家的纖細手腕。


    但是,這麽一條普通的繩子,隨隨便便都可以編織得出來,男子卻在繩子掉落的刹那,緊張地彎腰拾起,生怕被血水汙了,撿起來就放進衣服裏擦拭,仿佛這條紅繩是天下至寶。


    “妾身鬥膽,要這條紅繩!”她低頭,堅定地請準。


    男子愕然抬頭,“你說什麽?”


    她抬眸,淡淡一笑,“因為,妾身相信,這條紅繩比扳指好用。”


    “你……”


    “您請放心,妾身定會保存妥當,等將來確定用不上它後,妾身定會雙手奉還。”風挽裳保證,聲音平和、細柔,卻透著一股堅毅。


    男子看了眼掌心裏的紅繩,猶豫了下,將繩子收在掌心裏,俯視她,“你光想著他了,就沒想過你此舉已是……”


    “逼君,妾身知曉。但,我家爺為走這條路殺了不少人,總得有個人來還他個公道。如此,將來死後,到閻王那裏也不至於被判個下地獄的下場。”她始終淡淡地笑著,柔弱中透著剛強,淡然中透著堅毅。


    那笑,仿佛春風化雨,連這滿宅子的血腥也仿佛被化掉了。


    “你倒是對他掏盡了心,連他死後的下場都替他著想了。”男子由衷折服,眷戀不舍地看了好久,好久,才忍痛割舍。


    風挽裳雙膝跪地,恭敬地雙手去接,“妾身多謝您的成全!”


    “起來吧,也算他沒白護你一場。”男子說完,便縱身離開了。


    直到黑影徹底消失在黑暗裏,風挽裳才略顯吃力地從地上站起來,冷意襲來,在這宅子裏更顯森冷。


    看著掌心裏的紅繩,再看向滿地的死屍,對他們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


    對不起,在屍骨未寒的他們麵前求得兇手安然的承諾。


    一陣風吹來,好像響應她的致歉。


    四周,靜得可怕。


    她拿出身上的絲絹仔細包好紅繩,收好,趕緊走出滿地死屍的太傅府。


    這條紅繩看起來比那扳指重要得多,那麽重要的東西,就跟心頭寶似的,她相信,這比免死金牌都好用。


    ……


    走出太傅府後,風挽裳開始有些頭重腳輕,她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哪一條路,手上的傷好像還在流血,隱隱作痛。


    這陰雨綿綿的夜,路上無人行走,連半個鬼影都沒有。


    全身冷透,她想要走迴幽府,可走了好久,好久,都沒到。


    突然,她看到前麵有一個人影走來,也同她一樣


    沒有打傘,像遊魂一樣的身影。


    她抬手敲了敲有些昏沉緝的腦袋,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請……”


    然而,一靠近,看清遊魂的臉後,她昏沉的腦袋頓時清晰過來。


    是蕭璟棠!


    居然是蕭璟棠!


    他身上還披麻戴孝,與她的狼狽相比,也好不到哪兒去,全身都濕透,身上也被汙水染髒,應是跌了不少跤。


    曾經意氣風發、俊朗沉穩的男子,此刻失魂落魄,像遊魂一樣遊走在這街頭。


    心裏說不上來什麽滋味,看著那令人動容的背影,想起那日他說的話,即使再想上前安慰幾句,也不能。


    所以,最後,她選擇轉身,如他所說的那樣。


    蕭璟棠與風挽裳從此陌路,見麵不相識。


    她繼續往前走,可是,前麵的路,好像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黑暗。


    咚!


    有什麽東西摔下了。


    不,是她倒下了,原來,不是路越來越黑暗,而是她已經闔上了雙眼。


    身後,沒走多遠的遊魂停下腳步,愣了好一會兒,才迴頭看去,看到倒在冷雨夜裏的女子,又猶豫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她……


    ※


    刀光劍影早已落幕,滿天都追緝的廠衛、緝異衛最終隻能無功而返。


    寂靜陰冷的深夜,一個黑影踏著極俊的輕功飛簷走壁,落在玄武街深巷的一座平凡雅院裏。


    院子裏做普通百姓打扮的護衛瞧見那張白色麵具,立即放下武器,躬身恭迎。


    顧玦摘下麵具,箭步如飛走向唯一一間燈火通明的屋子。


    抓不到人,又迴東廠善後一個多時辰後,做足了戲,才敢過來。


    他直接推門而入,隨後到來的萬千絕立即把門關上。


    坐在床前的沈離醉看到他,目光有些擔憂地在他身上巡視了一遍,看有無傷口。


    顧玦的目光直接看向躺在床上,麵如紙白的女子,“她如何?”


    “不好。”沈離醉擔憂的目光落迴女子身上,“還好我不放心她,跟在後麵,隻是等我趕到的時候,她……”


    鳳眸淩厲地看向他,濃眉高高蹙起。


    沈離醉輕歎,捏了捏被子,起身,麵色沉重地麵對他,“你我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顧玦瞳孔縮緊,扭頭又看向床上的女子,半響,才問,“你趕到的時候,她如何?”


    “捂著心口,拚命喘氣,卻還想去……”沈離醉欲言又止。


    “殺我是嗎?”顧玦淡淡接話。


    “……”沈離醉沉默,半響,忍不住問出困了他一整夜的疑惑,“她折迴,是想去給那家子磕一個頭,謝太傅一家當年的養育之恩。”


    是的,養育。


    當年,太傅大人和太傅夫人入宮參加宮宴,不巧,遇見當年尚在繈褓裏、被誤以為斷氣慘遭丟掉的子冉,是太傅夫人察覺孩子還在動,並用身子捂暖已經凍僵的嬰兒,喂她喝自己的奶。


    當時的太傅夫人才產下麟兒不久,還在喂奶期,於是便請太後恩準帶迴去照顧,太後恩準了,卻在孩子五歲時,又派人來要迴孩子。


    此後,再無孩子的半點消息。


    子冉之所以知曉,一半是因為她記憶裏還牢牢記得‘太傅’兩個字,其餘的,則是她自己查出來的,可是,怕連累太傅一家,始終不曾相認過,隻當沒認識過這家人,但心裏,卻一直念著。


    卻沒想到,今夜,讓她親眼看到那一家人被殺。


    “你不該讓她折迴!”顧玦冷眸如刃看向他,沉聲如冰,帶著隱隱的怒火。


    “若知曉事情會這樣發展,我不會。”沈離醉平心靜氣地麵對他的斥責。


    他後悔了,真的後悔,倘若沒讓她迴來,她也不會看到那足以奪走她唿吸的一幕。


    就在兩個男人僵直的時候,床上的女子轉醒過來,但是,待她看清站在屋裏的人後,整個人


    陷入一種瘋狂般。


    “你這個殺人兇手,你來做什麽!”


    撈起枕頭砸過去,她整個人先是害怕地往床裏縮,而後又滿眼仇恨地瞪向他,朝他撲過去,“殺人兇手!我要殺了你!”


    沈離醉和旁邊的皎月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將她按迴床上。


    門外的萬千絕聽到,也趕忙開門進來保護主子。


    顧玦隻是站在那裏,冷眼旁觀似的,看著這一切。


    太熟悉,所以已經麻木。


    然後,看到被按在床上,唿吸困難、痛得皺眉、額上冒汗的女子,他冰凝般的臉有些變色。


    在看到沈離醉無奈的目光後,一刻也沒有停留地轉身走出去。


    門關上,屋裏,馬上就安靜了。


    他走到那棵烽火樹下,高大挺拔的烽火樹上還沒長出葉子就已經開滿紅色的大花朵,遠遠看去,就像幹柴上燃起了烈焰,而他的心,始終冰冷著。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臉色丕變,朝屋裏喊,“皎月!”


    一聽到他的聲音,屋裏又傳來女子激動的叫喊,“滾!你給我滾!殺人兇手!”


    很快,皎月開門出來,低頭碎步來到他麵前,“爺有何吩咐?”


    “夫人可在府裏?”向來不疾不徐、不冷不淡的語氣中,透著著急,鳳眸也是焦灼不已。


    皎月錯愕地抬頭,“夫人讓奴婢帶著子冉姑娘先走。”


    顧玦心如雷窒。


    是那個身影……


    他轉身,疾步而去,隻撂下話,“好好照顧她!”


    “爺,奴婢請求去尋夫人!”皎月跪地請求,夫人是她弄丟的。


    她以為有爺在,夫人不會有事的。


    然而,迴應她的是卻是從未停頓的腳步,萬千絕對她微微搖頭,以眼神安撫她冷靜留下。


    ……


    這個夜,好像特別的漫長。


    綿綿細雨還在下著。


    緝異司,幾乎所有廠衛都到了,將整個緝異衛圍得水泄不通,個個手中舉著的火把,亮如白晝。


    緝異司裏,一向優雅從容的九千歲動手揍起人來是毫不含糊。一掌接一掌,一腳接一腳,最後幹脆將人踩在腳下,“說,她在哪?”


    “九千歲看不住自己的女人,緝異司就該知道嗎?下官可不記得九千歲何時拜托緝異司幫忙看著了。”鍾子騫不懼地挑釁道。


    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的嘲笑,顧玦冷笑,“有沒有人告訴過你,知道本督的事越多死得就越快?”


    “九千歲要殺下官嗎?因為下官不知九千歲的女人的下落?”鍾子騫嗤笑,吐出一口血腥沫子。


    “本督有一千個理由殺你。”他從萬千絕手裏抽出刀,試玩似的,以劍尖去尋他的心髒位置,然而,劍尖抵上的卻是堅硬的金屬。


    是一枚上刻有‘指揮使’三個字的令牌。


    鍾子騫得意地咧嘴,嘲弄地說,“緝異衛指揮使鍾子騫見過千歲爺。”


    “你倒是爬得快!”顧玦冷笑,指掌一震,劍尖繼續往下壓,強大的內力隔著金牌直逼而入。


    如此,時間一久,足以震斷心脈。


    在鍾子騫再也得意不起來,麵露驚恐的時候,他像是玩夠了,鬆手,劍隨手一擲,串了好幾個緝異衛的帽子,釘在柱子上。


    “千絕,留下人逐個逼問。”顧玦轉身離開,忽然又停下來掃了眼四周,邪佞地勾唇,“這裏……看來需要重新修整。”


    “是!”


    萬千絕拱手,而後擺手讓人拆屋子的拆屋子,逼供的逼供。


    鍾子騫在手下的攙扶下站起來,略顯狼狽,“九千歲,緝異司你憑什麽說拆就拆!”


    走出大堂外的身影,停下腳步,側首,勾出冷血妖孽的笑,“爺拆間屋子還需要理由嗎?”


    “……”鍾子騫氣結。知道這閹人猖狂,卻沒想到會猖狂到這種地步。


    顧玦箭步往


    外走,臉上的笑瞬間消失,隻剩一片駭人的冷意。


    就在他撩袍要踏出緝異司大門時,身後傳來聲音——


    “千歲爺,小的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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