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獵歸來,夜宿興圖鎮。

    沒有了王府裏的諸多規矩和數不清的在暗中窺視的眼睛,一頓晚飯吃得熱鬧非凡。

    就像李崇烈上午對靜言說的,都是自己人不必太過拘泥,於是這一個“不必拘泥”可真是稱了一眾老虎們的心意。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和衛玄沒大沒小,對李崇烈稱兄道弟,和大郡主可勁兒的吹牛皮,揶揄靜言……這個是絕對不行的。

    三進的小院中,正房裏擺了兩桌。摒棄了繁文縟節,拋開了規矩禮數,衛玄,李崇烈,靜言和大郡主以及兩個丫頭坐在炕上的一桌。

    小炕桌上堆得滿滿的,有他們打迴來的獵物,有農人自家醃製的酸菜和豇豆,正中間還擺著一大盤烤得金黃的麻雀。

    當地人管這一道野味叫做“烤家雀兒”。

    靜言捏著一隻斯斯文文的吃著。這麻雀的肉嫩而彈,燒烤時無需旁的作料,隻要撒上一點點鹽巴即可。嚼在口裏不似尋常肉食或腥或膻,反而還帶著股奇怪的香味,讓人忍不住一吃再吃。有烤得焦一些的,邊邊角角又酥又脆,真是用來下酒的一等好菜。

    靜言不由在心中感慨,怪不得他們都喜歡打獵,自己獵來的東西吃著就是香!

    大郡主被老虎們起哄一連飲了三碗。

    靜言深知這一位喝多了之後的“兇猛”,也明白她這樣有人敬酒就喝的行徑多少帶著些借酒消愁的意味。想起王爺和王妃的囑托,便拿了隻麻雀遞給大郡主,“你也嚐嚐我打的野味。”

    大郡主接了卻不吃,笑道:“麻雀雖小,味道甚好。今日大家是沾了章姑娘的光才能一飽口福,你們說是不是應該敬她一杯?”

    所謂一唿百應,靜言是擋酒不成反被勸,而且郡主勸的這酒很討巧,由不得她不喝。

    靜言求助似的看了眼坐在身旁的衛玄,衛玄卻笑著衝她點點頭,“喝吧,不礙事。這是自家釀的糜子酒,喝起來酸酸甜甜的沒什麽勁兒,解膩又暖胃。”

    怪不得郡主能喝了一碗又一碗,還以為是她幾日不見酒量大長了呢。

    既然如此,靜言便接了李崇烈斟給她的糜子酒,看起來很像熬糊了的米湯。聞起來微微有醪糟的味道,試著抿了一口,確實如衛玄所說的酸甜可口,而且還有股討人喜歡的清香。

    一飲而盡。

    圍坐在另一桌老虎們立刻拍桌叫好,四虎悶頭悶腦的提著酒壺又來斟滿,“我

    要敬章姑娘!”

    李崇烈笑著問:“哦?敬酒也要有個敬酒詞。大郡主是敬章姑娘給大家帶來一道好菜,你又是敬什麽?”

    四虎一抬眉毛,“我敬章姑娘讓我能結識夏菱,論理姑娘算是媒人。”

    一屋子人都愣了,隨即哄然大笑。

    這酒雖沒勁兒但也是酒,一小碗下去靜言已覺得臉上有些微熱,聽四虎這麽一說便問他:“夏菱答應你了?”

    四虎搖頭,“沒,但也快了。”

    靜言一推酒碗,“那不算數,何時夏菱答應了何時我再來喝你這碗酒。”

    四虎忽然泛起壞笑,“那不如姑娘先答應了我們大……”

    衛玄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拍,四虎頓時不敢說了。大郡主看了看靜言,又看了看衛玄,了然的笑了,但片刻後那笑容慢慢斂去,最終化作一聲無人聽見的輕歎。

    然而四虎敬酒無功而返卻激勵了其他老虎們,衛氏九虎的車輪戰不容小窺,偏偏衛玄也不替她擋著了。靜言無奈的又被灌了兩碗,實在是有些受不住,便借口解手遁了出來。

    興圖鎮是山城,以前還沒打下帝泉關時,這個不起眼的小鎮就是邊境要塞。因其地勢南低北高,落差有四百尺不止,所以當地人便調侃自己的家鄉是“東西有溝,上下是坎”。

    然而這種特殊的地形在邊境上便是難得的天險,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靜言出屋,發現外麵已經下起了細細碎碎的小雪。正因喝了酒身上燥熱難當,此時深吸一口氣,涼絲絲的很是舒爽。不想被這一方小小院落困住視野,推門出院。

    靜言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這院子的位置選得好,恰好在半山腰。此時遠觀群山在雪夜中蒼茫雄渾的剪影,低頭便可俯覽山下萬家燈火連綿。

    落雪的夜晚是這般的靜,靜得能在這無風的山穀中聽見細小的雪花飄落的沙沙聲。一切繁華世俗都被摒棄在外,隻剩下這幹淨純粹的風景。

    也不知在外頭站了多久,一片片小雪花給臉上帶來的細微涼意突然消失了。雪停了麽?靜言驚訝的扭過頭,原來是衛玄替她撐起了一把傘。

    遞給她的傘柄還有衛玄握過的餘溫,紫貂披風在一天中第二次將她圍攏。

    “累不累?他們也許要鬧得很晚,累了就先去睡。”

    靜言雙手握著傘柄,仰起頭去看衛玄,“這裏的風景真美,也是王府的

    別院麽?”

    衛玄一笑,“不,這兒是我在興圖鎮的家。”

    “你家?”

    衛玄放眼看向遠處的群山,“是啊。衛氏一族的起源就在興圖鎮,我幼時每到冬季都會被送來老家跟著族中長輩學習騎射,走遍這山上的每一處角落。這裏才是衛氏的故鄉,是我的根。”

    靜言也隨著他的視線眺望遠方,不由感慨道:“若是我有這麽一處院落,便是打死也不願迴城裏去住。那些高牆深院把人圈在裏頭,心胸越來越狹隘,整日都是勾心鬥角。哪裏比得上這裏,每天能看到讓人心胸開闊的風景,哪怕是粗茶淡飯也能吃得香睡得甜。”

    手背上突然一暖把靜言嚇了一跳。

    衛玄的手攏在她的手上,怕她逃開似的緊緊地攥著,雪夜朦朧的微光讓他烏黑的眼睛顯得愈發深不可測。就是這雙眼,灼灼的盯著靜言,“我很中意你。”

    這一次沒有不相幹的旁人,這一次也不像第一次聽到他的表白時的慌亂,甚至在他握住她的手時,靜言在心底還有那麽一絲期待。

    原本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直到衛玄第二次對她說“我很中意你”,才發現這正是她所期待的。

    在她短暫的沉默中,手被衛玄更緊的握住,甚至攥得有些疼。內心最真實的情感戰勝了羞澀,靜言抬起頭,覺得喉嚨裏幹幹的,她曾經以為自己絕對不會說出口的話卻在此時此刻脫口而出:“我也、我也中意你。”

    一瞬間的停頓後,衛玄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深吸一口氣,他笑了。

    能把這句話說出口已是靜言的極限,不敢去看他的笑容,靜言習慣性的垂下了頭。手背上很暖,心裏很熱,身上像是要發燒。

    靜言想逃。

    油布傘掉落在地。衛玄拉住她,手掌輕輕的撫上她的臉頰,珍惜無比。

    靜言的心好似要跳出來了一般,微微偏開頭,“別這樣。”

    衛玄撤開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到麵前,忽然單膝跪在地上,親吻她攤開的掌心。

    感覺到靜言的顫抖,衛玄抬起頭鄭重的說:“不要害怕,這是我家鄉的禮節,是男子對中意女子的誓言。你放心,即使知道了你的心意,我也絕不會存有輕薄之意。”

    衛玄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男人。

    即使在這個雪夜彼此表明了情意,但在那個親吻之後,衛玄依然像從前一樣遵循禮節,分毫不變。也許

    ,在兩人視線相交時才會出現隻有靜言看得懂的傾慕和愛戀。那枚印在手心的吻,足以讓靜言的心都為之沉醉。

    帶著這份醉意,這一夜靜言睡得很甜。

    就在她沉入美好的夢境時,任何人都不知道,築北王府的大總管,北疆軍的左將軍衛玄喜不自勝的在自家院外淩空翻了三個跟頭。

    待到夜深人靜時,換了雪夜夜行衣的老虎們終於發現了他們的大哥的亢奮。

    “咱們今夜要動手宰幾個琉國人來耍?”

    問了這句話的四虎被衛玄瞪了一眼,“任何人不許輕舉妄動,切記此行僅是探查琉國邊境的關卡上是否增派了兵力。”

    老虎們齊聲應諾:“是!”

    借著夜色掩映,一眾白衣男子很快消失在了雪山之中。衛玄的腳步輕快而敏捷,穿行在熟悉的山巒之間,跳躍騰挪,好似全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氣。

    她答應了!

    平生頭一次心動就讓他遇見了她,何其有幸!

    這是老天爺對他的幼時便失去雙親的補償麽?從此他也不再是一個人了,他有靜言。

    雖然有甜蜜蜜的一夜好眠,雖然靜言很珍惜能這般無憂無慮的跟衛玄相處的時光,但在第二日一早起身後她不得不承認需要休整一天。

    昨日的雪地跋涉讓她的胳膊和腿均是酸痛難忍,再無力支撐第二天的狩獵,於是隻能站在小院門口祝福衛玄和大郡主等人滿載而歸。

    知道冬晴那兩個丫頭早就躍躍欲試,也惦記著總得有人跟過去照顧大郡主,靜言便讓丫鬟們跟去打獵,自己留下幫忙幹些雜活以及張羅獵手歸來後的晚飯。

    衛玄的別院是由一對中年夫婦幫著看守,昨日喝的米酒,吃的酸豇豆等等都是這位方大娘親手做的。一年裏衛玄難得迴來幾次,能在這大雪封山的季節一下來這麽多人,方大娘別提多高興了。

    一眼便看出靜言的文弱,方大娘便不肯讓她幹活,後來在靜言一個勁兒的要求下,大娘才遞給她一笸籮糜子和一隻大海碗。

    靜言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暖洋洋的廚房裏一邊篩糜子一邊跟方大娘拉家常。

    大娘是看著衛玄長大的,靜言有意的稍微提了兩句,她便滔滔不絕的談起了她家“主人”。方大娘笑著說:“我也就是跟旁人麵前敢稱‘主人’,這要是讓將軍聽見了肯定要生氣的。”原來衛家祖上義薄雲天,在三代前便把府中所有的家奴都免了奴籍

    。這些家奴中有世代伺候衛氏族人的,還有窮苦人家賣了死契的。

    當時衛玄的曾祖父施予厚恩,隻要想留下幹活的一律留用,想迴老家的就贈予二十兩銀子的盤纏,想尋一項生計的便由興圖鎮衛氏產業中撥一處店鋪去經營,三年免租,三年後買賣操辦起來的就交一些店租,若是經營不善,還可以迴府裏幫傭賺取食宿。

    靜言點頭讚道:“果然仁義。”

    方大娘神色間甚是自豪:“正是!有這種主人,您說我們這些下人怎能忘了這麽大的恩典?其中雖也有幾個鑽進錢眼裏不爭氣的,但大半的人都念著老將軍的好兒。後來大家一合計,幹脆也不提什麽自立門店了,但凡經營起來的都算是衛家的產業,大家就當是老將軍派在各處的掌櫃的便是了。所以現今您在鎮子裏看見的各色店鋪中,有一大半屬於衛氏,掌櫃的也是一代代往下傳。”

    說著更是得意起來,“都說巴雅城裏多少多少富豪商賈,那日子過得如何如何富貴。要我說,我們將軍家也不見得比他們差。隻可惜到了這一代隻有將軍一個人了,族親是有的,但我們都盼著將軍能早點娶位夫人迴來,再多生幾個孩子讓這一脈興旺起來。”

    靜言篩笸籮的手頓了一下。以前聽了不會覺得什麽,但昨夜才與衛玄表明了心跡,今天就聽見這個,由不得靜言不多想,由不得她不害羞。

    拿出她最擅長的打岔本事,“大娘是要用這糜子做什麽?”

    糜子米羊肉粥,冬季吃這個最滋補。尤其是在林子裏打了一天的獵之後,能吃到又香又滑的粥,驅寒且溫補,再來一大塊烤肉,真是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靜言看見衛玄的碗空了便問他要不要再添一碗粥,還是想吃米飯?

    衛玄沒讓她動,自己下炕盛了碗飯,又問她休息的如何?腿腳是否還酸疼得厲害?

    “好多了。平日不怎麽動,昨天就是累著了。”

    衛玄一笑,“那今晚你更要早點歇息,咱們明天起程去儷馬山。”

    七虎笑道:“儷馬山可是好地方,尤其是王府別院裏還有溫泉。章姑娘若是四肢酸痛,泡一泡最是舒筋活血。”

    然而靜言想的卻是別的。

    小聲對衛玄說:“咱們去儷馬山真要住王府別院嗎?孔夫人正在那裏修養,這麽多人過去恐怕會擾了夫人。”

    坐在她身旁的大郡主不在意的一擺手,“她在便在了,別院裏空房子空院子多著呢。

    我也懶得看見她,正好躲開,大家都清靜。”

    衛玄也點了點頭道:“儷馬山別院是王府老宅,幾乎占了大半山穀。咱們一行不過十幾個人,不會打擾到孔夫人的,你盡可以放心。”

    但靜言總覺得有些不妥。畢竟孔夫人並非真的生了病,她相當於是姑奶奶強逼出來思過的,且這其中多少還和自己有些牽連。去了總要拜會夫人,見了麵難免尷尬……

    正是反複掂量時,忽然感覺到在小炕桌下衛玄用膝蓋碰了碰她。

    靜言借著夾菜側頭看了他一眼,衛玄也看過來,那眼神就好像在說:別擔心,有我呢。

    靜言麵上微,趕緊低頭去喝粥,但先前心中的擔憂就這般安穩下來。

    能遇見衛玄真是她天大的福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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