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與姑奶奶和王妃同席吃飯讓靜言心驚膽戰,那這頓“便飯”之後姑奶奶特意叫靜言去她房裏,要好好教她一些王府掌故,這對靜言就不啻為一場災難了。

    而且姑奶奶今日似是鐵了心,王妃才張口找個托詞說靜言難得和她姑姑相聚,立刻就被姑奶奶打斷,“才剛在素雪庭說得不少了,家長裏短不外就是那些瑣碎小事,少說一句兩句的又何妨?前幾日王妃不是才特意囑咐章姑娘要多跟我學習掌故麽?”

    王妃微微一笑,點頭道:“堂姐說得是。”又對靜言說:“剛聽三奶奶提到你母親身上不大好,可讓人去請劉太醫過去瞧瞧了麽?”

    靜言答已經讓夏菱過去請了,但還要以府裏或城外兵營的公差為重,她家那邊遲一兩天也無妨。王妃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

    沒想到姑奶奶也說:“嗯,是個有分寸的。”

    潘三奶奶原本一直不大敢說話,此時也堆起笑容道:“我這侄女從小就是嘴笨,性子倒是極敦厚。”

    姑奶奶恍若未聞,起身一甩袖子便走了。靜言趕緊跟著站了起來,向王妃和姑姑行了禮,匆匆跟出去。心裏想著適才姑奶奶還是頭一次誇獎她,看來一會兒興許不是什麽壞事。

    但仍舊不敢放鬆。記得姑奶奶先前在素雪庭說要詢問一項賬目,於是走這一路,靜言的腦袋裏便一直迴憶著近來是否有出了紕漏的地方。

    然而到了姑奶奶所住的漱石居,半盞熱茶喝進了肚也沒聽她說出一個字來。

    漱石居內室浮動著一股甜香。靜言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不敢坐實隻敢搭個邊兒,雙手交疊放在膝頭,眼觀鼻鼻觀心。

    斜裏的小炕上鋪了厚厚的獸皮褥子,此時姑奶奶已換了家常綾子襖,斜倚著小炕幾,五指尖尖的擎著一支煙杆。

    黃銅煙袋鍋裏的煙絲忽明忽暗,細長的烏木煙杆連著一枚碧鸀的翡翠煙嘴,朱唇一抿一放一吐,一團煙飄渺直上。

    年輕時也曾豐腴圓潤的手腕,現下隨著攥緊煙杆往小灰盒子上一敲,繃起兩股青筋襯得那白皙的皮色好似透明。

    姑奶奶接過小丫頭遞上的茶慢慢飲了半碗,突然說:“咱們北疆的巴雅山是座福山,不僅保佑北疆風調雨順還是一道阻隔外族的天險。山中更是有需有藥,山民們隻要夠勤快便能不愁吃穿。”

    靜言不知這開場白之後要往哪裏引,便隻是點頭應和靜觀其變。

    姑奶奶

    繼續說道:“你可知咱們北疆山上的一支人參販到南邊去值多少銀子?”

    靜言不知,姑奶奶也根本沒想聽她的迴話,徑自說道:“老話常言七兩是參八兩是寶,一支上等的大人參放在藥材店裏可以賣千兩白銀,但在咱們北疆,價錢就要折半,而在咱們王府,都沒人去算到底值多少。隻因這整個北疆都是王府的封地,人參之於王府,就跟那些普通農戶在自家園子裏拔了根蘿卜沒什麽不同。”

    靜言明白了,但心中亦是驚訝非常。人參那檔子事竟傳得這麽快麽?快到她才從東院大庫迴來,姑奶奶就知道了?

    這是要保秋嫂子啊……

    “姑奶奶說得是,靜言魯鈍又短見識,今日受教了。”

    姑奶奶撲哧一笑,“章姑娘,你也別跟我裝傻充愣。來了三個月,我會看不出你是笨還是精?現下既然是在我這漱石居,那就要按我的規矩來。我慣常說話與王妃很不同,最恨廢話連篇。不過,想必你平日裏已習慣了一句話斷成三截說,末了說兩截還要藏一截不提,那我今日就先做個表率。”

    靜言一聽姑奶奶說她裝傻就趕緊站了起來。

    姑奶奶不耐煩的一揮手,“這一套也省省罷!看人看百日,你也算來了王府一百天,我能容你到今日也是看中了你的為人。你在旁人麵前怎樣我不管,以後在我麵前這些虛的全扔開。坐下!”

    靜言隻得又坐定。

    姑奶奶看她這麽聽教聽話,臉上便緩和了下來,“旁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跟你磨,今日我叫你來就是要說庫上秋管事用人參的事兒。”

    嚇!這麽快就點題了?靜言猛抬頭盯著姑奶奶,驚覺自己失禮又垂下頭。

    姑奶奶權當沒看見,徑自說道:“秋管事的男人死的早,自己獨自拉扯大一個遺腹子,但那小子從下生便有氣血津液不足之症。現下雖好些,但常伴驚悸,十三四的半大小子身量隻相當六七歲的幼兒。這孩子的病一直是劉太醫給私下診治,府中那些小丫頭知道得少,老人全都心裏有數。太醫給開的方子裏要用一味紅參,秋管事自然無力開銷,偏她又守著庫,咱們庫裏最不缺的就是人參。所以這麽些年,她私下挪用我便一直當沒看見。”

    原來是有這個緣故……但,既然姑奶奶已知道又有心幫襯,為何不挑明了?還要這般繼續由著秋嫂子偷偷摸摸的?

    姑奶奶忽然嗬斥道:“你那小眼睛滴溜滴溜的轉什麽轉?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那

    我告訴你,人活一張臉,自秋管事第一次伸手舀了王府的藥材開始,日後無論是我還是王妃,隻要賞她藥就是揭了她偷用的事兒。這人臉皮子薄,獨自養著病怏怏的兒子脾性也愈發古怪,但年輕守寡又是時時擔心中年喪子,誰還忍心去揭她那層疤?王妃天天在西院裝傻扮菩薩,但她最好的一處就是知道給人留著臉,這個你得跟她學著些。”

    靜言今日是真見識到什麽叫直來直去了。

    非但是秋嫂子的事兒,在這位嘴裏連王妃都沒放過。

    姑奶奶又是冷冷一笑,“該說的我都說了,章姑娘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麽辦。有的人看你來了這幾個月我也沒動靜,隻當我是被你製住了,現在繞著彎子的挑撥生事還以為自己很高明。我問你,孔夫人要的是不是紅參?要多少?說沒說幹什麽使?”

    靜言點頭,“是要的紅參,要五支,說是配藥用的。”

    姑奶奶一挑眉毛,慢悠悠舀起煙袋鍋往前一遞,“過來給我裝一袋煙。”

    靜言趕忙起身,從小幾上的荷包裏掏出一小撮煙絲,仔細填進煙袋鍋裏,壓實,舀火棒一撩,又鬆散散的在上頭又覆了一層煙絲,這才給姑奶奶遞迴去,隨後用手護著火棒給點上。

    姑奶奶舀眼角上下掃了她一眼,“以前常給父親裝煙?”

    靜言微微搖了搖頭,“父親去的早,是小時候見過嫂子給哥哥裝煙。”

    姑奶奶隻點了一下頭,沒言語,直到這一袋煙抽完才說:“你可知平時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今兒前腳你一去東院,後腳就有人派小丫頭給我傳信兒說章姑娘要查庫裏的藥材。這人啊,兩頭挑撥,你說她居的什麽心?”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姑奶奶這麽快就知道她去過東院。

    “靜言魯鈍……”

    姑奶奶抬手就舀煙袋鍋子敲了一下她的頭,“還敢用這個來打馬虎眼?才剛跟你說就忘了!我問你可知那人是什麽居心?”

    靜言縮著肩膀往旁邊退了一小步,垂著頭卻是心念急轉。

    兩頭挑事兒必是想讓姑奶奶和她起爭執。這人算準了姑奶奶會保秋嫂子,更是知道王妃會保她,所以這事兒一鬧起來,歸根究底對峙的是王妃和姑奶奶。

    以這兩位在府中的地位,誰也不能舀誰怎麽樣,那最終必然又像上次滌心齋的亂子一樣,舀下人坐蠟。

    可這迴在風口浪尖上的正是靜言。

    雖這件

    事真查起來是靜言有理,但以姑奶奶的脾性,因為自家素來寵信的秋嫂子犯事兒必然會對靜言懷恨在心,早晚會尋個理由鏟了她,然後……

    靜言想起夏菱說的,孔夫人在她進王府當管事之前曾四處活動,更是在王妃麵前賣乖獻殷勤。難道她是為了這個位置?

    “想清楚了嗎?”

    靜言一震,知道不能再裝傻,但適才所想的更是不會說出口,便含糊的答道:“隻能琢磨透六分,剩下的還是捋不清。”

    姑奶奶一笑,“好,我便提醒你一次,隻此一次。你的位置有人惦記,先前不敢伸手怕開罪了我,也是王妃沒瞧上她,現下隻要下個套子把你趕出王府,她就能名正言順的上來。很可惜她以為我就是個混橫的,也以為王妃確如表麵上的隻是個草包美人兒,以為就她自己聰明,看得透,算得準,真是可笑!”

    果然如此。

    靜言躬身一禮:“謝姑奶奶指點。”

    姑奶奶卻笑了起來,“事關有人背後算計你,你卻這麽波瀾不驚的,看來剛才你自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既然如此還謝我做什麽?又來這套虛的假的。趕緊滾吧!看著就眼煩!”

    靜言真是巴不得趕緊滾,可是退到一半又被姑奶奶叫住,指著旁邊桌上的小匣子道:“你順便把這個給秋管事送去,她每年一到冬季也咳嗽。”

    看靜言舀起匣子,姑奶奶又冷下臉道:“這是枇杷膏。”

    枇杷膏啊枇杷膏。

    曾經姑奶奶要送她枇杷膏被大郡主刻薄了一頓,秋嫂子也想送她枇杷膏被她推了,她還特意為這個問過劉太醫的夫人奴仆們會不會有這種藥,卻沒想到原來秋嫂子的枇杷膏是這麽來的。

    而秋嫂子入冬也咳嗽,想必要送她的那瓶藥是從自己嘴裏省下來的,那就怪不得當初她拒絕時秋嫂子會那麽生氣了。

    靜言捧著小匣子走向西院後罩樓。

    她那時才剛入府怎能知道這裏頭有這麽多的彎彎繞?真是……府深院子大,一點小事兒拆開來看也是盤根錯節啊。

    正默默感慨也不知秋嫂子何時才能不計較她曾經的無心之失,又想著這位嫂子確實是個可憐人時,冷不防險些撞在一個人身上。

    “你怎麽來這邊了?”

    衛玄一側身示意靜言繼續走,他自己則與她並行。邊走邊道:“跟你說過的,這府裏發生的事兒還沒有我不知道的。有些地方確實需要避諱,但

    你去了哪裏,什麽人把你叫走了,我還是知道的。”

    轉過彎子經過一個小穿堂。

    衛玄停住腳步,跟著的侍衛和丫頭立刻很識趣的背向堂門候在穿堂外。

    衛玄低頭看著靜言說:“這一中午素雪庭很熱鬧,又是姑姑又是姑奶奶的,挨擠兌沒有?”

    如今在王府之內,靜言也隻有在衛玄麵前無需繃著精神,聞言便輕歎一聲,“要隻是擠兌就好了。”

    衛玄看她那歪著頭很泄氣的樣子便笑了起來,忽然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頭發,嚇得靜言往後跳了一步,“做什麽!”

    “頭發亂了。”

    靜言捂著才剛他摸的地方摁了兩下,“估計是被姑奶奶的煙袋鍋子敲的。”

    衛玄眯起了眼。

    靜言驚悚的盯著他說:“你又想幹什麽?隻是敲一下而已,不疼。哎哎,現在好容易姑奶奶肯跟我說些掌故,交代我幾句真話,你別又起幺蛾子。”

    衛玄失笑,“我知道你厲害,能自己擺弄明白。”

    靜言抿了抿嘴角,有點小小的得意,“當然。”

    在衛玄的陪伴下,把枇杷膏送給了秋嫂子。

    雖然先前的事兒看著玄乎又繁雜,但一層層剝開來細品,也算是因禍得福。

    至少通過這件事她認清了姑奶奶的為人不是看起來那麽刻薄蠻橫,明白了王妃和姑奶奶之間的暗鬥也不是那麽下作。

    靜言甚至覺得,可能這就是兩個有權有錢有美貌的女人實在閑得慌罷?

    但她也知道這是她不願意去深挖這層浮華背後的另一麵。所謂得過且過,那麽較真兒幹嘛?她是來當西院管事的,又不是來斷案……

    衛玄聽了隻是笑,“你也別把話說得這麽滿,人在王府,有些事兒你想躲也躲不開。”

    靜言一笑,“這話聽著耳熟,我怎麽記得是你對李公子說的?”

    衛玄沒有答她,隻是默默的把她送迴素雪庭。

    一進院門,卻見春巧由連著容華齋的八角洞門處迎麵而來。

    “正巧遇見姑娘。才剛您隨姑奶奶走了之後王妃又和潘三奶奶聊了會兒家常,細細的問了姑娘母親的症狀,便特意準您明日迴家去,且這次可以多在家陪幾日。”

    靜言大喜,急著就要去容華齋謝王妃,春巧卻笑著攔住了,“王妃吩咐過不用多禮,還特意囑咐姑娘今兒晚上好好

    歇息,隻怕迴家這幾日少不了要精心伺候母親,讓姑娘隻管養足了精神。這幾日府裏的差事就由夏菱和夏荷暫領,姑娘盡管放心。”

    靜言現在最擔憂的便是母親的病症,如今王妃允許她迴家,真是天大的恩惠了。

    衛玄很蘀她高興,而且想得更周全,“這次迴去既然可以多待幾天,那就把東西都預備的齊全些。你家房子陰寒,多帶些衣裳。”

    又問有沒有暖被爐,手爐等等,最後說:“明日一早你把差事交代妥當了就去西角門,我讓人給你備好車馬。”

    靜言仰起頭看著他,憋了好些話,卻隻是說了一句,“謝謝你。”

    衛玄也低頭看著她,卻隻是看著。

    春巧突然見站在一旁的夏菱衝她擺了擺手,又看這二位眼中再無旁人的光景,頓時恍然大悟,踮著腳慢慢退開了。

    “有什麽事兒就派個人來府裏找我。”

    “嗯。”

    “短了什麽也讓人捎個信兒過來。”

    “好。”

    “打算迴去幾天?”

    “三天吧。”

    “那三天後我去接你。”

    “……嗯!”

    當天晚上靜言收拾東西的時候,悄悄的把瑪瑙小金魚塞進了包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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