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撐住場麵與許管事往來對答幾句,靜言鬆了口氣,原來是該著發放換季布料了。

    她雖從未接觸過王府差事,但分發個東西也不是什麽大事。

    看一眼冷著臉用眼角打量她的貴婦人,又掃了圈滿屋態度曖昧不明的丫鬟們,靜言骨子裏的倔強勁兒就冒上來了。

    能有什麽大不了?反正她今天才進來,第一次即便錯了又能怎樣?至多被人笑話愚鈍。旁的人想笑,她也管不住,笑就笑了,也掉不了她一塊兒肉。

    嘴上說著無意義的應酬話,腦子裏飛快的迴憶了一下之前春巧和冬晴講的規矩。估摸著料子應是由東院供奉上來,西院收了,再對應著發放吧?

    能說的場麵話都說完了,靜言看著許管事,心中打鼓,硬起頭皮,“那就煩勞您把東西都送進庫裏吧。”

    眼看著管事大叔衝她一抱拳,“是,請姑娘收簽。”

    收簽?

    對了,之前冬晴反複提了兌牌和支取票的事兒。

    那……現下要用什麽冊來簽?是不是還要蓋印?筆墨在哪裏?

    然而都是白擔心了。

    夏菱作為這一處的大丫頭,一切差事自然是輕車熟路。房裏的小丫頭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捧著一托盤的筆墨紙硯,票本冊子,印泥盒,齊齊整整。

    靜言閃開少許,看夏菱是如何料理,一一默記在心。

    因為全神貫注,所以等夏菱登好冊子迴頭衝她一笑說“請姑娘簽章”時,靜言並不意外。上前一步,提筆說道:“我的印章還收在包袱裏,先簽個字可使得?”

    夏菱點頭笑道:“使得。姑娘有所不知,西院管事的印章不可用尋常私章,是府裏專門請人刻的。姑娘才來,印章還沒預備好,原是我們的錯。”

    靜言低頭看著那冊上一方留白,知道必定是簽在此處。下筆之前略有停頓,這,是她作為築北王府西院管事的第一個簽字。

    衛玄坐在陸沉館中,看著收條上的名字低低的念了一遍:“章靜言。”

    大庫管事站在堂中細細的把所見所聞逐一迴了,末了笑起來,“這位章姑娘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我聽素雪庭的小丫頭說,一上來就無心踩了姑奶奶的痛處,恨得那一位摔茶盅。”

    衛玄皺起眉頭,“怎麽迴事?”

    許管事歎息著搖頭輕笑,“章姑娘稱唿姑奶奶為‘夫人’。”

    衛玄愣了一下,旋即一張英武的臉上浮起淡淡笑意。

    “什麽?王爺未出閣的堂姐?!”

    素雪庭中,入府第一日的靜言隻覺五雷轟頂。

    “你們、你們也不提醒我一聲。”

    夏菱往小炭爐裏扔了幾枚幹紅棗,炭火一燒,嗶剝作響,淡淡的棗子甜香。

    “姑娘莫急,這位姑奶奶脾氣是各色了些,但也不至於下作的給您使絆子,日後隻需多加注意些便是了。”

    靜言團坐在溫熱的小炕上。傍晚時分,露水上來了,北疆的空氣中帶著薄薄的寒意。

    看屋裏四五個小丫鬟穿花蝴蝶似的忙著整理東西,靜言沉默片刻招手叫來夏菱,“勞煩你先給我講講王府內的人情世故吧。”

    夏菱正幫著收拾她帶來的私物,聞言關上箱籠笑著說:“今日晚間是我上夜,王府掌故一時半刻也說不完。姑娘還是先換衣裳,才剛王妃讓人遞了話來,請姑娘過去一起用晚膳。”

    靜言隻得起身,自有小丫頭上來幫著換衫梳頭。

    坐在梳妝台前任由丫頭們在她身上忙活。對於今日一進來就得罪了姑奶奶,隻恨自己不夠仔細,單憑著對方年齡就胡亂稱唿,默想:隻希望王妃如外界傳聞般仁厚,一會兒可不能再亂說話了。

    金樽美酒,玉盤珍饈。

    雖上桌吃的隻有她和王妃以及一位喚作孔夫人的王爺側室夫人,但一頓飯吃下來,靜言卻覺得好似被千百個人悄然審視似的,如芒在背。

    及至吃完飯,孔夫人先行迴房歇息,中間大郡主來了一趟,說了幾句話就走了,王妃又拉著她閑話了會兒才放她迴去。

    全程靜言都是謹慎言行,再加上王妃脾氣溫柔,孔夫人也是個文雅和善的,倒也風平浪靜,賓主盡歡。

    入夜,洗漱過後躺在床上。等丫鬟們放下帳子,床內一方小小空間隻剩她一人時,靜言終於緩緩的舒了口氣,這一天過的。

    想要細細迴憶春巧夏菱等人跟她說過的規矩掌故,想琢磨琢磨大郡主話裏的意思,卻是困意襲來。

    臨睡前滿腦子都是一堆陌生人的臉在亂轉。靜言默默攥緊被角,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填,隻要她按母親說的勤快守禮,總是能應付過去的。

    想不到經受了那麽多,靜言還能一夜無夢。

    待到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微明。

    睜開眼,靜言愣愣的

    盯著頭頂的一品紅帳子,半天才緩過神來。

    她如今是在築北王府,素雪庭。身下是精雕細刻的月洞床,掛著華貴的幔子,富麗堂皇,卻似乎不如自己從小睡到大的小炕來得安心,踏實。

    裹了裹被熏得噴香的絲綿錦被,靜言翻了個身。縮在床上,像個小姑娘發現新玩意兒似的,好奇的摸一摸帳子,又摸一摸床欄的雕刻。細細去看,八仙送喜四合如意。

    外頭有小丫頭輕輕走動的聲音,還有什麽人在喁喁細語。

    靜言徹底迴過神來。

    雖未聽完全,但斷斷續續幾個字眼兒也足夠了。

    “……醒了麽……”

    “料子……發放……小郡主房裏的人來催……”

    靜言忽然笑起來。

    想起昨晚見的王妃,慈眉善目的大美人,說起話來溫溫柔柔,慵懶散漫,一味的東拉西扯與她話家常,差事上的事兒提也沒提。

    雖然聽王妃說話有點兒雲山霧罩的,但靜言覺得親切,因為王妃的做派很像她的母親。

    還有大郡主。

    來時身後跟著四個嬌俏的丫鬟,風風火火的來,風風火火的去,風風火火的跟她講:“聽說一來就有人去給了你一個下馬威?姑娘不必擔憂,有什麽委屈隻管跟我說,天大的事兒又能如何?”

    本來靜言聽到此處心裏很是感激,沒成想大郡主又補了兩句:“你一個小家出來的姑娘必然沒什麽見識,有功夫多跟你房裏的夏菱學學,別一上來就麻爪兒似的東抓西撓,先理清楚了差事再動手不遲。”

    靜言想著,其實大郡主是好意,想告訴她差事一時不上手也無妨,自有明白人在跟前兒。但這個話讓她一說,聽著真別扭。這便是慣於居上位者說話的習慣吧?

    外麵的丫頭們還在嘀咕,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足以讓她聽見,但又在關鍵處放輕了調子。

    靜言輕輕坐起身,錦被由肩上滑落。

    就是這麽小的動靜也被外頭的人察覺。帳子上模模糊糊的映出個人影兒,輕聲問:“姑娘醒了麽?”

    可不就是醒了。既然來了,拿人銀錢,早起晚睡也是應該的。

    靜言挑開一側床幔,立刻有小丫頭接了過去。

    夏菱上夜之後剛歇下,另有一個叫夏荷的上來伺候梳洗。這丫頭雖不如夏菱活潑,但也是機靈可愛,且濃眉大眼,俏中帶著份憨厚。

    由鏡子裏看夏荷一雙巧手挽著她的頭發翻翻卷卷,不片刻便梳上個樸素的發髻。靜言又多看了她一眼,心想這丫頭很心細,八成是昨日見到她來時的樣子,推測出她的喜好了。

    才想誇她一句,夏荷卻先開了口,“姑娘今天有的忙呢。昨兒菱姐姐可跟你說了要分發料子的事兒麽?”

    靜言想了一下,“提了,但說得含糊,我倒沒聽得太明白。你再跟我細講講?”

    夏荷撅了撅嘴,粉白的臉蛋越發顯得圓潤可愛,“菱姐姐最滑頭!這種爛攤子留給我,自個兒享清閑。”說著又拈起昨日靜言戴的瑪瑙簪,“姑娘今天還用這個?”

    這些丫鬟們都有一項本領,輕視旁人從來不用說出口,隻需眉毛一動,拿眼神衝著你上下瞟上兩瞟足以。

    靜言看在眼裏也不生氣。

    想著王府裏的丫鬟見慣了珍珠寶石,也未必是真心鄙薄她。而且即便真的因為她窮就被輕賤,那自己更應該大方坦然,這種事兒都是越計較越顯得小家子氣。

    鏡台上擺著一方小小的木匣,裏頭是她所有的首飾。

    親手打開,挑了支有些舊的銀簪遞給夏荷,“我慣常是用個。那支瑪瑙簪是我最好的,不到年了節了的大日子,輕易不舍得戴。”

    夏荷愣了愣才發覺自己失言,忙垂著頭接了,穩穩的替她簪在發上。

    靜言在鏡中左右看了看,衝夏荷點頭,“好手藝。”

    夏荷也許是因為這一句說得太冒失的話,也許是還未摸透這位新來的管事姑娘的性子。在這之後,無論是用早點也好,或是靜言讓她詳細講講府中曆來分發東西的規矩也罷,夏荷都是恭恭敬敬問一句說一句,再也沒有先前的輕浮姿態。

    靜言站在素雪庭西廂房內,看了看齊齊整整碼了一屋子的布料,借口支開跟著的小丫頭,在書案後坐定。

    “我有心想妥當辦差,替王妃分憂,但無奈對府中規矩知之甚少。現在隻你我兩個,你願意好好跟我說一說麽?當然,若是有為難的,不好明講的,你避諱些也是應該的。但隻求你們能多提點我一些,別像昨天似的,張嘴就喊錯了人,平白讓人砸盅子給我下不來台。”

    夏荷攥著衣角有些扭捏,想了一會兒才說:“姑娘是問發料子的事兒?”

    這話說的,言外之意,要是隻問發料子,人家就好好說,旁的麽?再議。

    靜言明白有些事不能急於一時。

    她看著別人,別人也看著她。才來的,還是生人,好歹知根知底了,才能聽到真心話。

    “好,你便說說這發放物件兒的老規矩吧。”

    昨日夜間靜言自王妃處迴來便招夏菱來講掌故,才知道現下她所見隻不過是王府一隅。

    府內男多女少,東院自然比西院大得多。而西院除前院是會客之所,再往後,自用來賞花戲水的品香苑開始便是內宅了。

    大郡主與小郡主分別住在連著品香苑的兩個跨院,王妃居住容華齋,齋內除了連接素雪庭的八角洞門,另有一處角門,通著三位側室夫人的院子。而那位姑奶奶則是在西院最深處,獨占一方,號稱喜歡清靜。

    靜言看得很清楚,昨夜當夏菱說起姑奶奶愛清靜時,她那小小一張瓜子臉上,眉梢眼角或挑或飛,欲語還休,別提多精彩了。

    而這位她無心開罪了的姑奶奶,偏偏正是前一任西院管事。

    “姑奶奶那邊都有什麽特別的規矩嗎?”

    夏荷聽靜言提起,也是眼神一動,“姑娘怕是還不知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最喜歡的就是給人指點迷津。誰該穿紅,誰該用紫,誰要補一補氣血,誰應去家廟上柱香,就沒有她不明白的,沒有她不管的。”

    原來如此。

    靜言忽然想起了她姑姑。

    聽母親說,未出嫁前,姑姑也是一樣的喜歡指手畫腳,眼高手低。這種人連母親的溫吞性子都嫌煩,更不用提王府中的女人們了。

    壓下心中的猜測,手上慢慢翻著昨日登上的收簽冊子。

    片刻後,靜言抬頭問:“難道以往發東西,都是姑奶奶指著發,沒有旁人自己選的餘地?”

    夏荷連連點頭,“正是。”隨即又冷笑道:“可惜就算姑奶奶見多識廣,但誰還沒點兒自己的喜惡呢?”

    這下靜言算是完全明白了。

    先前聽到的隻言片語,再加上夏荷所說的,估計這位姑奶奶是慣於頤指氣使,但眾人卻又礙於她的輩分無人敢怒敢言。

    是啊,姑奶奶是王爺的親堂姐,地位尊崇,便是獨一些,矯情一些也不算什麽。但她一個離著八竿子遠的王妃族中外戚怎能有樣學樣?

    且姑奶奶經管了這麽些年,老規矩一時難改,但讓她也去指點分派或是大刀闊斧的改動規矩,這就是往刀尖兒上踩。

    默默斟酌了幾個來迴,靜言起身又去細看了那些布料,問

    夏荷:“按夏菱昨日跟我講的,這次送上來的料子除花樣子與顏色不同,東西都是一樣的對麽?”

    夏荷說是。

    靜言又看了一遍,心中有了主意。

    返身坐迴書案後,叫小丫頭拿來登領東西的冊子,這才吩咐夏荷,“你安排人去把各房裏管事的丫頭叫來一個,不拘哪一位,隻要能清楚自己主子喜好的就行。”

    夏荷眨眨眼,“姑娘這是要……”

    靜言安然端起茶碗,舒了口氣,微微一笑,“我才來,又沒見識,所以隻好煩勞一下各房的明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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