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為期。

    雖說靜言一直阻攔,“隻是去遊園,到底如何的還不知道呢。”但她母親和嫂子還是忍不住要張羅張羅。

    小小的院子,日複一日雷同刻板的生活早讓被限在這方小天地裏的女人們煩悶了,好容易有件“大事”,必然要傾盡全力。

    此番被築北王王妃請去遊園賞秋不過是個說辭,在一眾被邀的姑娘中挑個可心的收在身邊幫著打理內宅才是真。

    章夫人很信大姑子捎來的信兒。進去了就是半個主子,有那麽些人伺候著,平日不過幫著傳傳話,分派分派東西,理一理賬目。

    滿心歡喜。她家靜言不愛女紅詩書,算賬還是很機靈的。

    盧氏比她婆婆想得深遠些。築北王雖是藩王,但北疆地域遼闊,又因為鄰國人總是不甘,現下固然一片升平,王府卻還養著大批兵將。

    所以,築北王府不似京城那些皇族子嗣的府邸受諸多規格限製,亦是家法規矩自成方圓。她曾聽娘家一戶在王府當過外差的親戚說,“那金碧輝煌亭台樓閣,那伺候的奴才們,那規矩,哪裏還是王府,簡直就是個小皇宮。”

    小姑雖才十八,在盧氏心裏卻是個難得的妥當姑娘。家裏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守著莊子,年年也就那麽點兒東西。

    其實她很羨慕靜言能有條出路闖一闖,不像她,這輩子隻能苦苦的守著兒子。而且……盧氏也有自己的小算盤,畢竟她有兒子。她是母親,是兒媳,是嫂子。在這個日益破敗的家裏,三重身份中,她首先還是——母親。

    於是乎,夫人傾盡所有,陪嫁又或私房。挑來選去,想想要去的地方,卻是看哪一樣都覺得寒酸,心急如焚。盧氏也悄然開了箱籠,一直收著舍不得用的布料,上過一次身兒的好衣裳,一件件鋪開來,恨不得都掛在靜言身上。

    一家三個女人裏兩個興頭頭,而這樁天大的好事的主角卻是與平日相同,一切照舊,不見一絲起伏。

    但也隻是人前。

    到了日子,天剛蒙蒙亮,靜言就起身準備了。

    可惜她從未在修飾外表上下過功夫,一把青絲盤來卷去,隻會最尋常的幾個發髻,兩三支慣用的發簪旁放著昨夜母親悄悄送過來的一支瑪瑙簪。

    靜言放下舉得有些酸的胳膊,拿起簪子,借著微微天光仔細賞玩。

    簪子沒什麽花哨,甚至可說是太簡單不過,但靜言就喜歡它這般簡簡單單。尤其

    是那玉,通透無比,一汪水似的。

    默默握著簪子,手心涼浸浸的。

    待到天光大亮穿戴齊全,沒有置辦新衣,隻是跟嫂子借了套素雅的衫裙。

    王妃邀請遊園她要穿素?她有她的道理。

    初秋時節,北疆的楓葉豔紅一片,銀杏胡楊燦爛金黃。她打聽過,王府中更有王爺為博王妃一笑種植的各色耐寒花卉。如此花團錦簇,按她家的實力想出彩是難上加難,與其大把花錢孤注一擲,不如穿素,本本分分。

    時辰差不多了,姑姑的馬車等在外頭,出門,臨上車前靜言迴頭看了一眼。母親和嫂子站在院門裏,她家的院牆和屋頂是灰撲撲的。

    城裏東貴西富的格局起因就是築北王府。

    許久以前,巴雅城僅是個邊陲重鎮,自築北王一族受封退居北疆便把王府建在此處。曆經幾代,從抗擊琉國到安平一方,王府與龐大的駐軍使這小鎮日益繁榮,而當初的軍事要衝也因日後兩國愈發密切的通商合作而演變為北疆第一大經濟樞紐。

    靜言和姑姑坐在車中,初出巷口,隱約還能聽到走街串巷的貨郎叫賣聲,到後來便隻有軲轆碾著石板路的嘎嘎聲。

    由她家到王府並不太遠。車行一路,姑姑嘴上就沒閑下,壓著聲音絮絮的提點,從王府規矩到舉止禮節,真虧了她老人家嘴皮子利落,竟還有閑工夫扯幾句王妃和大郡主的穿戴,一臉羨豔。

    靜言隻是抿嘴笑著點頭,“是是是。”

    潘三奶奶看她這聽教聽話的樣子頗為滿意,一時住了話頭,眼皮子上下一動翻出眼白,“有幾句話姑娘別嫌我說得難聽。王妃和大郡主都是極尊貴的身份,什麽樣的人物沒見過?你今日去了隻需本色言談,萬萬不可裝模作樣。府裏的丫頭婆子都是火眼金睛,太造作隻怕會壞了事兒。”

    靜言照舊點頭稱是。三奶奶還不放心,眼瞅著將到王府,又是幾番叮嚀。

    至角門停了車,自有門上小廝過來牽馬搬腳踏。終於下得車來,靜言還未及細看就被姑姑挽著手拉進門。

    想必潘家三奶奶是常來王府,一應伺候的人都認得她,適才還翻給靜言看的眼白不見了,隻有眉舒目展一派溫和,與個看起來頗有地位的嬤嬤笑著說:“來得晚了,裏頭到了不少姑娘吧?罪過罪過。”

    靜言假作整理衫裙抽迴手來,隻覺得這樣被拉著顯得她畏畏縮縮。垂著頭,餘光可見門內一座須彌座花開富貴大影壁,

    有不少小廝垂首侍立在側。

    不敢東張西望,直至被迎入一間廳堂後才抬頭掃了一圈。確實像嫂子家親戚所言,金碧輝煌。讓她稍微寬心的是,廳內中除了她和姑姑,另外還有兩個年輕姑娘等著。

    靜言悄悄打量,其中一位姑娘恰好扭頭也看著她。視線相交,兩人均是略有尷尬,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唿,而這一笑過後,似乎愈發拘謹了。

    畢竟,這裏不是旁的地方,人人都繃著股勁兒。

    潘三奶奶是場麵人物,長袖善舞,與那兩位姑娘攀談起來。三言兩語便笑著拉起人家的手,“原來是廖家的二小姐……”雲雲。

    有姑姑應酬,廳裏四個女人頓時熱絡起來。

    姑娘們互相暗暗打量。畢竟是少女,還沒太多複雜心思,平日裏也都被拘在自家小院,難得今日見一見外人,新鮮人物又是年齡相仿,很快便氣氛融融。

    先前看靜言的正是廖家二小姐,趁著潘三奶奶忙著應酬另一位姑娘,就衝靜言一笑,“妹妹多大了?怎麽稱唿?”

    靜言忙迴禮答了。

    對方笑著點頭,“我比你大半歲。”

    原來她叫廖清婉。

    靜言抿嘴一笑,“清婉姐姐。”

    兩人說話都是輕聲慢語,讚幾句廳中的擺設,聊兩句平日的消遣。讀了什麽書,紮了什麽新花樣子,竟然比自家姐妹還談得來。

    三奶奶偶爾插幾句話,指點她們現下最時興的花樣或是京城傳過來的發飾等等,兩位姑娘交換一個眼神,發現對方眼中與自己相同的促狹,更是心生知己之感。

    就在此時,忽聽有人笑著說了一句:“可是三奶奶來了?”而後,隻見一名俏麗的丫鬟由屏風後轉出來,與潘三奶奶應酬幾句後又笑著向屋裏三位姑娘見了禮。

    “前幾日王妃念叨著今年的花兒開得實在是好,大郡主也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別平白糟蹋了這麽好的景色,突然起意邀姑娘們一起瞧瞧。臨時冒出來的主意,難免倉促些,再加上這幾日我們府裏出了點兒小亂子。招唿不周,姑娘們別見怪。”

    能看出來這是個極刷利的丫頭。說話像蹦豆,聲音又脆又甜,竟唬住了靜言的姑姑,一陣風似的卷著四人,讓她們隻有笑著聽,跟著走的份兒。

    原來這處是王府西院前廳,被大丫頭“卷”出來後,靜言等人發現已有四頂小轎侯在外頭。

    這時潘三奶奶終

    於又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不顧那丫頭的禮讓,一疊聲的催促靜言去坐最後一頂轎子,言辭間隱隱透著她們比那兩位姑娘與王府更親厚。

    來接人的大丫頭心裏多少有些嫌惡,嘴上卻不再說什麽,迴頭看了靜言一眼,隻見這姑娘雖神色略有尷尬,麵兒上倒還沉穩,順從的走向最後。

    有小廝打起簾子,靜言剛要上轎,忽見幾名青年男子從角門外拐進來,為首一人身量高大。伺候的小廝和丫頭們紛紛行禮,靜言一時手足無措,這人是誰?

    走在最前頭的青年也看過來,眼神銳如鷹隼。靜言立刻一提裙擺躥上轎子,隻聽之前那大丫頭說了句:“大總管。”

    男人應了,問:“是王妃和大郡主請來的客人?”

    丫頭答道:“是,正要去品香苑賞花。”

    男人又道:“好生招待。”

    看著四頂小轎緩緩離去,適才說話的男人正是築北王府大總管衛玄。

    跟在他身後的一名青年哧的冷笑一聲,“看行市,咱們姑奶奶終於肯撒開西院了麽?果然對付這種老女人還要大郡主親自出馬,不然老貪貨不知還要克扣多少。”

    衛玄迴頭看了說話的人一眼,那人立刻噤若寒蟬,垂首退到旁邊。

    另一個模樣斯文的青年拍了拍他肩頭,“算了,六虎說的也是實情。兄弟們早看西院的姑奶奶不順眼,她也確實做得過了,不然以大郡主的性子未必會有閑心跟她計較。”

    衛玄略略點了點頭。

    他不是很讚同王妃要從外戚家年輕姑娘裏挑一個來掌管西院。畢竟那院兒裏女眷多,雖王妃和幾位側室夫人秉性溫和,但其他那些女人們……

    大步走在迴廊中,自嘲一笑。其實他也很好奇,是什麽樣的姑娘才能鎮得住西院的女人?罷了,就當看戲吧,反正他們王府西院從來都是鬧鬧哄哄是非不斷,女人嘛。

    那名斯文青年上前一步與衛玄並行,“這次選人的事兒依我看是大郡主的主意。”

    “必然是了。咱們王妃,厚道。”

    “厚道?明明是個不諳世事的……”

    一記肘擊偷襲,斯文青年吃痛,“哎喲!”

    衛玄直唿其名,“言重山,積點兒口德吧,這畢竟是府裏。”

    “是是,大總管批評得是。”被喚作言重山的青年又變迴先前那副斯文嘴臉,恭敬一揖,“如此容小的先行迴賬房算賬去,

    靜等那新來的西院管事姑娘如何料理老女人扔下的爛攤子。”

    前一句還像樣子,後一句又刻薄起來。

    衛玄抬腳作勢要踹,言重山一溜煙兒跑了。

    西院管事姑娘?這個詞兒即便在築北王府也算是新鮮的。衛玄又想起剛才看到的那名少女,初時還一臉好奇,隻他看過去一眼便像隻受驚的野兔跳上轎子,很有趣。

    言重山轉過迴廊往東院走去,路經此次招待賞秋的品香苑。

    遠遠看去,衣香鬢影,似是已到了不少人。心中暗笑衛玄太過刻板,他們這王妃明明就是個拿不起個兒的草包美人兒,每日裏除了打扮得漂漂亮亮被供著,再不就是繡個花兒,賞賞葉兒,什麽都不會。

    順著連接東西兩院的長廊慢慢走著,不遠處急火火跑過來一名小廝,到近前氣兒還沒喘勻就說:“言先生!大帳房滿世的找您呢,說是與琉國一筆鐵礦單子沒對上。”

    言重山想了想,立刻明白說得是哪一筆,笑道:“無妨,這個我自有算計。”

    小廝苦著臉賠笑,“那也勞煩您跟我迴去一趟吧,不然大帳房那脾氣小的沒法兒交代。”

    “好。”這邊答應著,隨手一指庭院,“我自己過去,你幫我去品香苑瞧著點兒。也不用說話,遠處站著,隻看大郡主除了平日相好的幾位還跟哪幾家的姑娘攀談,尤其是麵生的,穿戴樸素的,不太俊的。等她們遊園散了,你再來迴我。”

    “是。”

    小廝得了令,來到品香苑向裏看去,隻見好一派繁花似錦,更有眾姑娘們的鶯聲燕語,巧笑嫣然。

    北疆冬季寒冷,初秋卻是最好的時節。王府之內非但花嬌葉綠,更有各種造景。

    王妃愛水景,王爺便命人引來活水掘地造塘。全府中供賞景的大池一個,小池三個,野趣葦塘一處,其中最大的池子就在品香苑。

    小廝踮腳探頭四下張望。

    這池後堆疊著一座青石假山,山上有敞廳,此時正有不少小丫頭端著各色糕餅茶食往來於敞廳兩側的爬山廊上。

    王妃,大郡主,小郡主以及夫人們坐在廳中,居高臨下。池塘周圍散著七八個被邀請來的姑娘,三兩一群,對著水麵的野鴨天鵝指指點點,又或有單個兒的,倚在欄杆上掰著手中的小點心去逗池中一群群的紅鯉子。

    這邊自然用不著小廝伺候,有管事兒的大丫頭路過,問他杵在這兒幹嘛,小廝就說是

    言先生吩咐的。

    大丫頭點點頭,隻囑咐他機靈點兒,“看見有外府的小姐們過來要知道迴避,她們不比咱們郡主,都是小戶人家的閨女,別嚇著了人。”

    小廝趕忙作揖,“是,您放心。”

    正說著,隻見四頂小轎搖搖晃晃的抬了過來,小廝立刻閃到一旁,彎腰垂首。

    之前跟他說話的大丫頭迎了上去,“想著也該是三奶奶來了。”

    轎子走了一路,靜言就看了一路。驚奇著王府竟然這麽大?

    等到了地方,小廝們紛紛退開,有小丫頭上來打簾子。帶著她們過來的大丫頭正和來接的丫頭說笑,迴頭看了看,兩人一起走來。

    之前迎送她們的大丫頭笑著對另一位說:“這是潘三奶奶的侄女兒,章家大小姐。”

    來接她們的丫頭見了禮,“奴婢冬晴。”

    靜言微微點了點頭迴禮,隨即便跟著引路的小丫頭進了園子。

    冬晴等客人都去了便拉住身邊好姐妹的衣袖,“春巧姐,那邊到現在還沒動靜,你說今兒姑奶奶會來麽?”

    春巧便是在西院前廳招唿人的丫頭,聽了一笑,“誰管她來不來呢?就算她自己搬了套說辭能摺過去,大郡主心裏明鏡兒似的,隻怕她來了也是自討沒趣,尷尷尬尬的。”

    冬晴歎了口氣,往園子裏看去,“也不知這些姑娘裏哪一個是日後管咱們西院的,隻希望老天爺賞咱們個好的,可別再是像姑奶奶那樣刻薄的了。”

    春巧也順著看過去,一群錦衣華服的姑娘們中間,有個素色背影尤其顯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築北王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抽煙的兔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抽煙的兔子並收藏築北王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