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天冷嘲熱諷:“好威風啊!大碗喝酒,大俠行徑。”


    容若不知道是因為酒意,還是因著憤怒,眼睛有些紅:“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我沒有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算打走這幾個無賴又有什麽用?我無法幫助這些被秦楚兩國壓得抬不起頭來的衛國百姓,卻要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狀來假惺惺是不是?我的確不是聖人,我的確不認為我可以做救世主,可以毀掉一切不平不公,可以還天下一個太平。我所能做的,僅僅是在我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手可以構到的地方,盡力幫人。就算明知不會有大的益處,但既然我見到了,就無法袖手旁觀,既然事情發生在我的麵前,我就不能當做不知道,沒看見。你們想笑,自管笑就是了。”


    蘇俠舞淡淡道:“人家著名大俠,都袖手旁觀,你卻肯挺身而出,我們又怎麽會嘲笑你呢?”


    莫名天接著她的話頭,冷冷道:“所謂的名滿天下,所謂的俠肝義膽,所謂的鐵骨丹心,原來都不過如此。”


    他有意提高聲音,可是風振宇卻是聽而不聞,逕自飲酒。


    莫名天仿佛天生對所謂俠名甚著的人看不順眼,冷笑一聲,正要再說些什麽,容若已是介麵道:“你對別人的痛苦,也一樣是冷然相待,又有什麽資格,去指責其他人。”


    莫名天冷冷道:“我本來就不是大俠,我沒有義務為別人挺身而出,我不過是個可止小兒夜啼的惡人,可是,看起來,所謂大俠的行徑,也並不比我高尚許多。”


    容若冷笑一聲:“你又以為,大俠是什麽?大俠就活該當聖人,大俠就活該沒有自己,大俠就非得吃著自己的青菜白飯,硬管天下的不平之事?大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大俠就必得要在其他人受難時,第一時間衝出來?他一不支餉,二不為官,為什麽一定要管?”


    莫名天被他這一番說詞,說得眉頭連皺。


    蘇俠舞也是麵露異色望著他:“我以為你既肯挺身而出,又曾期盼旁人出手救難,那對於袖手旁觀,冷然視之的人,必是要鄙視痛責的。”


    “我挺身而出,不代表別人一定也要出麵。一個人如果自己願意當英雄、當聖人,應該是可敬的,可是如果他自己這樣做的同時,也勉強別人一定要這樣做,否則就是不仁不義、天理不容,那麽,這個人就是可鄙的。我敬重英雄,也提倡俠行,並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樂於助人,有兼濟之風,但沒有權利,硬性苛求別人一定要這樣做,並指責沒有這樣做的人。”


    蘇俠舞眉眼微微一掃那仿佛已有些醉意,半坐半躺在樹下的人,笑道:“可是,他是大俠,久享俠名……”


    “既是大俠,久享俠名,那麽想必已經為別人做過許多事,甚至可能犧牲了許多,他可以繼續做下去,但也該有權為他自己而活下去吧?為什麽見事,要光看表麵呢?他久在衛國,所知必多,不出手救人,或許別有隱衷、另有原因,又何必逼人太甚?”


    風振宇終於抬頭,遙遙看了容若一眼。


    那個少年,還有著熱血的眉眼,還有著充滿光明的眸子,仿似他當年。


    這麽多高手,對無辜者受難漠然而視,他卻挺身而出。


    最奇怪的是,他救人之難,卻並不自驕自矜,也不指責其他人,反而做此持平之論,深切地站在別人的角度為人著想。


    這一番見解曆練,原以為,就算在風塵中打滾數十年的人,也未必能有,而他卻還這般年少。


    他這樣朗朗然反駁同伴的話,卻從不曾迴頭看過自己一眼。


    他不是在收攬人心,也不是在討好自己,而是真真正正,發自內心的,表達他的看法,堅守他自己的原則。


    他能為義挺身,救人於難,卻又用如此寬容的態度來對待其他人。


    風振宇微微搖搖頭,唇邊泛起一絲淡淡笑意,慢慢地挺身站起來。


    這一站,已引來那一幫忽如其來的高手,多人注目,隻有那個少年,背對自己,恍然不覺。


    風振宇看也不看其他人,逕自搖搖晃晃,醉熏熏往那小茅篷子走去。


    他信手抱了一大壇子酒出來,走過還在發呆的老人時扔下一吊錢,然後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大步往前。


    走過容若他們這一桌時,他還在低頭痛飲,連眼角也沒往容若他們這邊瞄一下,但是捧酒壇的手,卻倏得往前一送,整隻大酒壇已帶著可怖的勁風,猛得往容若頭上砸過去。


    容若隻來得及“哎呀”驚叫一聲,莫名天卻飛快出手,一抬手抓住酒壇邊緣,本想穩住這隻酒壇,誰知酒壇上竟藏有一股暗力,與他掌中真氣猛然一衝,整隻酒壇即刻爆為千萬片。


    在兩股強大內力的衝擊下,無數陶器碎片,甚至萬千酒滴,都變成了足以殺人的暗器,漫天紛飛。


    武功稍弱的鄭三元,連退數步,把鋼刀舞成一道銀龍,以此護身。莫名天冷哼一聲,雙掌憑空虛推,一股強橫氣勁,已將麵前碎片酒水,掃開大半。


    蘇俠舞動作最快,一探手抓住容若的手臂,帶著他往旁閃避,連衣角也沒被這些碎片酒水沾上半分。


    其他靠得稍遠的幾個人,也猛然彈起,向這邊飛躍而來。


    風振宇卻是哈哈一笑,更不停留,酒壇一推出去,便抬手一掌,重重劈出去。


    這一掌氣派宏大,氣勢堂堂,氣魄駭人。出掌之前,風振宇還是一個落魄飲酒的江湖浪人,出掌之後,卻直似廟堂名臣,指點江山,軍中神將,背後有萬馬千軍,浩浩無敵。


    這一掌之力、之威、之神,足以驚世。而這麽強悍的一掌,劈的卻是花容月貌,身姿如柳的蘇俠舞。


    蘇俠舞淺笑一聲,抓著容若的手還不曾放開,左手已是輕盈盈往上一迎,姿勢曼妙得像是要去撫摸愛人的眉宇。


    雙掌一交,風振宇忽的一張嘴,一口酒就似無數勁箭,直射蘇俠舞。


    他口中的酒被他自己內力一激,簡直可以和暗器相比,足有穿體奪命之威了。


    蘇俠舞也不敢小覷,右腳一絆,絆得容若站立不住,跌倒在地,右手這才放開容若,右袖微揮,輕盈曼妙,香風四溢,渾似還在那月影湖上跳舞一般。那柔軟袖角卻似無雙鐵盾,天衣無縫得擋住了漫天酒箭。


    風振宇此時眸中露出激賞佩服之色,大笑道:“好!”


    一個“好”字之後,仍是萬千酒箭。


    就算是蘇俠舞也料不到,此人竟有把一口酒分兩次吐的本事。她左手與風振宇較力,右手抵擋酒箭,還不及收迴,這一口酒又正對著臉噴過來。縱是她強動內力相抗,不致重傷,花容月貌也要被打成滿臉麻子了。


    無奈何,她隻得暫時退避,左掌內力一吐,藉著一震之力,人如柳絮飄飛,已退出一丈,然後衣帶飄飄,複又向前。


    這一退一進,竟如行雲流水一般,連換氣運勁都不必,也隻是一眨眼時間,她又迴到了原位。


    但對於風振宇來說,這一眨眼,已經足夠了。他向前一探手,已經把容若拉住,迅速往後飛退。


    這一番生死相搏,高手之間奪人,險惡異常,卻也不過是在電光石火,轉瞬之間完成。


    這個時候,鄭三元舞出護身的鋼刀還不及收迴,莫名天也僅僅是推出了一掌掃飛酒壇碎片和酒水,蘇俠舞剛剛一進一退,其他幾個人,還飛躍在半空,沒有撲至。


    風振宇已是拉著容若一退三丈,待站穩時,腳下一個踉蹌,一張口,這一次,吐出來的,卻是鮮紅的血。


    他那酒醉迷?韉難凵袢匆煆?妹髁療鵠矗?浪藍19潘障牢瑁?蘖艘簧?骸昂媚諏Α!


    剛才出手,雖說他以一敵眾,但因為事先費了心思謀劃,出其不意,真正交手的對手,其實隻有蘇俠舞一人。


    他江湖經驗豐富,眼光敏銳,早就看出在眾人之中,武功最好的人,是蘇俠舞這個女子,所以出手突襲,以快打快,用酒壇給自己製造了一個隻需麵對一個敵人的時機,然後全力對付蘇俠舞。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女子、小孩和殘疾人最不可小看,所以對蘇俠舞,他端得全力施為,甚至有意把一口酒分成兩次吐,這種詭異戰術,打得人措手不及。


    可是他想不到,他這樣重視蘇俠舞,卻原來,還是小看了她。


    在這種情況下,突然應變,蘇俠舞竟還能借剛才一掌較力之際,把他震成重傷。


    此時他內腑一陣翻騰,血氣上湧,喉頭腥氣一陣比一陣濃,而這幹高手,已經迴過神來,正四下包圍過來。再加上那個武功絕世,神秘莫測的女子,看來,別說是把這個少年帶走,就算自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風振宇有些自嘲地笑一笑,風振宇啊風振宇,你黯然自傷多年,第一次出手,原來就是這般下場。這樣死了,倒沒有什麽不好……這個念頭一浮上來,他就覺得眼前一黑。


    這一刹那,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傷勢太重,就此暈迷了,但是立刻發現,不是他的眼睛有問題,而是四周忽然之間黑霧升騰,再不見一絲光明。


    風振宇不知這是什麽東西,下意識地閉住唿吸,卻覺指間微暖,原來是被他拖出來的少年,這時正用力拖著他走。


    風振宇心中訝異,卻本能地跟隨容若的步伐。


    耳旁聽得嬌笑之聲:“容公子,你的本事,果然見長,隻是,怎麽就舍得這般招唿也不打一聲,棄我而去。”


    聲音一片溫柔,令人情為之動,腸為之斷,叫人恨不得即時迴頭,撲倒在那絕色女子麵前,發誓永世不離。


    風振宇心中暗驚,這聲音,針對的並不是自己,自己這個聽到的人,都覺心蕩神搖,這少年,怎的這麽好的定力,居然全不為所動,還能拉著自己飛快地跑。而且提氣飛掠之間,流暢迅捷,可見這少年的輕功,真個不同凡響。


    轉眼之間,他們已跑出老遠,聽到身後悶哼之聲、身體倒地之聲,猶在響起。


    風振宇終究放了心,看來,真的可以脫身了。


    隻是,到頭來,不是自己帶走這少年,卻竟是這少年,救了自己。


    蘇俠舞正飛撲向風振宇,忽見憑空湧起一道黑色的幕牆,把容若和風振宇完全籠罩住,而且還漸漸四溢,連忙止住飛掠之勢。


    這黑霧來得稀奇,又這般濃黑似墨,叫人看不清看不透,也不知道是否有毒。蘇俠舞也不敢輕易犯險,隻得施出**韻,召喚容若。


    縱是鐵血男兒,定力超群,被這**韻一叫,也會定力全失,聽憑唿喚。


    誰知黑霧之後,卻根本沒有任何動靜。


    莫名天則濃眉一軒,吩咐幾個此時已經撲到的下屬,喝令他們衝向黑霧追過去。


    這幾個下屬,縱然心中惴惴,卻也不敢違抗,紛紛衝進去,接著就是發出悶哼,砰然倒地。


    這樣很自然地向其他人證明了這黑霧並不僅僅隻有掩飾的作用,分明有極大的殺傷力。


    藝高如蘇俠舞,冷酷如莫名天,一時也無可奈何,隻道黑霧有毒,不敢強行衝入,唯有靜待黑霧散去。


    隻這一番周折,已足夠容若遠遠逃去了。


    容若也不知道拉著風振宇跑了多久,隻覺身旁的人,唿吸越來越沉重,知他內傷不輕,快要發作,這才鬆手,兩腳一軟,坐倒在地上。


    容若伸手把塞在耳朵裏的布條取出來,喘出一口氣:“總算逃出來了。”


    風振宇見他取出布條,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少年在黑霧乍起那一刻,就撕開衣襟,塞住耳朵了,怪不得可以抵得住那般詭異的魔音。看來,他對那些人果然了解頗深,所以才能防範於未然。


    他心念轉動,張嘴想要說什麽,卻又覺得喉頭一甜,忙盤膝坐下,閉目調息。好一陣子,他才稍稍迴複一些精神,慢慢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眼,就見一隻手正放在自己眼前,掌心托著一粒小如黃豆的藥丸:“試試這個。


    ”


    風振宇隻覺異香撲鼻,才不過聞了聞,胸間凝滯的血氣,竟也鬆動不少,想來必是極珍貴的靈丹妙藥,不覺微一遲疑:“這藥極是珍貴……”


    容若笑道:“無妨,我還有很多呢!你的傷勢嚴重,他們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早些休養好,才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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