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千裏之外的杭州城裏,謝慎一行人正坐在馬車之中,各人身上穴道均已被製,身子無法動彈。

    常無言斜瞥了一眼謝慎,臉上雖仍漠然無動,心中卻已怏怏不快,暗思:“老夫從沒給這小子好臉色瞧,此番我倒黴之際,卻又偏偏撞見了他,豈不是平白惹他恥笑?”他本是極要麵子之人,在武林中位望又尊,向來隻受人敬崇恭維,這些日子連遭挫折,實是生平從未遇過的大辱,胸中早已抑悶難當。又想自己此時的種種狼狽之狀,全叫一個他素瞧不起的後輩小子看去,心下更老大沒味,什麽當世高人,什麽一派宗師,這些念頭霎時俱都湮沒於懷,不剩得分毫,悵然一歎:“我常某自負英雄,縱橫半生,不想到老卻連遇大挫,莫非竟……竟是天意麽?”言念及此,不禁搖了搖頭,黯然神傷。

    謝慎卻也在想:“日間才與他們師徒分別,不料隻半天時光,便又在此處重逢了,最奇之處,竟還又同是被人捉到此地,這……這卻叫怎麽一迴事?”偷眼朝嵐心等人望去,隻見眾人麵上均帶疑惑之色,想來也是一般的想法。隻有瑚心乍見謝慎至此,心中湧起一陣喜悅,卻是怔怔說不出話來。

    眾人沉默了一陣,畢竟還是瑚心性子最急,當先忍不住,問道:“謝家阿哥,白音阿姐,脫歡阿哥,你們三個怎麽也被捉得來啦?”

    謝慎搖了搖頭,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實不知從何說起。”此事本是與他絲毫無涉,若非他插手相助脫歡兄妹,原是不會被人捉來。但想若把事責盡數推托於他人,一來頗對不起兩位蒙古朋友,二來也於事無補,三來更非大丈夫的氣概,於是便緘口不提。又見嵐心師徒雖然失手被擒,但身上完好無損,料想沒吃多少苦頭,心下自又稍稍寧定。

    白音歉聲道:“瑚心妹子,嵐心妹子,若不是早上要你們出手搭救我和哥哥,現在也不會累得你們被那群惡人捉來了,我和哥哥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真是對不起得很。”

    瑚心忙擺擺手,急道:“勿是格,勿是格,那些人……那些人……”她一時情切,小臉脹得通紅,卻說不下去,嵐心接口道:“白音姑娘千萬莫要自責,其實那些人原本便是衝著我們師徒而來,就算那時沒有相幫你們,想必他們也一樣要來對付我們的。”轉頭向謝慎道:“謝大哥,你還記得那日孟公子……”說到“孟公子”三字時,突然把頭微微一低,接著道:“那日孟公子曾托人捎來口信,叫我們務須小心提防鐵船幫,當時我們誰也沒加留意。今早和謝大哥你們分別之後,我和師父、師妹便加快步程,想著早些趕迴雲霞島去,誰知傍晚行到城東郊外時,卻遭到一群惡人伏擊,裏麵有一人正是秦老三,原來他便是那鐵船幫中的三當家。他們人多勢眾,為首的一個老人武功又太高強,我和師妹都隻和他交手一招,就給他點中了穴道,師父他人家傷勢尚未痊愈,跟他鬥了幾十個照麵,終也失手被擒,給帶到了這裏。哎,也不知那鐵船幫和我們東海派究竟有何深仇大怨,三番五次要來為難我們?”她不知秦舞陽的身份來曆,隻聽秦老三稱他作大伯,便道他也是鐵船幫裏的好手。

    謝慎猛然記起,當日孟諸野確是曾令那個姓李的胖子傳話,隻是時間隔得久了,自己早把此事淡忘,後來和脫歡兄妹說話之時,也曾提及鐵船幫的名號,但那時隻覺這三個字模模糊糊,似有印象,卻沒細細推想,此刻經嵐心一提,方才記起,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脫歡恚怒難當,破口大罵秦老三卑鄙下流,罵得一會,更罵起了漢王朱高煦來,謝慎聽他罵得兇狠,腦中忽又想起一事,說道:“嵐心姑娘,你們恐還不知,其實欲與貴派為難的並非鐵船幫,而是當今的漢王,那日在破廟中所遇的那兩個惡漢,也是漢王府裏的人物,那時我沒對三位言明,現下想起,卻是我的不是。”

    瑚心與嵐心均是一奇,瑚心睜大了眼睛,問道:“漢王?漢王是什麽人?為什麽要來捉我師父?”二女深居東海孤島,於時務世事全不知曉,因此竟沒聽說過漢王之名。

    謝慎正要開口相告,隻聽車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漢王便是當今聖上的二殿下,素來敬賢禮士,求才若渴。他久慕令師之名,此來便是命老夫相請常掌門北上歡敘,此外絕無惡意,但請兩位女俠放心。至於個中情由,卻恕老夫不便奉告。”說話之人正是秦舞陽。

    此話一出,車中登時寂靜無聲,常無言至此方知,何以這一路上險厄重重,原來竟是有這麽一位大人物在背後指使,不禁驚詫莫名,心中更凜凜一驚:“我東海派偏居海上,與朝廷中人素無往來,他一位王爺,怎會來請我去相見,莫非是為了……為了我那師弟之事?”念及此處,一股涼氣不由從心底直冒上來,又想:“此事可越來越奇了,那漢王不過是要與我一見,然則當日在黃河渡邊向我出手偷襲的黑衣人,卻分明是欲取我性命,如此說來,他與這些人當非屬一路,卻不知又是何方人物?”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種種疑惑交織參雜,一時實難釋解。須知東海派向來不問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十多年前門戶遭逢變故,常無言更不再足出東海一步,若非此次華山掌門柳樹風親柬相邀,他決然不會赴會,誰料這一涉足江湖,便自有是非之事纏上身來,當真是他始料不及。

    常無言正凝神思量,卻聽車外秦舞陽已大聲吆喝,招唿眾人啟程。隻聽蹄輪之聲驟響,馬車已然緩緩駛動,卻是向東而去。

    馬車為黑布所罩,從車內瞧去,更不見窗外事物,六人端坐其中,均不知此去前途如何,胸間茫然無所。隻覺車身顛簸起伏,心情也即隨之忐忑不定。

    行出數十丈外,轉過了一個街口,馬車忽然停滯不前,隻聽車外秦舞陽叫道:“這……這是我二徒弟的‘黃雷駒’啊,何以竟在此地?”語下甚是驚奇。

    謝慎暗叫不妙:“哎喲,我那‘馬兄’尚還留在原處,這老人既是西涼三雄的師父,如何能不認出它來,這會兒他若要來給徒弟報仇,那我斷無活命之理。”一顆心撲撲地跳個不停,凝神傾聽車外動靜。

    秦舞陽打了個唿哨,那黃馬聽得有人召喚,邁開步子,徑朝這邊奔來,待馳到他身邊時,秦舞陽右手一揮,拉過韁繩,控轡細察了一番,自語道:“果真是我徒兒的坐騎,我那兩個徒兒俱是喪在宋牧之手下,這馬自也是被他奪去的了,這般說來,莫非宋牧之就在左近?”想到殺徒之仇,一股恨意登時湧上心來,當下足尖一點,輕輕躍上了牆頭,踏著牆緣,迅捷異常的遊走環望。他是當今昆侖派第一代的名家高手,武功之強,在派中僅遜於掌門殷陸陽一人而已,這時施展開輕功,黑夜裏但見一個白影來去如風,便似一道白電穿梭。隻是他輕功雖高,可四下裏除了清風明月,草木屋舍,卻不見有半點異狀。

    秦舞陽跳下牆來,暗自奇道:“怪了,這馬既在此處,卻不見宋牧之的人影,不知他是要耍什麽把戲?”他素知白蓮教青蓮使者武功卓絕,“虎爪手”和“鶴翼功”的絕技成名已久,此番自己三個徒兒折在他的手裏,事後曾詳加詢問過當時動手的情形,料想自己也未必能夠對付,何況現下敵暗己明,更處萬分不利的境地。那白蓮教既稱邪教,這等陰損使詐之事,原也是其拿手好戲。

    秦老三見此情狀,心中已然猜到三分,雙腿不住發抖,道:“大……大伯,是……是不是白……白蓮教的人又找來了?”秦舞陽橫了他一眼,身子挺直,朗聲道:“哼,邪魔歪道,自然隻會做這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勾當,又豈敢以真麵目示人。別人怕他白蓮教,老夫卻是不怕,他宋牧之若是做個縮頭烏龜倒也罷了,如敢現身一見,老夫正要替我兩個徒兒報仇雪恨。”他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明知強敵在側,卻是毫無懼色。這一番話似是對秦老三而說,暗地卻以內力逼運,將聲音遠遠送出,倘若宋牧之便在附近,必能聽得清楚。可是四下裏鴉雀無聲,哪裏有人答話,隔了良久,仍是寂靜如水。

    謝慎坐在車內,二人的說話自是聽得清清楚楚,心中稍自一安,想道:“那劉伯信明明是被我所殺,他怎的說要去找宋大哥報仇?不過那也難怪,誰又能料得到,一位武林高手,竟是死在我這籍籍無名之輩手裏?隻是要宋大哥替我背下這個黑鍋,卻是有點對他不住了。”轉念又想:“宋大哥此刻必定不在左近,不然受了這般嘲辱,定會忍耐不住,出來和這老人鬥上一鬥,就似當初邀鬥西涼三雄一般。”想到西涼三雄,猛地想起,那三人之中,尚存一個蓋長風未死,心裏忽又大覺不妙:“不好,倘若到時被那瘦子認了我出來,那時便如何是好?”

    就在此時,隻聽車外秦舞陽高聲笑道:“看來他宋牧之決意要做縮頭烏龜了,哈哈,便由得他做去,咱們自管上路罷。”翻身卻上了那匹黃馬。秦老三正自擔心他要去惹白蓮教的人找上門來,聽他這麽一說,登時安心,陪笑了幾聲,說道:“大伯明見千裏!侄兒猜想,怕是那宋牧之一聞大伯之名,便已望風而逃了。嘿嘿,世上原也沒有這等蠢人,會嫌自個兒活得太久,跑出來尋死。”

    秦舞陽哼了一聲,心想:“這宋牧之乃是邪教中的要緊人物,豈是你這等貪生怕死,不戰而逃的膿包可比。但我如此相激,他竟還能隱忍不發,此人行事,也當真出人意表。想必定是另有厲害詭計伏在後邊,我倒須小心在意。”原來當日蓋長風逃迴之後,並沒向秦舞陽提及謝慎之事,隻說宋牧之使了卑鄙手段,將自己兩位師弟害死,他拚死廝殺,方才僥幸保得一條性命。因此劉伯信為謝慎所殺這一節,秦舞陽絲毫不知,此刻心之所念,便盡往宋牧之的身上推想去,又知此人實是勁敵,是故麵上雖隻輕描淡寫,好整以暇,心中卻實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備。

    一行人馬不停蹄的趕路,沿著西湖岸畔,向東北而行。秦舞陽本料這一路之上,必定少不了連場惡鬥,哪知等眾人到抵錢塘江邊,天邊已泛魚肚,一路竟是安然無事。他眼望浩浩江水,暗自沉吟:“若從陸路北上,隻怕會撞見邪教中人,我雖不懼,卻也不必多生事端,水路雖遠,畢竟太平許多。這殺徒之仇,來日終當向宋牧之討還,現在卻不著急,隻須將車上之人送至北京,王爺交代的事便算辦成了。”便向秦老三道:“咱們取道水路,從運河北上。”秦老三道:“是!是!大伯放心,一切包在侄兒身上,侄兒自會安排妥帖。”

    鐵船幫在江南一代頗有勢力,“鐵船”二字也殊非幸致,錢塘江口的船隻碼頭多半被其霸占。秦老三安頓了一條大船,秦舞陽令左右先將謝慎六人扶進艙中,餘人立在船艙四周護衛。待眾人坐定之後,秦舞陽才步進艙中,走到常無言身邊時,伸手在他背心“靈台穴”上輕輕補了一指,低聲道:“常掌門武功太高,老夫不得以如此,還請恕罪則個。”常無言悶哼一聲,隨即閉目端坐,不發一語。

    嵐心、瑚心不知秦舞陽此舉何意,隻道他要加害師父,不禁又急又驚,待見師父臉色如常,並無要緊,而秦舞陽言下又甚為恭敬,這才放下心來。

    六人一夜顛簸,此時實已疲累不堪,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都各自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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