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道:“他們人多勢眾,單憑我們兩人,怎能奪得迴坐騎?”微一沉吟,轉頭對謝慎道:“謝慎,我們的馬兒被那群壞人搶去了,現在要去奪迴來,你陪不陪我們一同去?”

    謝慎心間空蕩蕩的正沒理會,聽得白音出言相問,語氣裏極含懇意,實是叫人難以推托,又想起那群藍衣人的言行確是可惡,便道:“好!我陪你們一同去,隻不知那些人是何來曆,兩位可否見告?”

    脫歡正欲向他道明,可話到嘴邊,終於又咽了迴去,患得患失之態甚是明顯,謝慎見他這副神色,心中也不禁暗暗生氣,尋思:“你們請我相助,卻又不肯信任於我,那是什麽道理?”便說道:“脫歡大哥既然有所顧慮,我自不便多問,何況在下本領低微,原也幫不上你們什麽大忙,這就告辭了。”

    白音急道:“哥哥,我瞧謝慎不象壞人,就說與他聽了罷。”脫歡猶有遲疑,喃喃道:“漢人蠻子……哼……漢人……總是不太可靠……昨日……”白音道:“可剛才若不是他這個漢人來救我們,那東西仍免不了要被他們搶去,何況那群人這般可惡,若是被他們擒去,那……那……”後麵之話自是在說:自己若被捉去,勢必要遭了他們汙辱。他兄妹說這幾句話時,卻是用的蒙古話。

    脫歡一聲不吭,一個人從西到東,再從東到西,來迴轉了幾圈,終於說道:“好罷,妹子,由得你。”白音嫣然一笑,握住了謝慎手掌,說道:“謝慎,你可別怪我哥哥,我們蒙古人有句俗語,叫作‘來到異鄉,就要守口如瓶’,何況昨日我們受人欺騙,險些闖了大禍,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謹慎。”謝慎被她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登感渾身發熱,老大不自在,又聽她語含歉仄,心中之氣也便平了,紅著臉道:“原來如此。”

    白音輕聲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們兄妹都是蒙古斡亦剌惕部首領馬哈木的兒女,斡亦剌惕部在我們蒙古語裏就是‘森林和百姓’的意思,當年成吉思汗曾把他心愛的女兒嫁給了我們部族的先祖,因此我們也都是成吉思汗的後代。”

    謝慎於蒙古之事所知甚少,但成吉思汗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此刻聞知他兄妹二人竟是此人後裔,心中也不禁大為一凜。

    隻聽白音續道:“成吉思汗把女兒嫁到我們部族之時,曾賜下了一把匕首,作為陪嫁之物,我們斡亦剌惕人便世世代代將它奉作是我們部族首領的信物,誰要是擁有了它,誰就可以號令我們部族的子民。後來這把匕首就傳到了我父汗馬哈木的手中。有一次,父汗他帶兵去攻打我們的世敵韃靼人時,被狡猾的韃靼人害死,臨終前,他將這把匕首交給了我哥哥,讓我哥哥接替大汗之位,將來為他報仇。可是我們那兩個叔叔不懷好意,他們覬覦我哥哥的汗位,便想來搶奪信物,自己去做首領。我們那時勢力單薄,鬥不過他們,就隻好逃到你們中原避難,哥哥他說:‘等我們將來羽毛豐滿的時候,便要迴到大草原去,再跟那兩個叔叔鬥上一鬥,隻要那件信物仍在我們手中,我們便能打贏他們。’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到這裏,不禁笑了一笑。

    謝慎聽她突然說起漢人常用的俗語,也不由微微一笑。

    白音又道:“其實我們來到中原,還另有一個緣故。我父汗當年曾經受過你們漢人皇帝的欶封,被封作了‘順寧王’,我父汗死後,我哥哥便沿襲了王位,所以他想去問你們的皇帝借兵,誰知我們的行蹤被幾個叛徒出賣給了我那兩個叔叔,他們知道了我哥哥的心思,害怕終有一天,我哥哥會迴去找他們報仇,便勾結了你們明朝的一位王爺,叫作‘漢王’,讓他派人來抓捕我們兄妹。我們還沒見著你們皇帝,便隻好又從中原一直逃到江南,一路上我們殺了不少追兵,可是我們的隨從也全部戰死犧牲,之後就遇見了剛才那群藍衣惡人,為首的那個秦老三,自稱是什麽‘鐵船幫’中的三當家,行事卻十分卑鄙無恥,先用詭計騙了我們坐騎,又想來搶我們的信物,幸好後來遇到了你,不然我和哥哥失了信物,也決不能再活下去了。”說到最後卻是衷情畢露,感激之意流於麵顏。

    謝慎當聽得“漢王”兩字時,不禁念道:“原來你們也是受他所迫。”待聽她提及“鐵船幫”這三個字,心中微微一顫,似覺這個名字在哪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又見她說完這番話,眼中已淒傷萬狀,思忖:“看樣子她說得全是實情,他兄妹也是苦命之人,比我的遭遇可還慘上了幾分,若能相助他們一臂之力,倒也不枉此來江南一趟了。”他心意已決,便道:“感激之話不必再提,大丈夫男兒漢,路見不平,豈能坐視不理?”

    脫歡聽他說得豪壯,忍不住大聲喝彩,拍了拍他肩膀,讚道:“漢人之中,果也有如謝兄弟這等好漢子。”謝慎道:“好人壞人,這世間哪裏沒有,你那兩個叔叔既然要搶奪你的東西,豈不就是壞人,可見你們蒙古人中也並非全是好人。”

    脫歡摸了摸自己腦袋,尋思這番言語確是不無道理,但他自來中原之後,所遇所曆,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於漢人狡猾多詐這一節,早已是深印入腦,因此一時半會卻也無法轉念。

    白音笑道:“謝慎,我們和你隻是……恩……那個叫作‘萍水相逢’,你竟然也肯為我們的事情出力,可見你定是漢人中的好人。”

    謝慎聽她出言讚許自己,三分得意,倒有七分的不好意思,微笑道:“其實我本領當真有限得緊,比之二位實為大大不如,說是相助你們,不過略盡心意罷了。”

    白音道:“我們蒙古人常說,‘天不說自高,地不說自厚’,有本領的人總是說自己不成。”說著淺淺一笑,臉頰上露出兩個圓圓的酒渦。

    謝慎哭笑不得,心想自己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索性便不再提此事,當下又問:“不知你們的坐騎怎生被那秦老三使詭計騙去的?”

    謝慎一提此事,脫歡立時滿臉怒意,忿忿的道:“昨晚我和妹子趕到杭州,肚裏正感饑餓,便找了家飯鋪吃飯,那漢人蠻子……”說著望了一眼謝慎,說道:“對不住了,謝慎兄弟,我說慣了嘴,一時改不了口。”頓得一頓,又道:“我們正在飯鋪吃飯,忽然有個漢子走到我們桌前,邀我們過去同坐。”說到這裏,不由氣往上衝,拔出了腰間彎刀,朝空中虛砍一下。

    謝慎見了他這副咬牙切齒的神情,忍不住問道:“那人便是秦老三麽?”

    脫歡滿臉脹得通紅,說道:“正是那個惡賊,想來是他見到我和妹子這身穿著打扮,所以便想上來探問我們口氣。我們起先也有防備,凡事都隻說上半分,後來見他十分客氣,神情又很是關切,還說道自己是這裏當地一個幫會的首腦,我們若有什麽事情,盡可找他相助。我和妹子都被豬油蒙了心,隻當他是真心實意,便把我們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告訴了他,當時他聽完之後,也是一副氣惱的樣子,重重拍了下桌子,說道:‘豈有此理,天下間竟有這等事情,二位賢弟放心,我秦某自當竭力相助二位。’那時我妹子穿的男裝,這惡賊竟也沒瞧出來。我們聽他說得如此激憤,更當他真的是條好漢,心裏越發敬重。吃完飯後,那惡賊便邀我們去他幫中盤桓數日,我和妹子本就無處著落,見他盛情相邀,自然便應了下來,誰知……誰知……”他連道了幾個“誰知”,急憤之下,喉頭竟咽住了聲。蒙古人生性粗率,卻輕易不肯惡語罵人,這時脫歡稱他作“惡賊”,心中憤恨,實已到了極處。

    謝慎暗道:“你們一去,自然是中計了。”隔了一會兒,才聽脫歡續道:“我們到他幫中之後,那惡賊便領了我們去到客房歇息,說是明天要帶我兄妹去見他們大當家,大夥兒共謀大事,我聽了之後又是感激不已,不想我實在太過歡喜,半夜裏竟是因此睡不著覺,一個人獨自到外邊花園走動走動。幸蒙老天垂佑,這麽一走動,竟叫我聽到了有人正在悄悄說話,我心想這麽晚了,不知是誰有那麽空的閑情,便偷偷尋了過去,隻見月光下麵,正有兩個人躲在樹底。我隻道是有人要來作偷雞摸狗的勾當,便悄悄藏在樹後,探聽他們到底說些什麽,當時我一心隻想著要好好報答一番那惡賊的恩情,卻聽一人問道:‘咱們什麽時候動手?’我心想:‘果然是兩個竊賊。’正想出手打發,又聽另一人說道:‘三當家吩咐了,過了五更天便就動手,這次事情如若辦妥,自會重重的打賞。’前一人又道:‘那是自然,聽說漢王已許了咱們三位當家重諾,隻要事情一成,全部封做大官,咱們兄弟以後也就跟著發達啦。’另一人笑了幾聲,忽然打個手勢,說道:‘你小聲些,莫要給那兩人聽到了。’我聽到這裏,已是渾身冷汗,心想那三當家自然便是秦老三了,而他竟和漢王是一路的,那還能有什麽好事,我當即便奔迴房去,叫醒了妹子,打算要連夜出逃,若是等到天亮,那就勢必來不及了。誰知那惡賊早就在我們坐騎的飼料裏喂了瀉藥,我們的馬匹隻跑出半裏,便支撐不住,倒在地上。隻見後麵火光衝天,那惡賊已帶人追將出來,他們人太多,我們鬥是鬥他們不過的,隻好一路奔逃。這麽逃了一夜,終於還是叫他們追上,後來的事情,謝兄弟你便全都知道了。”

    他華語不如白音說得流利,這時心情激蕩,更不免說得幹拗晦澀,但一番大意,總算叫人聽了明白。謝慎想了片刻,說道:“脫歡大哥,那你現下有何打算?”他已決意要為二人出力,但他讀書雖多,說到智謀計策,卻是一竅不通。

    脫歡道:“我心中雖已有了個主意,但如隻有我和妹子兩人,這事仍舊萬難辦成,現在有謝兄弟你相助,大事定成。”當下三人圍坐到樹下,聽脫歡說道:“其實我這主意說出來也不怎麽高明,我和妹子的這身蒙古服飾,別人一眼就能認出,猜想那時秦老三也正是因此緣故,才會過來試探我們,所以我想先請謝兄弟為我們兄妹二人去街上買些漢人衣物,若是由我兄妹二人去買,隻怕那惡賊的耳目眾多,不免露出了馬腳。”

    謝慎點頭稱是,隻覺他說話之間頗有見地,倒非魯莽之輩。其實脫歡自十三歲起便跟著父親征戰大漠,才略智計在蒙古人中,實已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人才,隻是蒙古民風甚淳,平日所處的又盡是些爽直質樸之輩,是以來到中原後多曆磨難,此時心氣凝定,見識談吐自是高人一籌。脫歡又道:“謝兄弟置買完後,我和妹子便換上這些漢人衣物,咱們今夜便去奪迴馬匹。”

    謝慎、白音同是一驚,道:“今夜?”脫歡點了點頭,道:“便是今夜,那群惡賊料定了我們會往別處逃去,決想不到我們竟會自尋死路,找上門去。況且昨夜這麽一鬧,那群惡賊必定都沒睡好,我料他們今晚個個都睡得如同死豬一般,因此正是我們下手良機。”

    謝慎和白音都覺這個主意太過大膽,臉上均露驚疑之色。

    脫歡眉頭一皺,說道:“今夜不去,日後他們防備一嚴,隻怕就再沒有下的機會了,謝慎兄弟,你是男兒漢,大丈夫,去或不去,一言而決罷。”

    未等謝慎答話,白音已然叫道:“去,我們蒙古人把馬兒看作是親人一般,現在親人被抓,怎能不去救迴。”轉頭又朝謝慎望去。

    謝慎聽她這麽一說,又見她目光如水,深蘊切意,不禁想起:“白音姑娘倒是個情種兒,倘若是我那‘馬兄’被人抓去,我會不會去救?”他如此一問自己,立時胸口熱血騰起,撲地一下,跳了起來,大聲道:“去,自然要去!”

    脫歡、白音俱是大喜,挽住了謝慎臂膀,重重地拍了兩下,卻不再說些感激言辭。

    脫歡從懷中摸出一條金葉子,交到謝慎手中,說道:“謝慎兄弟,你快去快迴,我們便在此地等你迴來。”

    謝慎道了聲:“好。”牽過那匹黃馬,翻身一躍,便往市鎮上馳去。

    白音讚道:“這匹黃馬好不神俊,可一點兒也不比我們大草原上的馬兒差。”兩人待他去遠,便又席地而坐,盡揀些沒要緊的話來說。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卻仍不見謝慎迴來,脫歡不免焦急起來,道:“莫不是他拿了我們錢財,竟自跑了罷。”白音搖頭道:“我瞧謝慎光明正大,決不是無信小人。”口氣甚是堅定。

    脫歡“哼”了一聲,似有不信,道:“漢人蠻子,未必可信。”白音還待反駁,卻聽遠處“得得得得”的馬蹄之聲響起,心中一喜,歡聲道:“定是謝慎迴來啦。”兄妹倆各自起身,果見一人縱馬而來,肩上還扛著一堆衣物,正是謝慎。

    白音看了脫歡一眼,笑道:“我說謝慎一定會迴來的。”

    脫歡陪笑了幾聲,歉聲道:“說到瞧人的眼光,我遠不及妹子了。”白音心頭喜悅,卻不說話。

    謝慎馳到二人跟前,止韁勒馬,跳了下來,將那一幹衣服飾物交到脫歡手中,說道:“兩位久等,我也是初到江南,連東西南北都分不大清楚,問了好些個人,這才找到一家鋪子,買了這些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

    謝慎將衣物替他兄妹二人分好,白音自尋了個沒人的地處去換衣飾,各自忙碌些時分,待到脫歡換完衣服,仍是不見白音出來,謝慎正覺納悶,忽地背上被人一拍,跟著鼻中聞得一股淡淡幽香,轉頭看時,不由驚得呆了,隻見眼前一個少女,明豔似霞,綠衫如畫,卻不是白音是誰?先前她衣服髒亂,已是難掩清麗容顏,此刻換上了漢家女子的衣衫,更顯得秀美絕倫,活脫脫便是一個漢人佳麗。

    白音見到謝慎發呆的模樣,不禁撲哧一笑,道:“謝慎,你在瞧什麽?”

    謝慎迴過神來,臉上卻不由一紅,說道:“沒什麽,隻是不曾想到白音姑娘長得和我們漢人的女子如此相像。”

    白音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那你瞧是我好看些呢,還是那兩個漢人妹子好看些?”那“兩個漢人妹子”自是指的嵐心和瑚心,她性子豪邁,爽朗率真,想到什麽,便脫口說了出來。

    這番問話卻叫謝慎好生難答,登時窘得耳根子也是通紅,別過頭去默然不語,心裏卻在思量:“三個姑娘各有各的好處,說起來倒是白音姑娘和瑚心姑娘的性子最像,一個天真無邪,一個率直開朗,又都是一般的出言無忌。”忽然想到自己怎麽盡往這些東西上花費心思,暗罵自己太過無聊,輕輕打了自己兩下耳光。

    白音見他這般古怪舉動,一時不解,卻聽脫歡說道:“妹子,謝慎兄弟,咱們先去那鐵船幫左近找間客店住下,待到夜色升起,便就動手。”

    謝慎、白音一齊稱善,當下三人牽馬闊步,往杭州城裏走去。

    注:所謂斡亦剌惕部,亦即是後世所稱“瓦剌”,其時瓦剌初興,馬哈木為其部首領,但並未稱汗,小說中稱其為汗,乃是為使讀者讀來易懂,此人及他兩個兄弟都曾被永樂皇帝封王,故事裏的人物與正史上有些出入,讀者自不必當真^_^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宗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秦裕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秦裕斌並收藏大明宗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