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可醒過來了!”

    郭大嫂子紫紅的胖臉上漾出由衷的喜悅,又揪出她身後探頭探腦的羅桃依,“都是這野丫頭瘋跑,若非東明兄弟們趕得及時……”大約……那後果太過慘烈,她想一想,也心有餘悸。

    羅桃依這四日被羅夫人圈在眼皮子底下,早已經活蹦亂跳,央求了羅夫人這些日子,今日才同意她前來裴家,隻是隨身的四位高胖的嬤嬤們此刻儼然金剛一般立在裴家院子裏。

    羅家的兩名丫環見自家向來驕橫的大小姐在郭大嫂子麵前乖的跟隻小狗似的,這些日子看護的裴家娘子又脫離了危險,醒了過來,皆抿嘴輕笑。

    郭大嫂子不過嘴上說說,心裏頭很是感激城守府的幫助,這些日子書香昏迷之後,羅四海召了全城有名有姓的大夫都來裴家會診,裴東明已經出城迎敵,迴來也在營中議事,哪怕心中再如熬油一般,也□無暇,至多遣帳下小兵前來探個訊息,郭大嫂子知他心中掛礙,特意令小兵轉告他,家中一切有她。

    事實上她心中也彷徨得很,生怕書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裴東明迴來她無法交待,日日在她耳邊咬牙切齒的教訓,就盼著她能醒過來。

    蓮香跟雁兒都大著肚子,每日來探看消息,她本年長,生怕這驚亂之下,孕婦再出些事端,每日裏也隻同意她們上門來瞧一個時辰左右,不令她們晚上再來守著書香煎熬。

    羅家的丫環倒了半杯溫開水,一點點喂了給書香喝。她喝了些水,才有力氣說話:“嫂子別惱……是我想去城外玩……”

    語聲極輕,但也足夠郭大嫂子跟羅桃依聽得見了。

    羅桃依赧然:“若非我臨時起意……”

    書香目中全是感激的笑:“桃依……謝謝你!”

    羅桃依紅著臉,一臉無措茫然:“你……你謝我什麽呀?”這話沒頭沒腦,她向來被人責備是個禍胎,倒是首次有人這般鄭重的謝她。

    她想謝的是,羅桃依在危難之中,不曾拋下她自顧逃命,反而欲獨自應敵,拖延時間令她逃命,即使明知那是死路……哪怕到得最後時刻,仍然將最後防身利器給她……

    “謝你傻人有傻福,我沾了你的光……咱倆都保住了命!”

    書香輕笑,眼裏透著狡黠。

    郭大嫂子跟羅家丫環都笑了起來,羅桃依舉起拳頭來,威脅的在半死不活的書香麵門前晃了晃,見她完全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任君暴打的模

    樣,又悻悻收手。

    對著重傷的病人下手,這實在不是她的風格。

    “本小姐現在要是將你一拳捶扁了,那這些日子那些大夫們豈不白費功夫了?又浪費了這些日子的湯藥跟我家拿來的參湯補藥,你等著,等你養好傷了,我非捶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這裴娘子這般嬌怯,還不會騎馬,關鍵時刻連逃命都教人憂心,果然傷好之後需要她督促著好生鍛煉一番。

    羅桃依心中打定了主意,想到能夠明正言順的教訓她了,心中暗暗期待。

    卻說裴東明聽到郭大嫂子捎來的口信,多日心焦如焚,總算得了一時的緩解。他白日裏在屍山血海裏拚殺,夜晚在城頭巡守,又時時在城門樓商議軍情,多少次腦中思緒奔騰,恨不得違了軍規,插翅迴家看一眼,有時候會冒出來些不好的念頭,生怕自己迴去再也看不到她……嚇得心中涼透,直如胸中壓著萬鈞巨石,沉的喘不過氣來。

    饒是他見慣生死,這些日子也快控製不住自己了。

    這日北漠難得的休整,竟然未曾下令攻城,左遷迴了營中,又召了他前去商議軍情,到得左遷院門口,便瞧見一個身著獸皮的漢子正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裏,周圍來往軍士視若無睹。

    左遷對待百姓向來寬和,也不知道這漢子哪裏惹著了他。

    裴東明正在疑惑,肩膀被人重重拍了兩下,賀黑子一臉的笑意:“東明哥,聽說嫂子醒了”

    他露出些許笑容來,郭大嫂子隻捎信說醒了,人已無性命之憂,但要好生將養,但他沒有見到人,總是不太放心。

    賀黑子見他目光隻在那漢子臉上瞟去,知他疑惑,難得知情識趣一迴,替他解惑:“那天你救了嫂子之後,跟羅毓帶著羅大小姐迴來了,我跟燕檀追著阿不通一直上了山,發現一戶山民,喏,就是他家。”他揚揚下巴:“他家婦人已經被蠻夷糟蹋,這漢子跟兒子被捆了丟在院子裏……”

    當時慘烈情狀,觀者掩目。

    賀黑子見他瞬間麵色難看,隻當他是因為深恨蠻夷奸yin殺戮,也是拳掌恨恨相擊:“這幫畜生!你不知道,當時燕檀就跟瘋了似的,將那兩名蠻夷砍死以後,又在他們屍身上狠狠砍了十幾刀泄憤!”他麵有戚容:“可惜那漢子的妻子遭辱,被救之後當場撞柱自盡……幸虧我們去的及時,嫂子跟羅大小姐保住了清白,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話聽在裴東明耳中,簡直就是往他心窩上

    紮刀子,還不是一把,而是幾十把一齊紮下來,生疼生疼。

    這些日子他一閉上眼,眼前就是自家娘子那細白幼嫩的脖子,然後她橫眉冷對,一刀下去,噴了他一頭一臉的血……那種窒息的血腥味,跟戰場上無數次砍斷敵人的脖子全然不同……

    “就算她受辱了,我也一定要她留在我身邊……反正她不能離開我……”

    他心中塊壘難舒,壓抑焦慮,深恨戰爭,卻無法改變現況,如今愈加怨恨自身無能,差點連妻子也保護不了……

    豈料左遷正跟連存在院裏等著一幹營中將士,這話正被他兩個聽到,當下二人對視一眼,眸中盡皆惋惜之意,又略有幾分安慰,書香受此大辱,裴東明恩愛不移,委實難得,趁著別的軍士尚未過來,索性將連存欲認書香做幹女兒之事挑明。

    “那你以後豈不是要叫軍師做嶽父了”賀黑子撓撓大腦袋,一臉驚奇。

    嶽父這種生物,響水軍去歲冬天成親的這些將士們目前沒有一個人見過。

    裴東明勉強露出個笑意來:“這事……還得迴去與娘子商議,她若同意就好。”

    左遷跟連存也隻當他心憂書香,歡顏難展,也並不勉強他,隻令他迴去跟書香好生商議一番。

    等到書香知道連存有此意,已是半月之後,戰況穩定,左遷特準許裴東明迴家兩日探妻。

    彼時書香正躺在自家炕上瞪著羅桃依,“趁著我起不了身,你竟然糟蹋我的菜園子。”

    羅桃依這些日子見天往裴家跑,除了身邊跟著的多添了四個高壯的嬤嬤之外,一切與那日並無不同。

    一場生死劫難消與無形。

    她來了,就往書香菜園子裏亂竄,日日去撥書香的小蘿卜,撥了特意弄一盆水,放在她家西廂桌上,慢慢悠悠擰了蘿卜纓子,指使丫環切成末末喂小雞,將一個個玉白的小蘿卜清洗幹淨了。

    看到書香氣鼓鼓的模樣,她邊就著郭大嫂子烙的香豆餅子啃蘿卜,一邊刺激書香:“你要氣不過,就爬下來打我一頓啊!”吃法全然沒有初次上門的閨秀風範,越來越接近郭大嫂子的吃相了。

    這些日子書香起不了身,她就常常跟著郭大嫂子轉悠,仿佛是才發現了郭大嫂子的神奇之處,又聽說郭大嫂子還曾經勇猛殺敵,對她更是欽佩,日日要纏著跟郭大嫂子較量一番。

    書香心中暗暗腹誹:羅夫人真應該來裴家瞧瞧她家寶貝女兒這吃相作派…

    …不知道會不會暈過去。

    這妞真像某遊記裏那隻無法無天的猴子,她深深的覺得,自己要修煉成佛,路漫漫其修遠兮……

    抬頭看到打起簾子的高大男子,一臉的狂喜:“夫君,快來幫我教訓一下這丫頭!”憑自家男人現在這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兇殘模樣,嚇唬嚇唬個小丫頭應該沒問題。

    羅桃依轉頭瞧見門口站著胡子拉茬的男人,身上血跡斑斑,軍服這裏一片那一裏一片,都破了,但整個人還帶著站場之上那種鋒銳的凜然殺氣,方才囂張的氣焰一下子沒了,立時收起那副無賴模樣,將自己的帕子鋪在桌上,將剩下的幾個小蘿卜放進去,打個漂亮的結:“這幾個拿迴去給我娘嚐嚐鮮。

    小絮跟在她身後,有樣學樣,主仆兩個作賊一般掩耳盜鈴擺出“我沒瞧見這殺神我沒瞧見這殺神”的模樣,緊貼著門框,從一開始打起簾子,站在那裏形如木雕石刻般不動的裴東明身邊小心挪過去,撒開丫子跑了。

    書香在炕上捂著胸口大樂,隻覺胸口劇痛,可是瞧見門口髒兮兮的男人,還有小賊般溜走的羅桃依,就止不住的開心了起來。

    羅桃依這些日子被勒令嚴禁在城內騎馬,她又精力無限,撒開腿跑起來,院子裏四個高壯的嬤嬤緊隨其後,喘氣如牛一般邁著肥腿跟在後麵,宛如四座肉山飛速挪動,圍觀路人差點看掉了下巴。

    裴家這裏,羅家倆丫環這幾日本來在西廂陪著書香,這會見裴東明進來,也默默退到了東廂。

    書香見自家男人像個呆頭鵝一般站著不動,目光如火,灼灼燒在她臉上,她心中蜜意滿灌,嗔了他一眼:“站在那裏要做個望妻石嗎?”這些日子不見,他卻隻管站在那裏發呆。

    裴東明大步走進來,這會始相信自家小娘子又活了過來,雖然脫形的厲害,將養了一冬的一點小膘全賠上了,不止如此,下巴尖的能當錐子用,臉上全是骨頭,眼睛越發的大了,但眸光閃亮,盛著滿滿的喜悅。

    他伸臂將小媳婦兒摟了個結實,聽得她悶悶唿痛,連忙鬆開了些,可是手臂終究不肯從她身上拿來,虛虛將她圈在懷裏,腦袋抵在她肩窩,語聲都有了幾分哽咽:“我……我在戰場上殺人的時候,一直害怕……”

    害怕什麽,他沒有明說,書香也明白。

    夫妻這麽久,不知不覺間,兩個人便漸漸的心意相通了。

    他所怕者,惟死別耳。

    書香伸出雙臂,環上他的腰,

    將整個腦袋都安放在他懷裏,血腥味跟汗味混著馬臊味衝鼻而來,可是耳畔是他沉穩激烈的心跳聲,這個男人小心翼翼摟著她宛若摟著珍寶一般不舍得撒手。

    然後,男人將她從懷裏扶出來,眼眶微紅,可是裏麵盛滿溫柔淺笑,俯下頭,帶著繭子的大掌捧著她的臉,先是輕觸她的唇,不舍的,一下下輕啄,似乎這樣的親吻還不夠,不能夠讓他安心,又伸出舌頭來,輕舔了一下她的唇,然後……整個唇便俯了上來……

    這個男人從前的吻激烈霸道,唇舌相依繾綣,仿佛恨不得將她整個人都要吞進腹中去,還不滿足,可是今天這吻綿長而溫柔,如初春暮雨,纏綿愴惻,乍喜還憂……

    良久,他摟著她,恨恨磨牙:“你這個沒心肝的……你若是當時……丟下我怎麽辦?”

    並蒂雙羅生,恩愛不相移。

    什麽時候,她與他的命運這樣緊緊交纏在了一起?想一想死別,也是剜心掏肝的痛意!

    那日之事,經過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將養,她總覺得,那隻是個噩夢而已,連脖子上那道傷也已經結了疤,很快就會連疤也掉了,不複疼痛。

    她甚直懷疑自己還拿匕首殺過人,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害怕,好多細節她都覺得差不多忘了,想不起來了。

    當時驟然而起的勇氣,源自於平生最大的驚懼絕望與隨之而來的不堪忍受的折辱……可是過了這麽久以後,這男人將她摟在懷裏,一字一頓:“娘子,任何時候,無論發生了什麽,你都要活著,好好活在這世上。我……會一直陪著你!”

    書香頃刻間淚如雨下。

    有些傻問題,不止是這個世界的男人,恐怕前世那號稱早已經打倒封建思想的社會,受辱的女子能夠遇上裴東明這樣的男子,恐怕也是大幸。

    這天夜裏,她尖聲慘叫著從夢中驚醒,目無焦距,雙手使勁在被子上擦著,一遍遍念叨:“我……我殺了人……我殺了人……”白日裏不願意記起的,記憶總願意悄悄替你記錄,然後在睡夢之中,一遍遍替你翻撿這些記憶的殘片。

    裴東明將哆嗦的小媳婦兒摟進自己光裸溫暖寬厚的懷裏,一遍遍的輕拍著她的背,一直親吻著她的額頭,“娘子別怕,我在這裏!娘子別怕,我在這裏!……”

    良久,書香放聲大哭,不管胸中窒痛,不管更深漏殘,有無打擾到鄰人休息,也不管明日羅家丫環的眼神……這個世界於她,不過洪荒,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在

    跋涉,身邊這個男人不過是個不得不結伴而行的旅伴,所得關愛珍惜皆因同路而已。

    長行寂寞。

    對同伴友善,即對自己友善。

    可是在這樣的夜晚,她放聲痛哭的瞬間,忽然之間發現,這個男人,已是她的深愛。

    她愛上了他,並且萬分難舍,夢到死別,夢到她揮刀的一瞬,忽然心痛如絞,情不能禁,她還沒有告訴他,她不能沒有他!

    “夫君,我……不能與你分開,不能沒有你在身邊……不能一個人過下去或者一個人死去……死也不能分開!”她哽哽咽咽,抽泣著對男人如是說。

    換來的是男人狂熱而溫柔的,長久的令人快喘不上氣來的深吻。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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