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中數條暗影隨著她的指示衝上甲板,雪亮劍光鋪天蓋地,在最盛之時,卻忽然黯淡消散,就像奔騰到最高點的海浪,眨眼之間連浪花都憑空消失,甲板上彌漫開比夜色更為深沉的影子,像是淌了一汪黑霧。


    晚娘驚疑地站在閣樓上,她從未見過哪個劍修是這樣的,看上去簡直比邪魔外道還要邪魔外道。


    俞喬伸手按上自己丹田,靈力入內,釋放出被封在內府的妖氣,妖氣衝入經脈,痛得她渾身一哆嗦。


    這個妖氣是……


    晚娘渾身一震,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她的九條尾影懸在甲板上空,瑩瑩紅光狀如盛開的芙蓉花。


    正道修士的清靈之氣驀地消失,衝入畫影的小妖登時就成了失去目標的無頭蒼蠅,亂做一團。


    俞喬順水摸魚,一路rua了各種毛絨絨,間或碰到一二光禿禿也不知道是啥的東西,她很嫌棄,妖獸在畫影劍域中亂衝,有妖自己把屁股撞到她手上,轉頭還要大罵她流氓。


    俞喬:你開心就好.jpg


    黑霧中傳來鬼哭狼嚎,完全辨不清到底誰是誰,有人嚎叫道,“哪個混蛋抓我尾巴?”


    “別揉我的耳朵!”這個抗拒的聲音沒過一會兒,變成了一陣舒服的唿嚕嚕。


    是隻貓妖。


    袁茫說得沒錯,綺夢坊絕妙之妖數不勝數,當真叫人沉迷綺夢,樂不思歸!


    畫影之中那縷妖氣時斷時續,實在太過孱弱,裹在眾多小妖雜亂的妖氣當中,就像是一個錯覺。


    但就算是錯覺,她也必須要再次確認一下。


    狐妖站在閣樓上,尖利的嘶鳴將腳下的小妖震得噤若寒蟬,她一身紅紗化作烈火一般的巨大獸形,從空中俯衝而下,爪子撕開彌漫的黑霧。


    甲板上的劍修已經不見了蹤影,隨之消失的,還有那縷似曾相識的妖氣。


    俞喬戀戀不舍地最後揉了一把不知道是哪隻小妖怪的尾巴,隨著退潮的劍影,悄無聲息地潛入船艙中。


    先前拍在袁茫身上的追蹤符還有用,她循著追蹤符的氣息,往畫舫底倉跑去。


    妖氣在經脈裏不安分地衝撞,害怕暴露位置,她又不敢用靈力鎮壓,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


    船艙裏燈火昏黃,就算遇上守衛,初一看她滿身的妖氣,對方都以為是自己人,對她沒有防備,俞喬三兩下就解決幹淨。


    她一邊感歎妖妖們就是心思單純,一邊順著樓梯飛快往下跑去。


    跑到倉底 ,她整條腿都麻木了,活生生體會了一把小美人魚的心酸。


    倉底有一座結界,俞喬手執畫影,剛準備劈去,那結界忽然晃過一波水紋似的微瀾,豁開了一個能容納單人通過的口子。


    柔娘捏著沉睡不醒的袁茫,手裏抓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尖對著他的心口,冷笑道:“沒想到你能追到這裏,我絕不會讓你把他從我手裏奪走。”


    不曾想劍修反而收劍迴鞘,毫不猶豫地踏入結界,眼尾飛揚,杏眼裏漾出笑意,“直說吧,你故意引我來此,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柔娘神色一變,唿吸聲重了幾分。


    “我當時在街邊樹下吃飯,頭上有鳥啼,還挺熱鬧。”她仔細打量柔娘的神色,一開始隻是猜測想詐一詐她,現在卻是完全確認了,“你明知道我在那裏,卻還是過來,暴露身份。”


    就如她先前所想,正道勢大,妖邪莫不膽戰心驚過活,俞喬身為一名金丹境的劍修,在年輕一代行走江湖曆練的修士中,實力屬於佼佼者,綺夢坊這一船的妖,就那隻九尾狐讓她忌憚些。


    柔娘這樣一隻小黃鸝鳥,完全就是送人頭。


    柔娘臉色幾經變化,忽而笑起來,譏諷道:“都說太珩派的劍修禦劍乘風,見妖就誅,見魔必斬,尋妖鈴在你身上響了半天,我若不出現在你麵前,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裝聾作瞎?”


    俞喬:“……”被看穿了。


    其實,要不是砸了袁茫的頭,俞喬還真打算一直裝聽不見。


    她對妖魔沒有偏見,在這個世界裏,人和妖在她這個外來者眼裏,都不過是紙上的筆墨,她沒有什麽濟世救人、行俠仗義之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妖也一樣。


    何況自己現在也是個半人半妖,妖妖這麽可愛,她怎麽會隨便殺妖呢?


    俞喬收斂了一身劍氣,打算好好開導一下這隻尋死的小黃鸝鳥。


    “你身上……你不是太珩派的人?”柔娘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她原以為劍修身上的妖氣是在外沾染上的,此時她收迴劍氣,那若有若無的妖氣分明是她身上而來。


    俞喬微微一笑,說道:“你終於發現了?”


    她話音剛落,柔娘忽然爆喝一聲,“你這個死騙子!”


    俞喬:“???”


    怎麽迴事?難不成你很期待遇上太珩派的人?換做是其他人,尋妖鈴響的那一刻,就已經一劍把你捅穿了!


    柔娘一把甩開袁茫,雙眼通紅朝她撲來,那張牙舞爪的樣子活像是她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大錯。


    密閉的艙底響起黃鸝鳥撕心裂肺的唳鳴,聲浪震得周遭嗡嗡作響,袁茫終於從酒醉中驚醒,條件反射捂住耳朵,滿臉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他張張嘴,話未吐出口,先噴出一口血,眼角耳朵都被鳥啼震出血來,俞喬身形如鬼魅瞬移到他身邊,畫影紮入船底,用劍氣辟出一塊結界。


    袁茫徹底酒醒,滿臉是血地撲過去抱住俞喬的腳,哭道:“媽呀,好大、好大一隻鳥!”


    鳥妖歪著脖子打量她,“你到底是人是妖?”


    俞喬下巴一仰,“我是人妖。”


    第16章 女主的主要任務,就是被……


    正在此時,整個船身都是猛地一晃,結界深處傳來一聲恐怖的獸吼,這聲音輕易就蓋過了黃鸝鳥的啼叫。


    罡風撲麵而來,風刃劈得船艙木板嘎吱作響,舊痕上又添新傷,俞喬單手按在劍柄上,劍氣和罡風對衝,畫影嗡嗡低鳴。


    “它醒了!”鳥妖被風卷得倒飛出去,鳥羽漫天,她重新化作人身,身上被罡風撕裂出數道傷口,鮮血飛濺風中。


    俞喬扭身撲過去,捉住柔娘的手腕,將她一把拽進懷裏。


    兩個人一同跌迴畫影劍後,袁茫都快被嚇傻了,抱著頭趴在地上,語無倫次地叫道:“小喬姑娘,柔娘、柔娘……”


    罡風隨著獸吼席卷肆虐,船倉深處的黑暗裏亮起一叢火光,有鐵鏈當啷的聲響傳來,每一聲響,畫舫便是一震。


    俞喬迴身將滿身是血的柔娘放到地上,伸手握住畫影。


    她的衣角被人一把抓住,柔娘臉色痛苦,搖頭道:“不行,那是彤獸,是高階大妖,你是人族修士的話,還能有一戰之力,我沒想到你也是妖!”柔娘說到怒處,嘔出一口血,瞪她一眼,妖氣還這麽弱,簡直坑鳥。


    在《上邪》的設定中,妖都有等級劃分,就同動物的食物鏈一般,妖族有血統壓製,像她們這種低階小妖怪,在大妖麵前,隻有俯首貼耳的命。


    俞喬皺眉迴憶,彤獸,好耳熟的名字,這家夥好像是姬長離身邊的四大魔將之一,以後會跟著姬長離踏平煉器宗,確實還挺厲害的。


    絕了,她跟姬長離是有什麽孽緣嗎?難不成沒死在大魔頭手裏,反倒要死在他小弟手裏,這也太冤了。


    俞喬腦子裏轉了一大堆念頭,其實也就耽擱了短短一瞬,她毫不猶豫地迴頭,一手捉鳥,一手提起快要尿褲子的袁大公子,踩上畫影,打不過就跑,她是專業的。


    隆隆聲浪中夾著幼兒撒潑般的哭啼,“餓!我餓,哇啊啊啊,我要吃——”


    “是隻幼崽?”俞喬驚道,在這節骨眼上,她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狗日的姬長離又雇傭童工。


    整個畫舫都在它吼叫中吱呀作響,船艙出現蛇形裂縫,眼看就快分崩離析,火焰從四麵八方沿著結界飛速燒來,凝為一堵火牆,阻擋了他們的去路。


    彤獸的火,被稱為小鳳凰火,焚鋼化鐵,萬不能掉以輕心,俞喬揮劍劈去,火牆被劍氣分開一瞬,又再次合攏,紅金交錯的火舌甚至順著她的劍氣倒灌而來。


    俞喬提著兩人飛身後退,身後鐵鏈的當啷越來越近,被火浪燒得扭曲的空間中,隱約能看見模糊的獸影緩緩走來。


    柔娘嗤笑了聲,“它可不是什麽幼崽,這隻彤獸一直被純陽之人的心頭精血喂養,不斷地被催生頭頂翎火,再被摘去,所以才一直長不大。”


    所謂的純陽之人,就是八字全陽的人,純陰體易招妖魔鬼怪,純陽體其實是克妖魔鬼怪的,但不管是招還是克,這兩種命格的人,心頭精血對妖魔來說,都是大補。


    顯而易見,她左手的這位朋友就是位純陽命格。


    “我們是它的奴隸,它又是別人予取予求的工具罷了,我受夠了再這樣活著,小雀告訴我來了一位金丹境的劍修,我便想試一試,隻可惜……”柔娘蜷縮起身子瑟瑟發抖,淒然地低笑出聲,完全是一副自暴自棄,吾命休矣的模樣。


    隻是路過吃口飯,猝不及防就被寄予厚望的俞喬:………………


    柔娘後背上冒出紅光,皮膚寸寸皸裂,血肉燒得滋滋作響,飄出一股炸雞般的香煙。


    咕咚——


    不知道是從誰的喉嚨裏傳來一聲響亮的咽口水聲音,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場麵一時間有點尷尬。


    柔娘抿抿嘴角,說道:“你放我下來吧,我身上有彤的妖印,如今背叛了它,就算離開也會被燒成一灘血水。”


    幾句話的功夫,彤獸已露出真麵目,鳥頭獸身,頭頂翎火生出一半。


    俞喬拔出畫影,在柔娘和袁茫身周畫下劍域,嫋嫋黑影在火光中辟出一塊落腳地,她執劍上前,擋在彤獸麵前,“我這人不喜歡坐著等死。”


    她周身劍氣盈然,少女身形單薄,卻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衣袂飄飛,劍氣輕盈靈動之中又含著逼人的兇戾之氣,劍光畫影交織,這麽一看倒比彤獸更像個魔道妖邪。


    彤獸四肢都被覆著符文的鐵鏈拴住,猩紅的眼睛轉一圈,直勾勾地盯著它的食物,張開血盆大嘴,尖利的鳥喙中噴出一股腥風,火龍席卷而來。


    畫影劍劍光四溢,與金紅的鳳凰火相比,竟無絲毫遜色,劍光劈開火焰,風勢引著火光如摩西分海,俞喬的身影在劍影中疏忽一晃,像被燃盡的灰燼飄然不見。


    袁茫好端端的一個富家公子,哪裏見過這樣的仗勢,當場嚶嚀一聲,暈了過去。


    ……這位的心頭血怕是不中用。


    柔娘被大妖威壓迫得幾乎貼到地上,她的臉上浮出鳥的妖影,最後噗一聲變為了一隻巴掌大小黃鸝鳥,毛都被燒禿了。


    滿室火光中,劍修那抹雪光暗影交織的身影時隱時現,彤獸惱怒的吼聲如雷鳴陣陣。


    柔娘半昏半醒地想,為什麽她不受大妖壓製?


    一個熟悉的身影來到她身旁,小黃鸝偏過頭去,對晚娘的出現毫不意外,甚至還有點奇怪,她竟追來得這樣遲。


    晚娘臉上帶著她從未見過的複雜神情,眼眸被火光燒得透亮,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懷念。


    朔月寅時正,妖氣大盛,彤獸的火焰鋪天蓋地,她聽到結界承受不住的崩裂聲,她本來該在這個時候剖心喂血,再哄著彤獸重新沉睡,每個月都要經受這樣一次膽戰心驚。


    大妖盛怒,若不是這道劍影護著,她早就魂飛魄散了。


    柔娘重新望向火海裏身影,那縷連她都嫌棄羸弱的妖氣卻能在這樣的威勢中毫不退卻,不知何時起,竟壓過了彤獸的妖氣。


    徹底陷入昏迷之前,柔娘看到彤獸垂下的頭顱,就如她曾經跪拜大妖一般,在那抹單薄的身影前俯首。


    俞喬執劍而立,有似血一樣的妖氣縈繞在身周,和長劍的劍光畫影纏繞在一起,她垂眸看向趴在地上嚶嚶嚶的彤獸,目光在毛絨絨的雪白皮毛上流連。


    “握手。”


    彤獸嗚嗚,抬起厚實的前爪,搭在她手心,鳥首上的翎羽雪白如瓷,泛著金釉一樣的微光,雙眼圓溜溜,如拋光的紅寶石,映出她的身影。


    俞喬心化了。


    火焰平息,隻剩能把人蒸熟的滾滾熱氣,結界搖搖欲墜,爬滿形如蛛網的裂痕。


    一直在旁觀看許久的九尾狐終於走上前來,“你果然是他的血脈。”她輕聲道,目不轉睛地盯著俞喬,像是想從她身上看出別的什麽人的影子。


    “這就是你沒出手的原因,是嗎?”俞喬早察覺她追在自己身後。


    晚娘逼視著她,“但為何是半妖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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