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要貓貓……”

    “要、要……要貓貓……”

    土丘的小道坑坑不平,才學走路的川兒走得有些吃力,兩隻肥肥短短的小腿左顛顛右嗒嗒,晃得小小的肩膀一搖一擺,他卻並不害怕,嘴裏頭絮絮叨叨著,一味隨在馬屁股後頭走。

    馬兒行得不快,將軍的黃昏巡視向來悠閑得如同觀光賞景,馬兒這十來年早已養成了習慣。

    身後小奶娃兒如緊箍咒一般念個不停,奶聲奶氣的執拗嗓音聽得玄柯心底如生出一群螞蟻爬動一般,軟綿綿癢絲絲的,十分不自在。腦袋裏忽又現出那晚川兒滾燙滾燙的身子直往他懷裏紮的小小模樣,那樣毛茸茸的溫熱觸覺,是多年孤身的他從來不曾觸及過的……他承認,這個小毛孩比他那妖婦娘親可愛得多了。

    他有時會情不自禁想起那晚的所有場景,黃燈暗影,懷中有小兒唿吸,身旁有嬌娘縫補,一屋子暖暖熏人的煙火氣息,還有後來那險些便要衝動促成的一幕……然後便會恍惚地覺得自己做了個不真實的夢,朦朦朧進到一個邪魅的世界,然後又朦朦朧的走出來。

    甚至,如若不是他的碧血寒刀果真離了身邊,他心理已然將它催眠成一場夢了。他方才一味打量著那低眉順眼、老實得不行的妖婦,試圖逼她在自己的威嚴下抬起頭來,想要的也不過隻是看一看她的眼睛,看看那偽裝的眸子下是否有藏著些關於那一晚的解釋罷了。

    耳邊小兒還在碎碎念叨,著了魔障一般重複著簡短的疊詞,聽在耳朵裏不由有些心弦觸動,但這樣的觸動於他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何況,這小兒還有那樣一個妖精般無良的娘親。

    玄柯緊了緊韁繩,想要加快步子離去,忽的後腰處卻襲來一陣輕微疼痛。

    “啪——”一隻不過一掌長的小木短劍滾落在了地上,不痛,卻惹得他不得不停下來。玄柯迴過頭,做皺眉不語狀看著馬下小嘴嘟著老高的小奶娃——才一歲多些吧,還不及馬腿兒高,就已然這般淘氣了。

    “大大……我要貓貓……”

    川兒兩片紅紅的嘴唇哆嗦著,像受了萬分委屈一般,將手中空了的小木劍鞘高高舉起來,仰著腦袋,鼻子裏是滿滿的哭腔。

    奶聲奶氣的,尾音娓娓往上翹。本已抑下的螞蟻又成群結隊在心底爬將起來,玄柯沒來由覺得牙根酸酸軟軟,俯□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一時間卻又無話可說。

    他啊,得有多少年沒有和這樣小的孩子打過交

    道了?

    “吱吱”

    離得近了,蜷在懷裏的小狐狸突然叫起,圓圓眼睛瞪得老大,和川兒大眼對小眼對視著,一眨不眨,精靈一般。

    川兒豁地亮起了雙眸,“滴答”,一顆水滴落在了幹燥的土地上,也不知是口水還是眼淚花花。抓著小拳頭,一勁低聲嚷嚷開:“要、要……”

    看來你和它倒是有緣。

    玄柯冷峻的眼神似有柔和漾開,俯身便將小狐狸遞下,剛毅的臉孔看不出喜怒:“拿去吧。不要再跟著我。”一貫清冷的嗓音,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川兒口水“滴答”又飛落一顆,咧開小嘴樂顛顛笑,劍翹往地上一扔,跳著腳丫就要衝上來抓:“貓貓!貓貓!……”

    “吱吱吱——”

    小狐狸卻一改方才安靜,撕聲慘烈叫起來,兩隻小小的前爪使勁兒抓著玄柯往下送去的袖,一勁往上攀爬著。那焦急恐慌的樣子,仿若一掉下去便入了九層深淵一般,淒慘極了。

    這哪兒是喜歡啊?分明就是刺骨的恐懼。

    “給……給我……”川兒楞了楞,表情很是吃驚,貓貓怎會不喜歡這麽可愛的川兒呢?墊起腳尖,顫巍巍地又將高舉在空中的手往前伸了伸,哀哀地看向玄柯。

    小狐狸卻掙紮得越發兇猛。玄柯不解,凝眉一看,方才看清它的一隻後腿竟軟綿綿晃蕩著——原是斷了骨頭。難怪一路吱吱叫個不停,怪自己大意。

    遂低頭看了看馬下那個雙手舉得高高的小奶娃兒。你看他,眼神灼灼閃著殷切的光,腰間掛著小彈弓,身側是空了的劍鞘,還有方才扔向自己的小木短劍,衣服上星星點點沾滿了土灰和泥漿……這是個有多淘氣的孩子啊?難怪小狐狸如此害怕他。

    像是想到了遙遠的某些日子,那伸在半空中的手忽地便收迴去了。看到馬下小兒瞬間癟下的粉嫩小嘴,嘴角竟然破天荒勾起來一抹月牙弧度。

    “駕——”,玄柯打馬加快步子離去了。

    笑容還掛在臉上呢,馬兒卻跑了,天崩地裂啊……川兒小嘴哆嗦著哆嗦著,眼淚“啪嗒啪嗒”泛濫成了小水溪。

    “嗚哇——”,一聲尖銳哭啼瞬間響徹空曠的漠北天空。

    一群人忽的恍過神來,趕緊手忙腳亂衝上去……將軍今日真是著了魔障了,怎的好生生欺負一對孤兒寡母!

    ……

    川兒環住青娘脖子,毛茸茸小腦袋

    在娘親的懷裏蹭啊蹭,好似一時間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可憐的人了。

    ——————————————————————

    茶鋪的生意漸漸清寡下去,日子照樣的過。然而,被鎖在軍營裏的將士雖出不得大營,卻過得並不無趣。

    漠北軍營裏暗暗傳開了驚天的八卦,八卦大有如火如荼之勢,不過短短幾日已然蔓延到了整個軍隊大營。隻因八卦的對象十分不同尋常,卻是那十八年來從無一點緋聞、隻知統兵做戰的冷血大將軍。

    大將軍16歲前的故事人們不敢說也說不太清楚,但16歲後的故事卻簡單到無人不知曉,除了每兩年一趟迴京述職,其餘的時間便是吃飯睡覺、帶兵打戰、出營巡視,再無其他星星點點。可是,如今他卻破天荒被扯進了一個女人的世界裏。

    事情說來很簡單,愛喝酒的人通常總嵌了張大嘴,當然,王粗魯的大嘴顯然尤其的大。那日見川兒哭得委實可憐,他心裏自責著,恨自己為何偏偏手賤捏了老板娘屁股一下,連累她受了罰;心裏頭又埋怨大將軍太小肚雞腸,喝頓酒怎麽了?便是爺們犯了軍紀,把咱哥幾個辦了就是,平白欺負人孤兒寡母做什麽?

    心裏頭替青娘鳴著不平,那嘴上的牢騷便也把不住門,晚上睡覺之前將事情吧啦吧啦一通發泄。因見帳篷裏眾爺們聽得起勁,頓時也覺自己偉岸起來,忍不住便將各中細節添油加醋好一番渲染,幾經連問帶說,那段簡單到堪比白開水的情節便漸漸生動起來。

    ——比如將軍忽然莫名其妙打馬上坡,是如何如何緊盯著青娘不放,那眼神銳利得仿佛不將她看穿不罷休一般,看得老實的青娘連頭都不敢稍微往上抬一抬?你道他為何平日不來,偏今日爺捏了她的屁股他就氣洶洶衝上來?

    “噢呀~~~~”眾人睜眼恍然,悉數將腦袋搗得像顆大撥浪鼓——原是吃醋了麽~!你個楞頭青,也不看清環境就胡亂調戲人家!

    正解!王粗魯說得興起,也不計較眾人調侃,一拍桌子,那下一個問題便又出來了。

    ——你再看青娘那鬼精靈一般的寶貝疙瘩,平日裏大夥教他幾百迴讓他叫“大大”,他楞是半句也不肯開口,怎的才第一次見到將軍,忽然便張開小手撲過去喊他爹?都說父子間血脈相通,最是心有靈犀,你說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

    人群中忽然便有人高聲爆料起來,原是去年隨軍迴京述職的李小伍。隻道是,將軍前年迴京述職迴來後,有過一段日子消沉

    ,再後來便越發的深沉不語了;而青娘卻是去年深秋來的大漠,彼時孩子還在繈褓,如此算來,時間倒也吻合……

    “嘶——”

    一語話閉,眾將齊齊爆出唏噓驚歎——難怪青娘來了這許久,眾人給她說了許多的媒她也不肯應下一個,原是專專等著那孩子的爹。隻可憐了楊希那個楞小夥,苦巴巴的等著、追著,原是差點挖了救名恩人的牆角。嘖嘖……好不傷情。

    人群便沸騰了,那再下去的話已經沒有說下去的意義,一個赤果果的現實已經擺在了眾人麵前——青娘原是將軍前年迴京欠下的桃花債,如今小娘子千裏攜子尋夫來了,那冷血的將軍不肯相認便罷,竟還使出種種刻薄嚴令斷她生源,想要將她活活逼走。

    有夠冷血啊,嘖嘖……

    天爺爺,老子可什麽都沒說啊!

    ——火燒夠了,王粗魯的腦袋終於忽然的清醒過來。後悔不迭啊……可是,話已然如水般潑出去,如何還能再收得迴來?

    王粗魯狠狠甩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呸呸!這可是你們說的,老子可什麽都沒說……對!我真的什麽都沒說……都是你們自個猜出來的,睡了睡了……”撂了大被子往腦袋上一蒙,片刻便打起了雷一般的大唿嚕。

    可惜,男人們不八卦則已,一八卦起來比之女人更甚,那故事從一個營盤傳到另一個營盤,不燒得更旺便罷,哪兒還有滅下去的可能?傳到後來眾人眼裏鐵血錚錚的震國大將軍,便成了個無情無意的負心大渣漢,玩弄了女人,播下了種,到了兒卻甩臉不認賬,真個叫做知人知麵不知心……

    也不知當事人知曉不知曉這些閑言碎語,反正是苦了楊希這個耿直樂觀的小參將。

    楊希這些天很有些沉默,一時沒了先前的樂天,他走到哪兒總能看到一群唧唧咕咕婆娘一般聚成團的男人,即便他們一看到自己便忽地齊齊抿了嘴,但他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得他們在說些什麽。

    要說最委屈的也就是他了,第一眼見到推著板車一張尖尖瓜子臉的小青娘,還有那個小不丁丁一天到晚“哇哇”大哭的奶娃娃,他就覺得自己找到了家。啊呀,他心目中的妻子就是如此啊,長得不需要太好看,隻要勤勞能幹會過日子就可以……可是,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自小最最崇敬的大哥的!

    早先死活也想不到將軍與青娘會是這樣一重關係,若是知道,便是剁了腦袋他也不願幹這樣挖牆腳的缺德事。說不沮喪也是不可能的,怎能不沮喪

    呢?他苦心巴巴想要的,卻是人家根本不稀罕的,人與人的思想,差別怎的如此之大?

    楊希將幾件縫得七七八八的衣裳收拾好,挑開門簾撂開將軍的屋門。

    屋子是用大石磚砌起的,牆上滿是長年累月飽經風沙侵襲的斑駁舊痕,已經很有些年頭了,自將軍來之前它便已然存在。

    不過,屋裏頭的光線倒是不錯。

    大將軍玄柯一襲青色鬆紋寬鬆長袍蹲坐在地上,手上卷著一段幹淨白紗,正為案前毛茸茸的小狐狸固定著傷口,線條分明的剛毅五官上盡是專注神色,見楊希走進,微微抬首示了意,複又低下頭繼續手中動作。

    大約是先入為主的影響吧,此刻大哥的專注表情看著倒與執拗的小川兒有些相似……從前怎的沒發現呢?

    楊希低著頭,將衣服往桌上一放就要準備出去:“大哥……我把衣服補好拿來了。”出了這樣的事,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辛苦你了,以後衣服我自己補便可。你前些日子日日出戰,如今既趕走了飛鷹,便好生歇息幾日。”玄柯輕手在小狐狸腿上打了個小小的結,方才抬手示意楊希留步,似無意般緩緩問道:“對了,新的軍令可有頒布下去?”

    “已經頒布了,兄弟們最近都老實在營地裏呆著。不過……”楊希收起才賣出的右腳,半個身子卡在房內,想了想,覺得有些話還是說出來舒服些:

    “不過,小弟私下覺得,有些過分苛刻了……她們母子也不容易,這樣一來卻是生生斷了他們的活路。何況眼下冬天很快就要來了,什麽都貴得要命……”本還要再往下說,因見將軍忽然抬起頭來,冷峻的眸子深淵一般看不到底,那剩下的話隻好講講打住。

    “嗬嗬,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原以為最了解我的莫過於楊希你,卻不想你竟也曲解了我的意。我雖不喜那一對母子,然他們亦是我大宋子民,我又為何要將他們趕盡殺絕?我原意也不是要過分約束弟兄們,不過此次絞殺飛鷹,原已將他圍了個插翅難飛,末了卻又讓他無端尋了出口逃生,這其間的種種,你不覺得內裏很有些因由麽?”

    玄柯撂起長袍站起,上好的布料,膝蓋處卻滿是褶皺,想來已然蹲了許久。輕輕拍了拍楊希的肩膀,想是欲要再說些什麽,末了卻隻是撂開簾子走了出去。

    “……妄揣大哥之意,恕楊希冒犯。”門內傳來英武參將脆亮的嗓音。

    玄柯心中微堵,其實剛才的那一瞬,他原是

    要對楊希解釋些什麽的,隻看到他那雙濯濯殷切的眼眸,忽地卻不知為何又不想說了。他和楊希解釋是什麽意思呢?是承認了她和楊希的關係,怕楊希誤會了自己嗎?那樣的女人,如若果真是個平實的婦人也就罷了,卻偏偏在那個夜晚讓自己看到了她最妖嬈俗媚的一麵。根本不是個好妻子的角色,作為大哥,自然是不希望耿直的楊希同她在一起。

    況且解釋,一直就不是他的作風。

    玄柯其實也想不明白,從前將士們也喜歡背地裏談論青娘這個那個,那時候他們光明正大的說,可是他聽了也如沒聽見一般,左耳進右耳出,風一吹就沒了;可是如今他們壓低了嗓門偷偷說,他本意也不願去聽,卻偏偏聽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該死,幾時變得如此婆媽?似是要將心中鬱悶驅散,一道長袍撂開,大步將將便往馬場方向走去。

    操場的角落裏三三兩兩地歇息著若幹將官和小兵,嘴裏嘀嘀咕咕在說著些什麽,見將軍來,立刻止了言語,齊刷刷地站起來行禮。

    玄柯微微咳了咳嗓子,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不用猜也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倒是新來的小士兵乖巧,正老老實實在枯樹下的掃著土,手掌心還是白淨白淨的,一看便知沒吃過多少的苦。

    這樣的日子辦這樣的事,隻能讓這樣的小兵去。

    玄柯走過去,對著那小兵一陣低語……

    不過話音才落麽,那小兵卻“啪嗒”一聲激動得掉了掃帚。顯然,他也一定聽到了那些八卦;更顯然的,這也是個具有八卦天份的兵。

    一瞬間玄柯竟有些後悔剛才說出去的話了,早知道不如不說。

    小兵顛著細腿“誒誒”應著走了,步子輕飄如風,轉過身的時候,那年輕的臉上嘴角好似略過一絲詭秘的笑……玄柯沒來由凝起兩道劍眉。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更得晚啦,(*^__^*)嘻嘻……親們久等咯,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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