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經此一變,雖然暈頭暈腦還沒有迴過神來,卻也轉了態度,帶了些羞赧地向這貴公子道了謝,“雖說我摔下去了也沒什麽事,但公子終究是救了我。在此謝過公子。”

    那裘衣公子已經又再翻身上馬,此時一群人都俯視著橋板的善桐,倒讓她有了幾分不自在,隻是她素來倔強,連王氏的威嚴都壓不服她,現在更是不會示弱,仍然盡量挺直脊背。又抬起眼來向那貴公子點了點頭,便道,“請諸位讓一條路,讓我出去。”

    那貴公子原本尚未開口,此時卻忽然道,“小丫頭,你是怎麽知道這借糧的事的?”

    他雖然年紀不大,也就是十三四歲左右,但膚色黝黑聲音低沉,倒顯得有幾分老成,一雙火熱的眼睛盯著善桐不放,又兼高踞馬上衣飾華貴,自然而然就有一股迫人的氣勢。善桐倒覺得雖然身邊也有大人,但要數此人給自己的迫力最強。她一翹嘴又有了些不服氣,扭頭並不答他,隻是踮起腳尖,從馬頭上衝王德寶揮了揮手,王德寶自然奔來,一邊衝那裘衣公子笑道,“這位爺,多謝您照應我們丫頭了,她人小不懂事,有什麽冒犯的您別計較。”

    雖說口上客氣,可行動卻是老實不客氣——他一把握住善桐的肩膀,把她提起來抱到自己身後,衝一群人拱手謝過,迴身就敲了善桐額頭一下,低聲責罵道,“你看!這滑出事兒來吧!栽一跤雖說不疼,可在這麽多人眼前出乖露醜,很好玩嗎?大姑娘了,還和小時候一樣衝動莽撞!迴頭讓你祖母知道了,看她不罰你!”

    善桐被這樣一說,倒也羞愧起來,臉漸漸地紅了,埋著頭被王德寶一路數落過了橋。身後蹄聲得得,卻是一行人跟在他們身後緩步過橋,善桐一邊聽王德寶說話,一邊不免抬起頭來,打量著這從甘肅一帶過來的借糧專員。

    她雖然年小行事還不穩當,但思維敏捷,聽祖母說過西北要有人過來借糧,不日即到。此時見了這一群人自然有所聯想,對方再一反問,身份互相印證已經沒有疑問。隻是在善桐心中,隻覺得借糧這樣的正事,怎麽都得挑些老成人來辦,可這一群人中為首的三個卻都是少年人,其中一個說起來年紀竟似乎隻在十二三歲,不過比自己大一點點。心下不由就納罕起來,一邊想,一邊偏了頭打量著三個少年。

    救了她的裘衣少年,看著出身地位,似乎都高出眾人,別的不說,就是那一襲裘衣看著就十分輕暖華貴,似乎由貂鼠腦門上的那一塊皮子連綴而成,善桐上一迴見到這樣一襲衣服,還是在京城隨母親去惠妃

    娘家達家赴宴時,在達三小姐身上看到,對方也甚是珍重,當天手爐上的炭火迸上去燒掉了一小星子,雖不說當場大發雷霆,但卻也沉了臉——這少年卻是隨隨便便就當作了路上禦寒的衣物。更別說麵上隱隱約約透露出的矜貴傲氣了,此人出身必定不凡不說,善桐總覺得這做派帶了幾分京裏紈絝的習氣,倒不像是另外兩個少年,雖然也穿著好料子,但神色間就沒有他那樣的高人一等了。

    另兩人形容略有幾分相似,看著倒像是兄弟,大的那個神色正經些,丹鳳眼雖然也掃了善桐幾眼,但眉宇含笑神態溫和,倒是比裘衣少年更可親得多。小的那個要散漫些,一路左顧右盼,也是一雙丹鳳眼——眼裏滿是笑意,似乎對楊家村的景色很是好奇,都走過了善桐幾步,還要迴頭笑道,“小姑娘,你人不大,膽子倒是不小!”

    雖說這話也沒有太大的不對,但被他笑眯眯地說起來,似乎總帶了幾分輕薄,善桐想要迴嘴,張開口時,他已經迴過身去,撥馬前驅幾步,親熱地和裘衣公子說起話來。

    這樣一行人進村,動靜自然不小,沿路眾人都住了手中的活計望了過來,連王德寶、諸燕生都看了許久,直到人們去遠了,諸燕生才皺眉笑道,“怎麽這早晚才到,我還當他們早就進村了,看來路還是不好走……”

    他笑著衝王德寶打了個招唿,自己翻身上馬,王德寶也解了樹邊拴著的一頭大走騾,笑道,“妞妞兒,你上來,我牽著你走?”

    善桐扮了個鬼臉,笑著道,“不要,我自己跑迴去得了,你還是和諸公子一道吧。”

    她又擠了擠眼,低聲道,“別忘了問問甘肅那邊的路!”

    一邊說,一邊自己迴身跑了,王德寶要留都來不及,隻好喊著,“得空了記得到你嬤嬤奶奶家裏走走!”一邊踢了踢驢子,跟在諸燕生後頭去了。

    或許是老太太和嬤嬤奶奶談得太投機,雖然此時天色已晚,但當善桐跑進主屋的時候,來請安的眾人都還沒有散去。老太太見到善桐進來,先嗔道,“野到哪裏去了,一件好好的衣服,又沾了塵土。”

    一邊借題發揮,又向王氏道,“我知道把你閨女打扮得和村裏的姑娘一樣,你心裏未必情願。不過西北塵土大,妞妞兒人又活潑,這要是穿的顏色衣裳,不是勾破了就是髒了洗不掉,棉布衣裳麽,胎一脫,漿洗了又是嶄嶄新,這居家過日子就是得靠勤儉,家裏有錢,咱也不能浪費了物力。”

    這話雖然是向著王氏說的,但眼睛卻看

    著眾人,特別是看向了慕容氏身上的一件錦衣,眾人都忙齊聲應道,“祖母/母親教訓得是。”

    老太太這才滿意,又板起臉來問善桐,“上哪野了去?雖說是臘月,也沒有鬧得這樣一身狼狽的。”

    善桐雖然顧慮自己今日在河邊的事被母親知道,又要挨一頓說,但心急著想告訴家人甘肅路壞了的事,好關切父親的歸期,因此便口說手比,將兩起人先後造訪楊家村的事說了出來,又強調。“聽諸公子的意思,好像那群借糧的人出門還比他早,沒想到走了這麽久才到。爹要是沒和借糧的人一起出來,年前還能趕得到嗎?”

    二老爺已經十多年沒有迴家過年了,這當然不是小事,老太太聽了隻是沉吟不語,就是王氏臉上都多了幾分心事,善檀也道,“難怪現在甘肅那邊一點消息都傳不過來,原來是路壞了。”

    他看了祖母一眼,又低聲道,“既然如此,就算是我們願意借糧,恐怕也很難運過去吧?”

    老太太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淡淡道,“還是隻見其一不見其二,楊家村的糧食運不過去不要緊,榆林糧倉怕是半空了也不說它。可從京城也好從江南也罷,哪裏的糧食是不要運來的?甘肅這條路,是一定要修好的。”

    修好,怎麽修?現成放著大軍自然不會讓他們閑著。

    可一旦如此,則北戎攻勢越緊,而大秦卻要分兵去修路……

    眾人的神色都凝重了起來,善檀麵上帶起了一絲懊惱,輕聲自責道,“是孫子沒考慮周詳。”

    他頓了頓,又輕聲道,“那二叔的差事,就更難辦了。”

    老太太看了王氏一眼,見王氏也正瞧著自己,兩人目光相觸,心中都有了數,卻也都沒有說話,老太太隻是揮了揮手,略帶疲憊地道,“好了,迴去吃飯吧——都惜點福!咱們楊家村不缺糧!定西那邊,現在可就難說了。”

    善桐本來還眼巴巴看著母親,等著她留下來和祖母說話,見母親卻也隨著眾人退出了屋子,不禁有些納罕,看了看祖母又看了看母親,眨巴著眼,隻覺得身邊的重重迷霧一下又濃重了起來。她靠在祖母身邊又出了一迴神,才輕聲問,“祖母,我嬤嬤奶奶迴去了嗎?德寶哥今兒迴來接她去鳳翔府過年來著!”

    “你嬤嬤奶奶下午過來了一會,已經走了。”老太太不禁一笑,她語帶玄機,“不過是不是直接迴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她見善桐懵懵懂懂,不禁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孩子還是小,雖然思維敏捷,但到底還是沒機靈到那份上!

    “我不懂您的意思……”善桐隻覺得心底直翻泡泡,無數個疑問從下往上跑,卻又有不少梗在了喉嚨裏,她忍不住輕聲問,“就好比剛才,您和我娘使眼色,這又是哪一茬啊?妞妞笨,都瞧不明白。”

    老太太哈哈大笑,她親昵地點了點善桐的額角,笑道,“就數你話多!安生吃完飯,迴去問你娘去。”

    善桐不說話了,她不服氣地轉著眼睛,兀自盤算起了自己的心事。

    老太太也不說話了,她慈愛地看了小孫女兒一眼,伸出手為她撥了撥瀏海,忽地又輕聲問,“那個諸燕生,今年多大歲數了?”

    善桐不疑有他,輕聲道,“我看著大約十七八歲吧!”

    老人家眼色一沉,淡淡地嗯了一聲,幾乎是自言自語,“諸家也算是甘肅有數的大戶了,怎麽這一次還要到楊家村來……難道甘肅的情形,真的糜爛成這個樣子了?”

    善桐心裏的那些個小兒女心思,一下又都隨著祖母的話給飛遠了,她擔心地道,“祖母,您說爹在定西,不會出事吧!”

    老太太擔心的卻不是這一茬,她漫不經心地寬慰善桐,“急什麽,你爹是管糧食的,餓死誰也餓不死他。祖母擔心的可不是這個,是——”

    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天下,恐怕是要亂一陣子了!”

    吃過晚飯,張姑姑就牽著善桐的手,親自打著燈籠,把她送迴了二房的小院子。

    善桐一開始還有些擔心,生怕母親又得到小道消息,知道自己在河邊上演的那一幕——雖說小孩子跌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冬天穿的厚,冰又滑溜溜的沒什麽棱角,就是栽下去了也沒什麽妨礙,但畢竟是又鬧騰出了一點動靜。要是母親心情不好,訓斥幾句也是難免的,和張姑姑在小院門口分了手,他就格外有些躡手躡腳地進了門。

    沒想到才一進門,就隔著窗子望見了王氏的笑臉——她正和炕頭對麵的嬤嬤奶奶說得熱鬧,兩人臉上都帶了盈盈的笑意。炕桌上還有幾色果盤,依稀可以見到望江等人在炕下撤走飯桌:母親這是留嬤嬤奶奶吃了晚飯,吃過飯,又和她聊起來了。

    善桐一下就明白了祖母剛才的那句話——‘你嬤嬤奶奶下午過來了一會,已經走了。不過是不是直接迴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祖母雖然年紀大了,心裏可真是有數……

    她略帶感

    慨地歎了一口氣,又想了想,便明白過來:祖母恐怕是問起了大姐的婚事了。

    從前提到大姐,祖母臉上就沒有好氣,大姐本身的性格誌趣,自然是更不屑於去了解。而要給大姐說親家,怎麽說也得稍微了解大姐的脾氣品格,再問一問大姐本人的意思……不過其實這些話,還是直接問母親最清楚的了。嬤嬤奶奶雖然和二房親近,和大姐可還不怎麽熟絡。

    善桐一邊掀簾子進屋,一邊就沉吟了起來,不片刻恍然大悟:老人家對大姐改觀,可還未必和媳婦修好,有些事明知道是在問媳婦,還得繞個圈子,先問了嬤嬤奶奶再說。

    娘也真是的,乘著這熱乎勁兒,上前求一求祖母,兩邊把臉抹開了,什麽話不好出口?非得這樣勞煩嬤嬤奶奶兩邊帶話——善桐心裏不免有幾分不以為然,她掀簾子進了裏屋,先給母親問了安,又親親熱熱地直奔嬤嬤奶奶懷裏,“可算見著您了,今晚您別迴去,和我一炕歇著吧!”

    嬤嬤奶奶揉著善桐,聞著這小身子散發出的淡淡奶香,真是心都要化了,她嗬嗬直笑。“那可不行,德寶今兒迴家,怎麽著我也得迴家見孫子去哇。妞妞和嬤嬤迴家,跟嬤嬤睡一炕中不中?”

    善桐扭著身子道,“不好,明兒一早還要給祖母請安呢——”

    她撒了幾句嬌,見母親看了自己一眼,便安靜下來。聽王氏向嬤嬤奶奶道,“其實也不是我們眼光太高,京城呢是官大進項少,一樣是三品、四品的人家,持身正的,家裏多半都窮。我是舍不得善榴吃這份苦的,要多陪點……家裏口舌又多。夫家自己殷實還好,要夫家窮些,日子就不好過了。”

    嬤嬤奶奶看了善桐一眼,見她似聽非聽,手裏玩著個萬花筒,便也壓低了聲音,“就是這話了,老人家心裏也是有數的。大姑娘是第一個出嫁,這嫁妝怎麽給,各房都盯著呢。尤其四房沒有女娃子,更是忌諱得很。幾次話裏話外都是一個意思,女娃兒陪嫁還是不能太多……”

    沒有分家就是這一點不好,除了長孫善檀的婚事理所應當是要大辦的之外,其餘幾房的陪嫁聘禮該怎麽給,裏頭的講究就多了。老人家一碗水要端平,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王氏低了眉歎了口氣,“隻盼著能說一戶殷實簡單的人家,我們自己私房多陪一點也沒什麽。就是今年局勢吃緊,又是見功的時候,那些個有出息的兒郎都跟在父兄身邊熬資曆分功勞呢,要過楊家村給我們相女婿是難了,可要是沒有親眼看一眼,我也不放心的。”

    “老太

    太也就是犯這個難了!眼看著甘肅路又壞,戰事恐怕是要拖下去,大姑娘過年十七,要還說不上親事那可就真耽誤了。”嬤嬤奶奶也不禁皺起眉,又很快堆出笑容寬慰王氏,“不過您放心,老人家發了話,十有八九是想要管一管的,她肯出麵,事情終究好辦。馬家也是西北有數的人家,這七大姑八大姨的,多走動走動打聽打聽,合適的人家沒準就出來了不是?”

    王氏嗯了一聲,雖然依舊愁眉不展,但臉上也有了些笑模樣,她又沉吟了一會,才笑著問善桐,“對了,你今兒不是看到三四個年輕人進了村子——看著,都像是哪家的人啊?”

    善桐搖了搖頭,如實道,“那三個來借糧的,不知道是哪家哪戶的,不過來頭肯定不小,為首的那個穿的是貂仁大氅,神色也倨傲得很,聽談吐像是京中子弟。倒是後頭兩個像是兄弟的,神色談吐要親切一些,我聽口音,像是從西安城裏出來的。”

    嬤嬤奶奶神色一動,忙追問,“這兄弟倆,是不是都生了一雙鳳眼哇?”

    善桐點頭道,“那倒是,都是鳳眼呢。”

    嬤嬤奶奶頓時撫掌大笑,“太太——這可不就趕巧了?生了鳳眼,西安口音,肯定是桂家子弟。能在西安居住的,不是老九房嫡親的兒子,肯定也是近支子弟,您看看,這就叫千裏良緣一線牽,這邊才為親事犯愁呢,那邊可不就送上門來了?”

    王氏還沒答話,善桐卻忍不住道,“嬤嬤,可那兩兄弟……看著都不大呀,我看哥哥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弟弟更別說了,比大姐能差出三歲、四歲——”

    嬤嬤奶奶神色一窒,很快又笑起來,“不妨事,不妨事,女大三抱金磚嘛!”

    王氏目光閃動,露出深思之色,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隻笑道,“是不是桂家的公子哥兒,就看明兒上門的時候是怎麽說的了。”

    善桐啊了一聲,想到在冰麵上鬧出的熱鬧,一時倒有些擔心起來,提心吊膽地問,“怎麽,他們還要上門來啊?”

    這一次是連王氏都被逗笑了。“傻孩子,你爹怎麽說都是前線的糧道,按輩分算更是長輩,人都到了楊家村,還能不拜我們這座山頭?你就等著吧,明兒或是一早或是下午,他們準來!”

    她又和嬤嬤奶奶拉了幾句家常,才站起身來,略帶歉意地道,“耽誤您和孫子團聚了——望江,你親自把奶奶送迴去,嬤嬤一路小心,可千萬別踩滑了。”

    一邊說,一邊和善桐一道將嬤嬤奶

    奶送出了院子,迴過身又抓住了善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跟娘進屋來。”

    善桐心中暗叫不好,卻又無計可施,隻得一苦臉,跟在母親身後,老老實實地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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