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廈內淒風苦雨,可就一牆之隔,四合院堂屋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畢竟是堂屋,首先屋頂就挑得高,西北天高地闊,卻又和京城不同,沒有條條框框,屋頂棚總是挑得特別高,幾乎屋屋都能挑出個閣樓來。也因此,雖然門窗都關得嚴實,屋角還點了個香爐,但屋內卻一點都不憋悶,反而透著絲絲縷縷的薄荷清香。就連鐵灰色的陽光透過雙層玻璃窗,都要被層層折射,折得更亮了幾分。嬤嬤奶奶進得屋來,遊目四顧,先就讚了一聲好。

    這是裏外五進的屋子,堂屋照例不大,不過列了條案掛了對聯,有個官宦人家的樣子。一並屋角兩個紫檀木立架上高高架著西洋五彩玻璃大花瓶裝點門麵,卻是又簡潔又富貴。識貨的人隻是一進這堂屋,就能明白屋子的女主人,胸中自然有一段丘壑。——嬤嬤奶奶就高聲笑道,“太太還是和以往一樣,這麽會布置。”

    三姑娘一邊笑,一邊把嬤嬤奶奶讓進了西次間上了炕脫了鞋,待得老人家盤腿坐好,才一頭紮進嬤嬤奶奶懷裏,趴在她肩膀上,湊在老人家耳邊說,“是我和姐姐幫著娘布置的,嘻,您說布置得好看不好看呐?”

    “好,好,好。”嬤嬤奶奶笑了,“妞妞兒大了,懂事了,能幫著娘,幫著姐姐了。”

    她又握著嘴咳嗽起來,眯起眼掠過了屋內的陳設:成套的鐵力木家具,炕上的紫檀小屏風。六州、六醜兩個小丫鬟身上半新不舊的緞襖,三姑娘身上的錦衣……

    看來,二房在京城的日子過得不錯,並沒有受到昭明十八年那場風波的影響。

    至少,這影響縱有,也並不太大。

    嬤嬤奶奶就笑著問三姑娘,“妞妞兒,怎麽身上這麽素淨?就是那時候奶奶給你整理小包袱的時候,不是還收拾了幾個金的長命鎖,金項圈進去?”

    三姑娘和家裏別人又不一樣,她三四歲被送迴老家,在老太太身邊養大。到了七歲才進京與父母團圓,這三歲到七歲的四年間,一直是嬤嬤奶奶帶她起居。小孩子剛懂事的那幾年接觸到的長輩,即使經年不見也決不會生疏,聽見嬤嬤奶奶這樣問,她又一頭滾到了嬤嬤奶奶懷裏,嘻嘻笑了起來,且笑且說,“嬤嬤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戴那些沉東西了。迴來前娘給我們三姐妹一人打了一個金項圈,沉甸甸的,我和姐姐都不愛戴。可憐小櫻分明愛不釋手,也隻好推說太沉了,平時都收起來。”

    她又猴著身子,扳住嬤嬤奶奶的肩膀問,“您的肩膀好些了嗎?是

    不是還老犯疼?我給您捶捶?——迴了家,一開始忙忙亂亂的,娘也顧不上管我,前兒要去主屋了,姐姐就戴起項圈來,小櫻也戴起來,娘說‘小桐你的項圈呢?’我就說,‘好好地收著呢,那麽沉,沒事戴它做什麽!’”

    嬤嬤奶奶聽著這稚氣的複述,想到當時的情景,不由得就哈哈大笑,“倔妞妞,還是這麽壞!”

    三姑娘得意地笑了,她跪坐起來,從小抽屜裏翻出了玉做的美人拳,輕輕地敲打著嬤嬤奶奶的肩頸,又續道,“娘說‘讓你戴你就戴’,我就偏不,大家鬧了一會,榆哥急得一臉通紅,跺著腳說‘三、三妹!聽、聽、聽話!別、別、別老氣娘!’我倒是被逗笑了,我說‘我知道,這項圈做得了,就是為了現在戴的!娘你別著急,我這就戴……’大家都笑了,娘一開始還虎著臉,可她背過身子,我瞧見她也偷偷地笑了笑。我就戴上和他們一起去主屋了,祖母瞧見還說,‘小桐去一次京城,也肯戴首飾了。’那時候您都不在,我還找您來著呢,聽說您病了,妞妞兒心裏可著急。字都沒有練好,您瞧,這半天才寫了一張。”

    她一邊說,一邊歎了一口氣,“唉,一會兒娘迴來,又要挨說了。”

    二房主母王氏出身名門望族福建王家,家裏從小規矩就大,也養出了她說一不二的剛強性子,偏偏妞妞兒性子又跳脫得很,這幾年來隻怕沒有少受母親的約束與數落。嬤嬤奶奶頓時一心柔軟,全都傾注在妞妞兒身上,想要說些什麽寬慰三姑娘,張開口卻又閉上了嘴——這當娘的管教女兒,天經地義。再說,妞妞兒這個性子,有人管著還敢當著全家人的麵下姨娘的臉,二太太要是再溫和一點兒,她簡直就能把屋頂給掀了!

    “前兒我自個兒家裏也有事。”她就挑起了另一個話頭,“你嬤嬤大爺續弦,也走不開——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沒好意思聲張,對外我就都說我病了。這不是一騰出空來,就過來看小妞妞了?小妞妞真是大了,說話做事,都有大人的樣子了……四少爺這幾年不見,也成大小夥子了吧?”

    “榆哥還是老樣子。”三姑娘神色一暗,“長高了,也壯實了,別的……都和從前一樣。”

    到底年紀還小,七情上麵,說到二房長子楊善榆,三姑娘的語氣、神態,都帶出了一點黯然。

    嬤嬤奶奶也不禁跟著三姑娘歎了口氣,這才收拾心情,笑眯眯地問,“大姑娘、六姑娘、六少爺、七少爺都好?除了大姑娘幾年前省親見過一次,餘下的幾位姑娘少爺,竟是都沒有見過

    !”

    二房常年宦遊在外,何止是幾個子女,甚至有些下人們也都是第一次迴到岐山縣楊家村來。她點到的這三個少爺小姐,又都是庶出,王氏幾次迴家都沒有帶上他們,沒有見過麵,自然是毫不稀奇。

    三姑娘就振作起精神來,嘰嘰喳喳地扳著手指,向嬤嬤奶奶念叨了起來。“榆哥、楠哥、梧哥都上學去了,前兒見過祖母,昨兒就去學裏見先生了。娘說趕在臘月前見過先生,跟大家都熟慣了。新年開學自然而然就讀起書來,不至於又要分心去結交朋友,誤了讀書。榴姐今兒跟著娘去給祖母請安說話,小櫻呢頭一次迴來,吃不慣咱們村裏的水,腹瀉呢。現在屋裏躺著,就不讓她起來了,改天她好了,再帶她找您玩去!”

    嬤嬤奶奶就又衝抱廈的方向歪了歪嘴,“屋裏那個,是你們家大姨娘呀,還是二姨娘?”

    二房兒女雖多,通房姨娘卻少,二老爺今年四十三四歲的人了,身邊也就是兩個有名分的姨娘,通房是一個都沒有。就是這樣,老太太從前還當著子女們的麵數落過二老爺,“也是個知書達禮的讀書人,你自己子女雙全,按大秦律就不該納妾!我這屋裏可沒有妾站的地方!”

    全家從上到下,打從封疆大吏大老爺算起,二老爺、三老爺、四老爺,沒有一個敢駁老太太的話。二老爺一聽就站起來說:“兒子知錯了,請娘責罰。”多大的人,臉都紅到脖子根了,二太太更是臊得一臉通紅……

    楊家畢竟是一百多年的名門望族,家風持正,與外頭那些輕浮狂躁的所謂新貴,行事上有很大的差異。

    提到姨娘這兩個字,三姑娘就撇了撇嘴。

    此時此刻,她就不像一個天真不知事的孩童了,一個無知小兒,是絕不會有三姑娘此時的複雜表情。

    嬤嬤奶奶一眼掃過去,心底暗暗詫異,卻是還沒有來得及品出三姑娘的情緒,這一瞬間的五味雜陳,就已經消失在了三姑娘形於外的不屑中。

    她伸出纖細的、柳條兒一樣的手指,比了一個二字,輕聲說,“厲害得很!仗著自己生了梧哥,就覺得是個功臣了。在京裏的時候,什麽事都要掐個尖兒,從前我不懂事的時候也不覺得,懂事了,外祖父家裏又出了那樣的事兒……她就越來越過分,越發地騎在娘身上拉屎拉尿的。娘和姐姐脾氣好,都不和她計較,我卻忍不下去,嬤嬤,您瞧瞧那個做派!我就是看不慣她!咱們西北前幾年,年年多少百姓餓死。也就有這樣的人,不把錢當錢,不把糧食當糧食,

    簡直,簡直……”

    她簡直不下去了——畢竟還是小,拉不下臉來說髒字兒損人,簡直了半天,才恨恨地呸了一聲,“要真有報應,就該罰她下一世做個餓死鬼!”

    嬤嬤奶奶不禁哈哈大笑,連聲道,“傻丫頭、傻丫頭!”

    笑過了,卻也有一點出神:二太太這是轉了性了?居然也會讓一個小小的姨娘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

    她的思維飄開了一瞬,又很快飄了迴來,和顏悅色地問起了三姑娘,“這一路上好走不好走,太平不太平?唉,今年收成不好,前線又在打仗,這橫征暴斂的,聽說從京城過來,一路上青紗帳裏,好漢們是虎視眈眈,專門打劫官眷!你們帶的家私又多……”

    三姑娘也歎了口氣,“我去京城的時候雖然還小,可還記得那時候兩邊人煙稠密得很,走一段路就是一個村鎮,這次迴來就覺得荒涼得多啦。不過倒是太太平平的——我們是跟著後頭增援過來的兵馬一起走的,幾千人呢,爹說,沒有誰敢打咱們的主意。”

    嬤嬤奶奶不禁又是一笑:一點點大,十歲的小姑娘,說起六七歲的事,就是‘從前還小’。看在老人家眼裏,這三年時間,卻隻是一眨眼。

    三姑娘一邊說,一邊忽然又拍了拍大腿,“噢!我忘了,大姨娘在裏頭念經呢!我喊她去!”

    她叫了一聲‘六醜’,便跳下炕來,噔噔噔出了屋子。嬤嬤奶奶要叫都已經來不及了。這邊兩個小丫鬟六醜六州都出了裏屋,六醜捧了茶,六州捧了一盤子脆生生的小黃瓜、小香梨等洞子貨出來。兩人都給嬤嬤奶奶請安,“奶奶好,幾年不見了,奶奶看著還是那樣康健。”

    這兩個小丫鬟都是跟著三姑娘一起長大,又被她帶到京城服侍,再跟迴來的。當年和嬤嬤奶奶朝夕相處,都很熟悉,六醜更和嬤嬤奶奶沾親帶故,此時見麵,自然也是噓寒問暖。六醜和三姑娘一樣,都恨不得滾到嬤嬤奶奶懷裏,早已經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在迴鄉路上的見聞,六州卻是獻了茶,便在一邊歸置著亂成一團的炕桌,隻是時不時插一句話,分一分六醜的話頭,不使場麵過分熱鬧。

    沒過一會兒,三姑娘就牽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進了屋子。這少婦容長臉兒,穿著水紅色的裙子,戴了一朵銀珠花,除此之外便沒有多餘的墜飾。見到嬤嬤奶奶,她就笑著行下禮去,“王媽媽好,多年不見了,沒想到還有福分迴來給您請安。”

    這是二太太身邊的大丫頭提拔的姨娘,當年二太太

    新婚時還在楊家村居住,大姨娘和嬤嬤奶奶當然是有接觸的。

    嬤嬤奶奶的眼神在大姨娘身上一轉就旋開了:打扮殷實,神色安詳,不過麵色黯淡膚色略有些焦黃,看來近年來是沒有怎麽得寵……

    “我老婆子又不是主子!”她安詳地受了大姨娘的禮,口中道,“倒是大姨娘是半個主子,要行禮,也該反過來才對。”

    大姨娘微微一笑,“奶奶客氣了,您是奶過爺的人,也是半個主子,又是長輩。給您行禮,應該的。”

    到底是二太太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雖然長得不過清秀,但說話做事,都讓人挑不出禮來……

    三姑娘把大姨娘拽出來,自己就再不管待客的禮數,而是猴在嬤嬤奶奶懷裏和她說話。大姨娘自然而然,便行使起了主人的職責,在地上找了個座兒,和嬤嬤奶奶談起了二房離鄉之後,這些年來楊家村的變化。

    自從前朝楊家遷徙到岐山縣居住,迄今已有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來又先後出了幾個大人物,可以稱得上是書香世代、一族簪纓,漸漸這寶雞楊的名聲,在西北也就叫得響亮了起來,儼然成了一方望族,而這十多年間,隨著江南總督楊海東的崛起,楊家已經隱隱有了西北第一世家大族的派頭。不過一百多年下來,族人繁衍生發,如今鳳翔府一帶楊姓儼然已經成了大姓,若是都歸攏起來,楊姓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這些人和寶雞楊多少都沾親帶故,卻是三教九流無所不為,也不乏打著寶雞楊的名號在外招搖撞騙的,真正的楊家族人深受其擾,立身反而更加謹慎。因此隨著楊家興旺發達,族規反而日趨嚴厲。就連這楊家村,也不是人人都能進來胡亂窺探的。比如楊家小五房二太太這一行人迴來,所有男女人丁都要編了冊子,到族長家中登冊造冊,這就是近年來才興發的新規矩。

    “村裏又公推了幾個長老並年輕伶俐的族人,在各家串門打轉,將下人們、家人們的長相來曆都暗暗記下。生麵孔們不經報備在村裏隨意行走,是要遭到盤問的。”嬤嬤奶奶就備細告訴了大姨娘,“我老婆子年紀大了,倒不記得什麽,想來不多幾日,是一定會有人上門來嘮嗑說話的。到時候姨娘也留著心,將家裏的下人們都拉出來見一見,免得發生誤會,反而鬧得不好看。”

    大姨娘連連應了是,又笑著請教嬤嬤奶奶。“哥兒們昨晚上迴來,個個都耷拉著臉,似乎在族學裏過得不開心,可當年俺們在家的時候,三爺、四爺都還在族學讀書呢——”

    嬤嬤奶奶歎了口氣

    ,正要說話時,院子裏又有了動靜,三姑娘扭頭一看,笑道,“娘和大姐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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