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夜。

    沈雲蕎靜靜地坐在大炕上,漫不經心地翻看一本調香的書。

    明日就要嫁了。這兩日不少貴婦前來,與她說說話,道賀之餘,開幾句玩笑。

    應付這種事,簡直比做苦力還累。此刻曲終人散了,她已累得懶得動。

    偏生這隻是開始,明日才是重頭戲。成親之後,要被人看來看去,要老老實實地坐很久。

    想想都覺得累。

    但是,應該是值得的吧?

    明日起,她就有一個家了,有夫君相伴,有長輩要孝敬,有家事要她打理,有人情來往填充漫漫光陰。

    在以前,這些是她不曾想擁有的。亦或是不敢奢望?她其實也分辨不清,最無法了解的是自己。

    隻是舍不得薑府,舍不得對她最好的母女兩個。

    她自己不是省銀子的性情,填充陪嫁的箱籠時,置辦了諸多物件兒,往後都能用得到。薑夫人和洛揚兩個又幫她添置了許多,一個真如嫁女兒一般,一個則如送姐姐出嫁一般。是以,抬去高府的嫁妝,足足一百二十四抬。

    真的,若沒有高進這樁事,她願意在薑府住一輩子。

    落翹進門來,打了簾子。

    薑洛揚笑盈盈走進來,親手捧著托盤,托盤上四色菜肴,兩份高湯水餃,“饞貓,餓了吧?晚飯也沒吃幾口東西。”

    “餓了,餓了。”沈雲蕎立時眉飛色舞起來。

    “娘說別給你做辛辣的菜肴,怕你明日上火。”薑洛揚一麵說話,一麵將百花鴨舌、椒油銀耳、東坡肉、一品豆腐擺上炕桌,“我們就隻給你做了這些,將就著吃。往後迴來再變著花樣給你做。”

    “這些我就很愛吃啊。”沈雲蕎坐到裏側去,“快快快,一起吃。”

    薑洛揚坐到炕桌一側,拿起筷子時,打量好友。

    膚色白裏透紅,瑩潤細致,如畫的眉目間少了平時的英氣,多了點兒柔和嫻靜。淺紫色褙子映襯下,當真是明豔照人。

    “看什麽呢?”沈雲蕎睨了她一眼。

    薑洛揚認真地道:“在看美人啊。”

    沈雲蕎笑開來,“被人虛情假意地誇整日了,你就省省力氣吧。等何時我看自己不順眼了,你再哄我開心也不遲。”

    “行啊。”

    兩個人舉筷用飯,起初說說笑笑,後來便都有些傷

    感,話越來越少。

    明知道日後還能常相見,可心裏就是不好過。

    算是相依為命很久很久了,日後再有個什麽事,便不能第一時間知道,不能第一時間寬慰幫襯對方。

    “高大人把你搶走了,我有點兒煩他了。”薑洛揚語氣不快地嘀咕著。

    倒引得沈雲蕎笑出聲,“改日我告訴他。你也要告訴三爺,他把你搶走了。我也煩他煩的厲害。”

    薑洛揚心緒明快了一些,“好啊。”

    說了不少這一類不著邊際的話,氛圍才又輕鬆起來。用完飯,薑洛揚沒逗留,讓沈雲蕎千萬早些睡,明日還要早起呢,自己迴房也早早歇下。

    第二日,有全福夫人一大早過來,等沈雲蕎沐浴之後,為她梳妝打扮,手裏忙著,嘴裏說著吉祥話。

    薑氏和薑洛揚也早早過來,在一旁含笑觀望。

    邢夫人等人先後而至,是自願作為娘家人來送沈雲蕎出嫁的。排場完全沒有先前擔心的冷清,反而十分熱鬧。

    薑洛揚放下心來。

    沈雲蕎梳妝已畢,她便迴了自己的房裏。

    倒是很想陪著雲蕎等到吉時,親眼送沈雲蕎的花轎出門,但是她自己也是待嫁之人,今日不好頻頻露麵。

    不看也好啊,省得更失落。

    到了吉時,她聽到隱隱傳來的喧囂喜慶之聲,過了好一陣子,鞭炮鑼鼓齊鳴,末了,聲音漸漸遠去,府裏慢慢安靜下來。

    這時,坐在花轎裏的沈雲蕎,掀了蓋頭,迴頭望去。

    明知什麽都看不到,還是克製不住要這樣做。

    是真的嫁了。從此之後,再也不能時時與洛揚見麵說笑了。

    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對洛揚說,想告訴她現在有多可人多出色,告訴她曾經的小呆子足以讓親近之人引以為榮,還要告訴她,要時時防範順昌伯給她穿小鞋,處處都不需給那敗類留情麵。

    一直沒細說這些,是怕彼此難過,一直忍著。

    這會兒想到這些,愈發的不舍不放心,眼淚到了眼底。

    她拚命地忍著,用力吸著氣。

    不能哭,不能哭,她要高高興興的。姐妹之間心有靈犀,自己要是沒出息地哭起來,洛揚在家裏也會更難過。

    隨後,便開始為自己日後的生涯忐忑、茫然。

    十七個年頭,她從家裏到了

    章府寄人籬下,之後迴去沈府幾年,接下來的一年在路途上輾轉,再住到薑府,今日要去的是高府。

    隻有薑府是她意念中的家,溫暖,祥和。

    希望高府也能給她這種感覺,讓她終止顛沛流離。

    心神恍惚間,她依著早先得到的指點,抱著寶瓶下轎、邁火盆,進到喜堂,拜高堂,與高進結為連理。

    被送入洞房,高進挑下她的大紅蓋頭時,滿眼笑意,還趁人不注意,對她眨了眨眼。

    沈雲蕎差點兒就瞪他了,隨後心裏有了點兒笑意,踏實下來。

    預料中的被人或真或假地稱讚半晌之後,人們散去,室內安靜下來。

    沈雲蕎鬆了一口氣。

    落翹進門來,是高進命人吩咐她來服侍的,先是行禮恭賀,隨後奉上茶點。

    從一大早到現在,沈雲蕎都沒吃幾口東西。就算是膽大包天的女子,到了出嫁這一日,都會擔心如常吃喝會害得自己在路上出醜。

    沈雲蕎明明饑腸轆轆,卻沒胃口,隻是喝了兩口茶。

    過了一陣子,一個人過來看她了——俞南煙。

    沈雲蕎欣喜不已,要不是落翹遞眼色,怕是會忍不住下地去迎。

    “沈姐姐。”俞南煙巧笑嫣然地到了近前,“方才我不方便露麵,這會兒才溜過來看你了。”

    “迴來之後,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呢。”沈雲蕎讓落翹給俞南煙搬來椅子。

    “可不就是麽。”俞南煙落座,“起先是每日忙得團團轉,實在不得空。後來有些閑暇時間了,你和高大人的親事也定了下來。哥哥說我也算是高家這邊的人,去薑府不大妥當,讓我等成親之後再見你和嫂嫂。”她不滿地嘟了嘟嘴,“我不敢不聽他的,隻能忍著。”

    沈雲蕎開解道:“三爺也是怕你過去惹人側目,保不齊就有是非纏身。”

    “嗯,我也清楚。”俞南煙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握住沈雲蕎的手,“總算是盼到了你嫁過來這一日。過段日子,就是我嫂嫂正式進門。”她喜笑顏開的,“做夢都會笑醒。”

    沈雲蕎被她的喜悅感染,也笑得眉目彎彎。到此刻意識到了出嫁的一些益處,樂觀起來。

    **

    高進娶妻這樣的大喜事,俞仲堯、蕭衍自然是要過來喝喜酒的。

    兩人是上賓,與高老爺坐一席。

    高老爺年

    近四旬,高進隨了他的麵容、性情,不笑也似含笑,讓人覺得和藹親切。他端起酒杯,對俞仲堯、蕭衍道:“你們都是海量,我卻鮮少喝酒,今日舍命陪君子。”

    “這不是應該的麽?”俞仲堯微笑,“高進建功立業,又娶妻成家,理當破例。”

    高老爺卻道:“要說建功立業,你是第一人。等你成親時,我還要破例,不醉不歸。”

    “這就開始打算灌我酒了?”

    高老爺笑道:“你這些年喝了我多少酒?平日見不到你人影,到時候我找補迴來一點兒不應該?”

    “應該。”俞仲堯和他,偶爾是長輩與晚輩,大多時候像朋友,說話便很是隨意。

    高老爺又對蕭衍道:“還有你,今秋也成婚,我是打心底的高興啊。你們這些年輕人,前些年一直孤家寡人,我幾乎愁白了頭,今年倒是好,一樁樁心事都了了。”

    蕭衍微微一笑,冷峻的麵容刹那間柔和下來,“這些年您真是沒少為我勞心勞力,我心裏都清楚。”說著端杯,“府上大喜之日,阿行敬您一杯。”

    “好!”高老爺爽快地一飲而盡。

    最熱鬧的時候,有內侍前來宣旨。

    高老爺和正在挨桌敬酒的高進連忙轉去更衣接旨。

    俞仲堯和蕭衍知會了高府管事一聲,道辭離開。

    蕭衍問了一句:“冊封哪一個?”

    “一家三個。”

    “哦?”

    俞仲堯說起原委:“老爺子賦閑在家,卻沒閑著,釀酒時用的糧食都是他親自帶人照料。好糧食才釀得出好酒。年頭多了,無心插柳柳成蔭,得出了讓兩種作物高產的法子,如實稟明皇上。這是於國於民都有莫大益處的事,皇上早就有心嘉獎,等到今日是有意錦上添花。老爺子獲封長興侯,兒子兒媳為世子、世子夫人。太後對新人也有賞賜。”

    尋常情形,少不得要高老爺往上遞一道為兒子請封的折子,等禮部照著章程辦妥,少說也要過幾個月才有結果。但是皇上親自發話了,自然是立即辦妥。

    蕭衍輕輕一笑,“皆大歡喜。”頓了頓,又問,“順昌伯府那邊,可安排下去了?”

    俞仲堯頷首,“那敗類不怕丟臉,我就讓他過足癮。”

    俞南煙已經等在馬車上。

    俞仲堯先去看了看她,歉意地笑,“用過飯沒有?”

    “沒啊

    。”俞南煙探身看著他,有點兒不滿,“我偷偷摸摸地去看沈姐姐,不好在她房裏蹭吃蹭喝,也不能跑去花廳跟一群夫人太太一道用飯。都怪你,早點兒成親多好,我便能跟著嫂嫂四處走動了。”

    “閉嘴。”俞仲堯笑著給了她一記輕輕的鑿栗,“帶你去酒樓吃好吃的。”

    俞南煙這才笑了,“好啊!阿行哥哥呢?”

    “怎麽能少的了他。”

    “那你快上車去,我都要餓暈了。”

    俞仲堯拿她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唇角噙著笑容,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吩咐車夫去往天香樓。

    兩個男人之前都是喝了不少酒,菜卻是沒吃幾口,來此處便隻是與南煙一同用飯,在雅間落座點菜時,沒要酒。

    而就在幾間房開外的一個雅間內,有兩個人正在豪飲。

    是簡西禾與孟灩堂。

    簡西禾迴京之後,一段日子都忙著清點家財,大半轉出手去。今日,他在此處設宴,目的是辭行。

    孟灩堂嘀咕道:“選哪天不行?偏要選這麽個日子。”

    簡西禾溫緩一笑,“哪一天都與今日相同。”

    這倒是。心情好的時候,每一天都像是在過年過節,滿心落寞的時候,每一天都是漫長難捱。

    孟灩堂想到月底即將轟動京城的那樁喜事,無聲歎息,強迫自己轉移心緒,問起別的:“日後要去何處?”

    “東西南北都去轉轉,值得一看的名山大川迤邐景致太多。”

    “你這一說,讓我都向往那種逍遙自在的日子了。”

    “你才不會。”簡西禾語氣篤定,“你不是能過那種日子的人。”

    “我怎麽就不能過了?”孟灩堂挑眉,“在風溪那一段,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可那是世外,京城卻是紅塵浪裏。”

    “……”孟灩堂無從辯駁。世外再好,他也得離開;京城的日子再冗長沉悶,卻裝載著他的一切。他連喝了兩杯酒,“不與沈大小姐道辭?”

    “不必多此一舉。”簡西禾悵然一笑,“圖個什麽呢?她把我這個人忘記才好。”

    “……”這何嚐不是用情至深才能說到、做到的。

    高進哪裏比簡西禾好了?沈雲蕎怎麽就看上了高進?

    沈雲蕎又哪裏有那麽好?簡西禾怎麽就為她動心再黯然神傷的?

    他很想問問,如果沈雲蕎選擇的是他簡西禾,那麽,還有今日這一場為道別而設的酒宴麽?

    可又怎麽能問出口。不能成真的假設,說起來近似於給人在傷口上撒鹽。

    “不說了。喝酒。”孟灩堂語氣黯然。

    ——這樣一個夜,之於情場失意之人,太寒涼。寒涼到隻能從酒中汲取一點兒溫暖。

    這樣一個夜,之於終成眷屬的人,太迤邐。迤邐到讓人疑心自己置身美夢之中——

    喜宴散去,高進帶著些微酒意迴房。

    沈雲蕎斜倚著床頭假寐。去接旨謝恩迴來之後,落翹服侍著她洗淨妝容,除下繁重的喜服,換了身正紅色衫裙。聽得他進門來,她睜開眼睛,看著紅燭光影中的他。

    該是喝了不少酒,他麵色有點兒蒼白,一雙眸子微眯,有著沁人的暖意和淡淡的笑意。

    沈雲蕎坐起來。

    喜娘這才入內,張羅著讓兩人喝了合巹酒,領了封紅,喜滋滋退下。

    高進從桌案的抽屜裏取出幾個紅包,賞了服侍在房裏的幾個丫鬟,擺手示意她們退下。

    他緩步到了她麵前,細細審視著他的新娘子。

    她與他對視片刻,便有些慌亂地眨一眨眼,錯轉視線,看著別處,臉頰卻飛起了一抹緋紅。這一刻的嬌羞,高進自知能看到的機會不多,便好生地端詳了一陣子,將這一幕刻畫在心頭。

    “你……”沈雲蕎想找話說,偏生心慌意亂的,沒話題。

    他喚她:“雲蕎。”

    “嗯。”

    “我們是夫妻了。”

    廢話。沈雲蕎腹誹著,這還用他說?

    “謝謝你肯嫁給我。”他坐下來,攬她到近前,騰出一手,細細撫著她的麵容。

    沈雲蕎想躲,躲不開,腦子裏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薑夫人讓管事媽媽交給她的壓箱底的書……沒多會兒,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心跳得越來越急。

    是夫妻了,這一晚,她就要成為他的人,再不能有絲毫保留。

    “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過,讓我好好兒照顧你。”高進吻了吻她的唇,“你要一直陪著我,好麽?”

    “好。”她輕聲應著。

    高進托起她的臉,予以綿長溫柔的親吻。

    等這一日等太久,以為到此時會很急切地擁有她。但是他不能。

    懷裏的這個女孩,一直沒能擁有過一個真正屬於她溫暖她的家,所以她堅強,她沒心沒肺,她有時候甚至有點兒壞,正是因為這些,更讓他心疼得厲害。

    就從今夜起,他會傾盡所有的耐心、嗬護、溫柔,讓她的心踏實、安穩下來。終有一日,她會深信,他是她最終並最長久的港灣。

    **

    翌日一大早,高進與沈雲蕎便起身,先去了高老爺房裏——不,現在他是長興侯。

    高進與沈雲蕎給長興侯跪下敬茶。

    “爹,喝茶。”沈雲蕎說這一句的時候,語氣是很恭敬,心裏自然是有些別扭的。不可避免的,她想起了自己的親爹。

    長興侯笑嗬嗬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轉而取過一個大紅描金的匣子,“快起來吧。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兒見麵禮。”

    長輩的賞賜,沈雲蕎自然大大方方接過,恭聲道謝。

    這種日子,長興侯並沒按照尋常規矩提點兒媳婦,反是道:“我這個兒子,有不少毛病,是我沒好生管教。來日你費心幫我看著他,該訓的時候隻管訓。”

    “您——言重了,”沈雲蕎險些冒汗,“兒媳不懂事,來日還要您費心教誨。”

    高進沒轍地看著父親,上前去又奉上一盞茶,“您喝茶,喝茶。”

    長興侯嘴角彎了彎,“你便是再給我敬幾杯茶,我也還是說這話。”之後看看時辰,“不早了,你們快去進宮謝恩吧。”

    “是。”兩個人齊齊行禮退出。

    去宮裏之前,高進打開了父親賞給妻子的那個匣子,笑意從心底到了眼角眉梢,“以前總騙我,說那些傳家寶都不見了。敢情是留著今日賞你。”

    沈雲蕎聽出言下之意,抿了嘴笑,讓落翹去好生存放起來。

    上了馬車,走在去往宮中的路上,高進握住她的手,低聲問:“累不累?”

    “……”沈雲蕎斜睇他一眼,“為什麽這麽問?”卻分明有些不自在,在他掌中的手動了動。

    高進笑著摟了摟她,又在她耳邊微聲加一句:“還疼麽?”

    沈雲蕎側轉臉,笑盈盈地看著他,紅豔豔的唇湊到他近前。

    他低頭。

    她卻不輕不重地咬了他一下,手也趁勢掐了他一下。

    他隻是笑微微的凝著她的眼睛。

    沈雲蕎沒轍了,推他的臉,小聲咕噥

    :“看什麽看?非把我弄個大紅臉出洋相你才高興麽?”

    “這不是擔心麽。”

    昨晚他有意的克製反倒使得過程漫長,她沒說疼,也沒抱怨太累,可下地去沐浴的時候,腳步明顯有些虛浮。這時他自然有些擔心。

    “沒事。”沈雲蕎商量他,“再跟我說說進宮的規矩吧。薑夫人悉心教過,我還是怕到時候失禮。”

    高進頷首,說起宮裏的人和一些事:“行。太後娘娘待人最和藹,你越是不緊張局促,她就越是喜歡你。皇上那邊就不需要擔心了,我去謝恩就行,他今日大抵沒空去慈寧宮。……”

    同一時刻,皇帝正看著俞仲堯犯愁。

    今日官員們沒多少事,主要也是孟灩堂告病假沒上朝的緣故。退朝的時間能提前一大截,皇帝便順手辦了自己一件私事:命內侍宣旨,冊封俞仲堯為太子太傅,加衛國公爵。

    俞仲堯又婉言謝絕了。

    “少傅,”皇帝端坐在龍書案後,雙手平放在案上,“你怎麽就不能成全我呢?宮裏宮外的你自己說,婉言謝絕我多少次了?”

    “想給國庫省點兒銀兩。”俞仲堯忙裏偷閑,瞥了皇帝一眼。坐姿很端正,挺像迴事,偏生眼神兒透著點兒委屈,這樣看起來,活脫脫一隻端著架子的可憐巴巴的兔子。

    真是……俞仲堯差點兒蹙眉。

    皇帝一本正經地給俞仲堯算賬:“往後不是要罷黜好幾個有爵位的人麽?順昌伯和幾個人,都罰俸處置——銀子該省的我省了,該花的地方我也不能吝嗇。少傅你說是不是?”

    “俞府這些年置辦了不少產業,皇上也清楚。”俞仲堯委婉地告訴他,我不缺錢,不需要那點兒俸祿。

    皇帝哽了哽,才發現自己被帶溝裏去了,連忙擺手,“我給你加官進爵,不是為著貼補你銀子,為那個的話,我大可以賞你真金白銀啊,再說我不敢賞賜啊,那些誰不知道啊,你絕不會收的。唉,你自己說,這些年這種事,你就沒一次讓我省過心……”

    俞仲堯又氣又笑。自己沒讓他省過心,他又何時讓自己省過心?怎麽好意思說的?

    皇帝說著說著,發現自己把話題扯遠了,趕緊扯了迴來,“我的心思不難猜,這多簡單哪。你做太子太傅,不是實至名歸麽?是不是不喜歡做太傅?那麽太保呢?”

    俞仲堯被氣得發笑了,“不是。”

    “那怎麽辦呢?”皇帝差點兒

    就沒個樣子地趴在龍書案上,真的發愁了。

    俞仲堯不難為他了,說起心裏的想法:“加官進爵也不是不可,隻是皇上的用意到底是什麽,我還是一頭霧水。”

    “我的用意……”皇帝一手托腮,一手一下一下地拍著書案,“在你看來,不就是司馬昭之心麽?我就想讓南煙的哥哥地位更高一些,我還想過冊封她做郡主呢,可她跟你一個脾氣。唉——”來日他這皇帝娶太傅的妹妹,更加名正言順。他做皇帝最享受的一件事情,就是封賞有功之臣和自己看著順眼的人,這兄妹倆偏不讓他如願。說句不好聽的,他這做皇帝的對於俞少傅來說,說得出的用處不就這麽點兒麽?“你讓我覺得還有點兒用不行麽?你再不肯,別怪我以後跟你耍賴。”

    俞仲堯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以後跟他耍賴?現在這是在做什麽?他站起身來。

    “得了得了,我不對。”皇帝一看就知道,俞仲堯是要以君臣之禮跟他說話了,那樣的話,他更沒個好。他急匆匆站起身,到了俞仲堯近前,嬉皮笑臉地道,“少傅坐坐坐,此事先不提了。”

    俞仲堯覺得還是把這件事擺清楚比較好。

    皇帝又何嚐不了解他一些習慣呢?不給他開口的工夫,當下溜之大吉,“你專心處理朝政,我不給你添亂了,去禦書房,等著跟高進說說話。”

    過了片刻,蕭衍進門來,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樣子,“剛才皇上與我說,你要是再不答應,他就在你成親當日下旨,你願意婉拒的話隨便你,他多讓內侍跑幾次就是了。”

    “……”俞仲堯想的是,等洛揚嫁到家裏,得讓她問南煙幾句了。他這做哥哥的,總要等有個眉目了才好說話,不然算是怎麽迴事?好端端去問妹妹看上了皇帝沒有?往後再有類似的情況,他是不是都要挨個兒問?那得是多不著調的兄長才做得出的事情。

    要是南煙根本沒這心思,這件事到此為止。

    要是兩個小孩子情投意合,他可就真要有個一團孩子氣的妹夫了。那麽南煙會不會過得太累?

    蕭衍有意無意加一句:“也就跟你有點兒真性情,對別人是兩樣。迴頭你留心看看。”

    “嗯,但願如此吧。”俞仲堯把茶杯推到一旁,倒了杯酒。

    “怎麽了?”蕭衍意外,有陣子沒見他喝酒了。

    俞仲堯蹙眉,吸了口氣,“……牙疼。”

    蕭衍哈哈地笑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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