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宜眼神複雜地看著蘇雲。


    她是想打敗她,可絕不是在這種情況下!


    隻是,如今也是騎虎難下,也罷。


    眸光不自覺地瞥了眼場邊坐席上,那個玄衣俊朗的郎君,又轉迴來,看著走到她麵前的蘇雲,清清冷冷地道了句:「如此,兒便請夫人多多指教了。」


    蘇雲看著她,心情也很是複雜,與她初相遇時,何曾想過會有今天。


    她一度很佩服林芳宜對顧君瑋的執著和隱忍,還曾想過有機會能否撮合他們。


    隻是如今,林芳宜的心態變了,她自己的心態,又何嚐不是變了?


    坐以待斃不是她的作風,雖然尚不清楚虛無縹緲的感情,她是不是能抓住,但在沒試過之前,她沒資格說任何喪氣的話!


    眼見有婢女開始抬來新的坐榻和筆墨紙硯,供她作畫用,蘇雲微微抬高聲音道:「且慢!」


    一般來說,參與比試的娘子可以任意挑戰場上的人,但一般都會挑在自己所比試的項目有所造詣的,因此在場的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林芳宜是要與蘇雲比試畫技。


    此時聽到她突然喊停,大家都紛紛看向她,心裏不由得咕噥,是不是又要出什麽狀況了?


    今年出的狀況,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以往任何一年的簪花會都要精彩!


    蘇雲仿佛沒感覺到投向她的視線,不緊不慢地掃過沉著一張臉的白落姮,和麵前的林芳宜,忽地,揚唇一笑道:「林娘子和白娘子想來事先沒做好功課,實在不巧得很,妾於畫畫一事上,一竅不通。」


    眾人麵麵相覷,沒想到她竟會如此坦然地自曝其短。


    搬來坐榻的其中一個婢女微微一愣,走過去低聲詢問:「那夫人是想比試哪一項才藝?」


    這種情況,之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畢竟每個人精通的才藝不一樣,反正這種比試沒必要爭個你死我活,目的隻是互相探討切磋罷了。


    蘇雲卻是一笑,「妾於簪花會上比試的五項才藝,均不甚精通!」


    這下子,現場一片譁然,大家都看著坦然立於場上的女子,眼神中有不可置信,更多的是鄙夷。


    一項不會便罷了,竟然還沒一項會,都這樣了,偏偏還一點都不知羞恥,竟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就這一點來說,國公府的少夫人當真天下奇女子也!


    聞名天下的顧大將軍娶了這樣一個女人,糟蹋了。


    一時間,大家都憐憫地看向坐在場邊的顧君瑋,卻見他依然氣度沉穩,一雙鳳眸幽深莫辨,隻是專注地看著場上的女子,好看的薄唇微微上揚,竟是讓人看出了一絲如水柔情來。


    大家不禁暗暗稱奇,看來外界傳言顧大郎君不待見自己夫人,並不是如此啊!


    不少夫人娘子看到這麽一個清俊儒雅,彷如天上來客的郎君,此時眼中,卻仿佛隻能看到一個女子,心裏都像打翻了醋罈子,酸得不行。


    蘇雲又緩緩環顧了現場一周,眸光微斂,淡淡一笑,道:「隻是,誰說女子,便必須懂這五項才藝?妾記得,簪花會上該是沒有明令禁止,不許表演別的才藝罷!」


    她身旁的婢女一愣,不由得看向長公主,眼含無助。


    這種情況,之前卻是沒有發生過啊!


    現場靜默了一瞬,大家都看向長公主,畢竟這場簪花會主事的是她。


    長公主慢慢地把目光移到蘇雲身上,蘇雲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裏由著她看,長公主有點意外,卻也是暗暗滿意,嘴角微揚,淡淡道:「本宮當初籌辦這簪花會的目的,便是想提供一個舞台,給我們南吳國的女子一展風采,自是不會在才藝的選擇上,有任何限製。女子立於這世間,本便不易,在本宮的地方,隨心而動便可!」


    短短幾句話,卻講得鏗鏘有力,尊貴無雙,在場的女子們無不心生感慨,暗暗感動,頭一迴真正弄懂了,成陽長公主堅持每年舉辦簪花會,還把它做得越來越隆重、越來越盛大的用意。


    蘇雲也是聽得詫異,看來這長公主,當真是這時代的女權主義者啊。


    此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覆,也是忍不住眉眼含笑,看著一雙雙越發好奇的眼睛,嗓音清麗地道:「妾於琴棋書畫等文雅之事上,欣賞一二倒可,卻是沒什麽天分,唯有在看懂人心一事上,頗有幾分心得,今日,妾就借這一個機會,在此獻醜,選取在場的三位娘子,幫其排憂解難罷!」


    此話一出,大家都懵了幾分,紛紛低聲議論。


    連那似乎一直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的西寧國公主,也緩慢地轉移視線,麵無表情地看了蘇雲一眼。


    這看懂人心是何意?不但能看懂,竟還能排憂解難?


    這不就與街上那擺攤替人算命的神棍一般?


    這國公府的少夫人,不會是實在想不出可以表演什麽,這才破罐子破摔,來個胡編亂造吧!


    感受到在場之人越來越懷疑的眼神,蘇雲眼睫微動,眼眸微抬,不自覺地便看向了場邊的顧君瑋。


    卻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仿佛一棵大樹一般,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軍人的自律和嚴謹,觸到她的眼神,嘴角笑容更上揚了幾許,朝她微微頷首。


    蘇雲的心便神奇地更定了幾分,眉一揚,道:「那我們便開始吧。」


    說著,緩緩移動腳步。


    感受到女子身上那股子認真,場上的人都不自覺地屏氣凝神,眼睛緊緊盯著那抹清麗的身影,想看看她到底要如何看懂人心!


    而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林芳宜,卻神情恍惚。


    她一直關注著顧君瑋,自然是察覺到了方才,他和鄭雲歌之間的眼神互動,頓時心裏像針紮一般的疼,不由得閉了閉眼睛。


    若他們兩人之間其實情意相投,那她這段時間的努力,又算什麽?嗬,是在不自量力地拆散一段姻緣嗎?


    情意相投,情意相投……


    原來那個男人也會喜歡上一個女人,原來對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他也會露出如此柔情的眼神。


    在她珍藏的那段歲月裏,她唯一記得的,隻是男子那不含一絲溫度的笑容,和自小便讓人看不透的漆黑雙眸,無形間隔開了他與所有人之間的距離。


    這樣想著,心裏的痛苦,更是夾雜了一絲似乎要把她逼瘋的嫉妒,讓林芳宜不自覺地狠狠咬唇,霎時間,一股血腥味瀰漫在了唇齒間。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拉迴了她的思緒,「你是……兵部尚書家的許娘子吧,我能問問,你方才為什麽不願意上台嗎?」


    林芳宜微愣,睜開眼睛循聲看了過去。


    隻見鄭雲歌此時已來到了方才第一場比試時,死活不願意上台的那個妃衣女子前,雙手撐著膝蓋,微微彎腰,含笑看著她。


    那是兵部尚書家的嫡次女許雪晴。


    林芳宜眼眸一沉,想起了那次在山崖上,她把閣主那些,連她們都不知道的過去娓娓道來時的情形,心微微收緊,她覺得,她要輸了。


    不是輸在技藝上,而是輸在胸懷和格局上。


    仿佛早就安排好一般,她們這些在世人眼中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世家貴女們,自小就需學習琴棋書畫各項才藝,家裏長輩都說,這是女孩子都要會的,不會就要遭人恥笑,她們也便深以為然,努力地提升自己的才藝。


    隻是,卻從沒想過,為什麽這是所有女子都要會的?


    為了陶冶自身情操?為了能有一個好名聲?為了以後能嫁個好夫君?


    這些誠然都很重要,但現在想來,她們會的這一切,都是外人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她們努力提升自己,也似乎隻是為了他人對自己的看法。


    而鄭雲歌不是,似乎這次再相見,她由始至終都活得瀟灑而自在,她不以自己不懂那些世人皆認為女子需懂的才藝為恥,她大方自信地說自己善於看懂人心,並能為他人排憂解難。


    在場的人可能不懂,但經歷過山崖上那驚心動魄一幕的林芳宜,卻懂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似乎永遠強大的閣主流淚,她痛苦了半輩子,卻因被她們一眾千嬌閣女子當成精神上的信仰,縱然心裏痛苦,也無法也不敢把它宣之於眾,終至扭曲失控。


    幸好,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出了個懂她的人,她該是瞑目的。


    想起如再生母親一般的閣主,又想起那段仗劍走天涯的時光,林芳宜莫名地,眼睛微微濕潤了。


    而這邊,蘇雲還在耐心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許雪晴,卻見她慌張地搖了搖頭,痛苦地垂下了眼簾。


    蘇雲不意外她會是這樣的表現,伸手過去,嚐試著握住她的右手,見她雖然顫了顫,卻沒有拒絕。


    這個舉動讓她知道,這個女子其實是希望有人能幫她的,神情不由得更柔和了幾分,輕聲道:「別怕,我知道你很痛苦,我是來幫你的。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願意的話,希望能迴答我,隻需要點頭或搖頭就行。」


    許雪晴強忍著心裏的驚慌,抬眼看著她,她的痛苦,她真的能懂嗎?


    她真的痛苦太久太久了,以前的她明明不是這樣的,她想找迴以前的自己,卻無法,一度絕望之時,她想到了自盡。


    這樣的自己,她真的能懂嗎?她真的能幫她嗎?


    隻是,當她看著麵前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愣,她的表情好柔和,特別是一雙眼睛,好溫柔,此時專注地看著她,仿佛大海般,能包容一切。


    她看著她,不知不覺就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蘇雲耐心地等她放鬆下來,當看到她緊繃的肌肉微微鬆弛後,才繼續輕聲開口,眼睛一直看著她,道:「我知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也為現在的狀況感到很痛苦。也許最開始,這樣的反常隻是偶爾出現,你一緊張或者感覺有壓力,就會突然心悸,身體出汗並會不自覺顫抖,甚至唿吸困難,胸口不舒服,有時還會出現頭重腳輕的漂浮感,是這樣嗎?」


    女子的聲音輕柔和緩,仿佛涓涓細流,在自己耳邊流淌而過,一直流進了心裏,許雪晴一下子紅了雙眼,重重地點了點頭。


    對啊,最開始就是這樣的,她總是會不自覺地出現她說的那些狀況,而每次,她都想,忍忍就行了,忍忍就過去了。


    她也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病,請了很多大夫,可那些大夫隻是說她鬱結於心,平時要注意放鬆心情,飲食清淡,保證睡眠。


    她全照做了,可一點用都沒有!這種情況,還是時常發生。


    大家看到許雪晴點頭,都暗暗驚嘆,隻是看著兩人的神情,都莫名地覺得此時不宜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看著蘇雲的眼神,越發專注好奇了。


    蘇雲鼓勵性地點了點頭,繼續微笑著道:「你為這樣的狀況感到很苦惱,卻不知道如何抑製,那種情況反覆發作,讓你越來越惶恐,到後來,即使這種狀況沒有出現,你也會滿心不安,總是一天到晚想著,萬一再發作怎麽辦,可是如此?」


    許雪晴這下是真的想哭了,她看著蘇雲,就仿佛麵前出現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抽出了自己被她握住的右手,撲過去主動握著她的手臂,哽咽著道:「是……是!就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好怕,好不安……」


    蘇雲憐惜地看著她,抬起一隻手安撫性地按在她的肩膀上,低聲安慰:「沒事,沒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來幫你的,現在,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嗎?」


    許雪晴這時哪裏還能想其他,隻拚命地點頭。


    蘇雲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輕聲道:「這種惶恐不安的心情持續了一段時間,你開始害怕人數眾多,無法逃脫的場所,例如今天這樣的場合,所以今天,你不是故意不上場的,你是真的上不了,是這樣嗎?」


    許雪晴嗚咽著點了點頭,痛苦地問:「夫人,我是不是得了什麽病?夫人,我請了好多大夫,他們都說我沒病,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好了,我好絕望……」


    想起父親母親這一年來,麵對她時越發失望冷淡的眼神,許雪晴滿心痛苦,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


    出現這種情況,她也不想的啊,她也很痛苦,她不是故意給他們丟人的……


    蘇雲暗嘆一口氣,把手撫上她的背,輕聲道:「沒事,你身體沒生病,是心裏生了病,這種情況是可以治好的,你放心,我可以幫你,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許雪晴這種情況,該是得了恐慌症。


    結合她先前看著食物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和葉昭說她今年比往年豐腴了不少的情況判斷,她該是因為自己身材的問題感到很自卑,可能是曾經有人就身材問題攻擊過她,或者她受到過什麽很大的挫折,致使她每迴想起自己的身材,就會不自覺地產生壓力。


    恐慌症一般分為三個階段,前期是恐慌開始不定期地發作,那時候的恐慌症還是比較輕的,這個階段稱為恐慌發作。


    若恐慌的情形反覆出現,病患就會不自覺地惶恐起來,以至於恐慌沒有發作時都會不安,擔心什麽時候恐慌又要發作了,這叫預期不安。


    預期不安的時間持續長了,就會發展成廣場恐慌症,持續越久,重症度越高。


    而通過剛才的詢問,許雪晴該是到了廣場恐慌症這一階段了。


    聽到蘇雲的話,許雪晴的眼眸一下子亮了,握著蘇雲的手臂,急切地問:「真的嗎?真的可以治好嗎?」


    蘇雲含笑點了點頭,許雪晴咬了咬唇,眼睛又紅了幾分。


    蘇雲又輕聲安撫了她幾句,讓她簪花會後可以去國公府找她,這才站了起來,尋找下一個目標。


    在場眾人看著許雪晴那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都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這國公府的少夫人,難道真的有讀懂人心的特殊技能不成?


    這也太神奇了!


    尤其是方才,她半蹲著輕聲細語地和那許娘子說話時,身上仿佛有某種法力,一直吸引著他們的視線。


    那時候的她,身上仿佛散發出一股驚心動魄的美,那種美一點也不灼人,而是像晚上那明月的光輝,溫婉瑩潤,又像這三月裏的春風,舒適宜人。


    顧君瑋看著蘇雲,鳳眸卻是微微沉了下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他覺得自己生了心魔,看著周圍人看著蘇雲那越來越明亮的眼神,他心裏頭閃過一絲陰戾。


    這樣的蘇雲,讓他想獨占,把她關到房間裏,隻能他一個人看到她的美,她散發的光華。


    想得心都疼了。


    另一邊的坐席上,白落姮卻是無比訝異,反應過來後,狠狠地一咬牙。


    這鄭雲歌好像還真有幾分本事!


    怎麽辦,再這樣下去,丟臉的反而會變成她和林芳宜那老女人,雖然她把林芳宜推出去了,但提起這件事的,總是她……


    怎麽辦,怎麽辦才好?


    白落姮不自覺地狠狠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心裏頭一片混亂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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