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念蓉從不知一場雪可以下這樣久,這是她到離國北境的第二年,僅僅兩年,可對於她而言卻像是過了二十年那樣久,想起蜀國、趙國,隻久遠的覺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簡陋的屋舍能擋風雪,卻抵不住寒冷,牆角的火籠裏已經不剩一點火星,可她癱軟在床上卻沒有一點力氣下床添柴,她早已沒了侍奴,因生活所迫,紫鳶在一年前被她賣給了晉國來的人販子,猛咳幾聲,鳳念蓉裹緊了身上的薄被。


    夜色已經漸漸落了下來,鳳念蓉渾身發著冷汗,一聲比一聲咳嗽的更猛更撕心裂肺,她隻覺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腦袋亦開始發昏,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了院門開合的聲音,鳳念蓉心神一振,忙不迭抿緊了自己幹裂的嘴唇。


    沉重的腳步聲急亂的入屋,緊閉的房門被一把推了開來!


    「嗤」的一聲,一道微弱的火星亮了起來!


    趙弋握著一隻火摺子,點燃了牆角桌邊的半截蠟燭,後麵朱嫣跟進來,連忙將房門合了上,趙弋話不多言,直奔一旁的高櫃!


    他著一身利落卻樸素的短打,頭髮高高豎起,學貧民的樣子用布巾紮了起來,他身形仍然高挺,麵色卻已經粗糙黢黑,滿是凍痕的手,忙亂的將高櫃上的幾個小包袱包了起來,而後看也不看鳳念蓉一眼的下令,「快起來!我們馬上走!」


    床上的鳳念蓉如同驚弓之鳥一般抖了一下,她想坐起身子,奈何半分力氣也無,隻看著趙弋和朱嫣,「他們......他們追過來了?!」


    朱嫣也在急亂的收拾自己的東西,聞言急聲道,「姐姐快起來吧,這小城待不得了,離國的北府軍和晉國的烏衣衛都搜了過來,已經入了城了,咱們在這裏待了兩年,隻消隨便一問畫像一對就能找過來,咱們必須立刻離開,否則就要被抓到。」


    鳳念蓉聽著這話,心底一急,又是一陣劇烈的猛咳,咳嗽之間,喉頭唇齒之間滿是鐵鏽一般的腥甜之味,鳳念蓉心底打鼓一般,想撐著身子坐起來,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連續試了幾次,鳳念蓉絕望的癱軟在了床上。


    「殿下,我怕是,走不了了......」


    鳳念蓉眼角微濕,道出這話時,趙弋手下一頓,他大步走過來,手往鳳念蓉額頭一探,隨即眉頭狠皺一下,定定看了鳳念蓉一瞬,他沉聲道,「必須走,若不走,你我皆無活路。」


    鳳念蓉一把抓住趙弋的袖口,「殿下,我走不了了,我怕是也活不了了!」


    說著,眼淚已落了下來,又看了一眼朱嫣,卻見朱嫣已經收拾停當,和病弱可憐的自己相比,朱嫣雖然也是一臉滄桑不見當初貌美容色,可至少她健健康康,嬌養的身子適應了數年來的奔逃,再加上趙弋的疼愛,凍出了紅暈的麵上煥發著康健的光澤。


    然而她隻是站在床邊,麵上看著自己的慘狀,眼底卻是一片無動於衷。


    鳳念蓉垂眸一瞬,眼底生出深深的痛恨,趙國城破,國已滅,不過短短七年,新朝氣象更新,蜀國和燕國直入東邊,兩年前連越國也收入囊中,而眼下自己所待的這片土地,更是從前的宋國疆域,宋國在大殷西北,後歸屬離國,齊國被晉國和離國瓜分以後,這裏,便是距離燕蜀勢力最遠的地方,她本以為不必再逃了,可沒想到離國的北府軍和晉國的烏衣衛竟然找了過來。


    晉國的北府軍要抓住他們獻給燕蜀,然而鳳念蓉真正懼怕的卻是晉國的烏衣衛,這是晉國一支皇家暗衛,傳聞掌控在晉國皇後,她的那位九姐姐鳳念依手中。


    她知鳳念依要報殺母之仇,如何不怕?


    今日的她走不了了,可她不想死,就算死,也不想如此慘澹孤獨的死!


    「殿下!」鳳念蓉一把抓住趙弋的手,眼淚橫流,「殿下,我走不了了。」說著看一眼朱嫣,「殿下能否把嫣兒留下同我做個伴?」


    朱嫣的背脊立刻一僵,鳳念蓉繼續道,「我和嫣兒兩個女人,尋常並不出門,何況這幾年過去,我們樣貌大改,她們不一定能發現我們的身份,殿下走吧,他們最緊要的便是找到殿下,殿下快走吧,等這陣子風聲過了,再來接我們!」


    趙弋眉頭緊皺,朱嫣緊抿著薄唇,袖子裏的粉拳狠狠的攥在了一起。


    趙弋很快做了決定,「你若打的是這個主意,倒也可以,你眼下病的太重,走不了不說,出門隻怕病的更重,還不如在此地待著,我留下吃食和水藥,等過了這三兩日的風頭便迴來。」


    鳳念蓉聽的眼底微亮,可趙弋雙眸微眯,「不過嫣兒不能留下。」


    鳳念蓉愣住,朱嫣則微鬆了一口氣。


    「為何,殿下,殿下可是隻捨得妾身的性命,不捨得嫣兒?」


    趙弋眉頭微皺,「人人皆知我身邊有兩個女人,若隻瞧見你一個多半不會懷疑,可剛好看到兩個女人獨居,豈非嫌疑更大?」


    鳳念蓉牙關一咬,越發抓緊了趙弋的衣袖不願鬆手,她知道,趙弋既然說了出來,便定是作數的,他真的要把她獨自一人留下......眼風掃向朱嫣,鳳念蓉滿心怨毒,她才是世子夫人,可從一開始她便沒得過趙弋的寵愛,本以為和她作對的是趙弋心中的鳳朝夕,可誰能想到,最後得意的卻是這個她從未放在心上的賤人!


    鳳念蓉拳頭緊緊握住,忽然開始後悔當年的把戲,若是不扯破朱嫣的秘密,若是讓朱嫣合願許了旁人,是不是今日就會不同?


    鳳念蓉語聲艱澀,「殿下......當真會迴來?」


    趙弋蹙眉,他即便不喜鳳念蓉,可時至今日,他也從未想過棄了鳳念蓉不顧,點點頭,他語聲鄭重道,「自然會迴來!」


    鳳念蓉喉頭梗著,她知道改變不了趙弋的念頭,亦知道唯有如此以退為進才是最好,可她真是太不甘心了,太不甘心了!


    「姐姐莫要擔心,殿下這麽多年,什麽時候食言過?」


    朱嫣走過來,語聲溫柔的交代,「櫃中還有麵餅,水也是打好的,姐姐在這裏等著我們,三日之內,我和殿下一定迴來。」


    鳳念蓉定定的看著朱嫣,朱嫣站起身來緊聲道,「殿下,快走吧,耽誤不得了!」


    趙弋起身,頷首,又看了鳳念蓉一眼,提起一旁的長劍,頭也不迴的走了出去,朱嫣小心翼翼的將鳳念蓉的被角掖好,又將邊角壓的實實的,這才起身跟了出去。


    門一關,無邊的黑暗將鳳念蓉包裹了主。


    她信得過趙弋說話算數,可聽著兩人腳步聲漸遠,前所未有的恐懼將她淹沒,她張了張嘴吧,想奮力的喊住趙弋,可剛一張嘴便又是一串劇烈的咳嗽。


    走出這處隻有三間矮房的小院,趙弋一把拉住了朱嫣的手腕,朱嫣看著趙弋,心底到底還算安穩,可迴頭之時,看著越來越看不清的院子,她眼底的恨怒一閃而逝。


    這世上有一種人,就是可以自私惡毒,死性不改!


    「北府軍追查嫌犯,開門開門!」


    沒走出多遠,幾聲刺耳的唿喝和拍打門聲穿過風雪落在了趙弋和朱嫣耳邊,趙弋腳步一頓,朱嫣也麵色一變,她們這處小院在這條街的最裏麵,要走出去,必定會驚動這一群前來搜索的北府軍。


    「殿下,殿下從上麵走!」


    趙弋武功高強,自然能翻牆躍屋,可朱嫣呢,若情況不緊急,自然能帶著朱嫣,可眼下風高雪大,多半會弄出動靜來。


    朱嫣一把扯出包袱裏的香囊,然後將大包袱一把交給趙弋,推了他一把,「殿下先走,在前麵街口等著嫣兒,嫣兒有法子瞞過他們!」


    朱嫣成竹在胸,趙弋縱不放心也沒法子,點點頭,一躍上了房頂,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朱嫣理了理自己頭髮,籠著手一路小跑的朝前而去。


    「前麵是誰!站住!你!過來——」


    朱嫣被叫住,一臉驚疑,小心翼翼的往七八個人高馬大的北府軍麵前去,北府軍幾人一看是個拿著香囊的樸素婦人眉頭一皺,「你家住何處?大晚上怎在外?」


    朱嫣臉被凍得通紅,眼底滿是畏怕,小聲的道,「民婦就住在前麵第三個院子,家中老母夜咳不止,民婦正要去外麵的藥鋪為老母抓藥。」


    說著亮了亮香囊裏的幾枚銅錢,那幾個軍爺看了一眼朱嫣,隻見朱嫣一身粗布素衣,抄著手畏畏縮縮的樣子實在是個尋常的憨厚村婦,和他們要找的人相去十萬八千裏,何況若真是犯人知道風聲逃跑,怎連個多的衣物都不帶,這麽冷的天,走出城一夜便要被凍死!


    一個首領樣的軍爺點了點頭,卻忽然亮出了一張羊皮畫,「你可有見過這三個人,這是朝中正在追逃的嫌犯,若是見過,可要說出來!」


    畫上是模樣幹幹淨淨一身華服頗為矜貴的趙弋三人,除非見過朱嫣真人,否則這畫像和眼下的朱嫣,簡直是天差地別的二人。


    朱嫣迷茫的看了一會兒,忽然眼底一亮,「倒是見過兩女一男住在一起的,且還是一年多以前來此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軍爺要找的人。」


    一聽是「一年多以前」,幾個軍士一下子眼亮起來,這幾人是朝中重犯,若是抓到了可是有重賞的,那軍爺忙道,「他們住在哪裏的?!」


    朱嫣一臉無害的轉頭,「就是這條街最裏麵的那個院子!那幾人瞧著都是富貴人呢,雖然不愛與人往來,可也不像是嫌犯啊!」


    這話一出,這幾人立刻就往那院子去,那軍爺道了一句「休要多問」便繞過他一路疾跑,看著這幾人沖向街尾,朱嫣哈了哈手,大步流星的朝街外跑!


    跑出街口,果然看到趙弋在等著!


    相伴七年,朱嫣早沒別的心思,看到趙弋在等著自己,忙迎了上去,趙弋拉住她要問,朱嫣卻笑開,「被我騙過了,殿下,咱們快走吧!」


    趙弋頷首,又要往街中看,朱嫣將他手一拉,快步朝城門的方向而去,「趁著城門還沒落鎖,殿下,咱們得快!」


    夜色如墨,城中的千家萬戶亮起了次第的燈火,紛揚的大雪中,朱嫣卻無半點頹喪驚怕之意,她拉著趙弋,穿過燈火暖人的街巷,一步步的出了城。


    屋子裏,鳳念蓉憤恨不甘未消,院門卻被人一腳踹了開,鳳念蓉一驚,心底分明害怕,卻還是強逼著自己定下心神來,到底經歷了頗多波折,她早已預料會搜到這裏來,已想好了如何應對。


    房門被踢開,兩把火把照亮了屋內的一切,鳳念蓉輕咳兩聲,冷靜的看向入屋的七八個軍漢,語氣卻虛弱道,「諸位軍爺夜闖民屋是作甚?」


    那領頭之人看了眼屋子,隻見空空然隻有這一中年病婦,且這一中年病婦毫無半點驚惶之意,這軍爺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院子。


    那軍爺拿著火把走的更近,看了看,卻見鳳念蓉一臉粗糙蠟黃的麵色,因為生病,形容更是憔悴枯槁皺紋滿布,他蹙眉,「你家中可還有一男人和一個女人?」


    鳳念蓉疑惑道,「軍爺是指民婦的相公和民婦的家僕?」


    這軍爺目露疑惑,人數和性別倒是對的上,可這病婦也委實太淡然了些,難道是巧合?


    「他們人在何處?!」


    鳳念蓉輕咳兩聲,「我那相公出城打獵未歸,我那家僕要迴家去看望老父,如今都不在家中,敢問軍爺是為了何事?」


    這領頭之人看了看手中的畫卷,又看了看鳳念蓉,見她仍是一點心虛之色也無頗為無奈,「你家相公年歲幾何?家僕呢?」


    鳳念蓉輕咳兩聲,「我家相公比民婦大三歲,剛至不惑,家僕則是外麵買來的老嬤嬤,如今也有四十之數了。」


    年紀對不上,這領頭的軍爺搖了搖頭,將畫卷一收,又看了這屋子一眼。


    這屋子家徒四壁,看不出一點富貴之象,亦看不出一點能證明其身份之物,他們這一次,多半是找錯了,不過剛才那民婦為何那般說?


    「再去別處看看——」


    軍爺看著鳳念蓉,見她一副病重之象走脫不得,索性打算先去搜搜別處,見他要走,背脊已經被汗濕的鳳念蓉大鬆了一口氣,眼看著這群軍爺要走出門了,鳳念蓉鬆懈之下拉了拉自己的薄被,這一拉,卻聽見「咣當」一聲,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


    鳳念蓉費力的探身去看,這動靜也讓走在門口的軍漢們停下了腳步,一屋子人一時都朝床邊的地上看去,這一看,卻發現那地上靜靜的躺著一枚形製特殊的腰牌。


    領頭的軍爺打著火把走迴來兩步,那腰牌一下子顯得更為清晰。


    而這軍爺和鳳念蓉,幾乎同時認出了腰牌上的字。


    那是一個端端正正的金漆描繪的「趙」字!


    隻一剎那,憤恨和絕望頓時寫滿了鳳念蓉蒼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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