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嫣也沒管他,隻是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


    迴到坤寧宮後,段嘉瑾也不用人催,冷著張臉端起宮婢一直溫著的藥碗,幾口吞下去。可還沒等宮婢們鬆口氣,他就又條件反射一般吐了出來,躬著身子蹲下去,痛苦幹嘔起來。


    瘦瘦小小的一個人,蜷縮成一團。


    段嫣垂下眼簾,走上前去將人抱了起來,輕輕拍著他的後背順氣。


    然後又轉頭對含細道:“將備著的藥端上來。”


    她並沒有因為看到這副慘狀而心生憐惜似的,冷靜得近乎殘酷,讓人拿了新的藥來。


    段嘉瑾幹嘔得渾身抽搐,聽到段嫣的話卻沒有反對,明明不久之前還因為想要逃避吃藥,一個人偷偷跑出去躲到樹上,不許找過來的侍衛碰他,隻能讓段嫣來。


    不過才六歲的人,卻已經喝了尋常人一輩子都沒喝過藥。即使平日裏也注意護養,腸胃卻是越來越虛弱,性子也在坤寧宮日久不散的苦澀藥味與越來越嚴重的排斥反應裏變得古怪惡劣。


    又一碗藥被端上來,段嫣看著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突然道:“快點罷,我趕著去騎馬呢。”


    段嘉瑾捧著藥碗,呆呆地迴頭看段嫣,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她話裏的意思。然後那張蒼白的臉上一瞬間就出現神采。他像是生怕段嫣反悔,大口大口把藥喝完,等到胃裏翻騰,幾乎又要吐出來的時候,就連忙捂住嘴,整個人再次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冷汗冒出。


    六歲的孩子,輕得可怕。即使是段嫣都能穩穩將他抱在懷裏。


    她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段嘉瑾的背,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卻看得含細眼眶發酸。


    她們公主雖然平日裏總是冷著四殿下,卻也是最痛自己這個胞弟的。隻可恨老天沒開眼,竟然讓四殿下的遭受了這麽多苦楚。


    含細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東西,難過得很。


    段嘉瑾這迴終於是沒有再把藥吐出去了,他白著臉仰頭看段嫣,彎起嘴角小小的笑了出來,有些得意和炫耀的意味。段嫣淡淡“嗯”了一聲,生疏地捏了捏他的臉,“幹得不錯。”


    然後段嘉瑾便像是得到了什麽好東西似的,眯著眼睛,笑得臉上總算有了些孩子氣。


    眾人都知道,於四皇子段嘉瑾而言,長公主的話比什麽都管用。


    四月份已經入夏,宮裏池中早早開了大片粉荷。暑風幹熱,宮牆之外的淮河夜色響起了絲竹管弦之聲,宮中的水榭亭台也常常三兩嬪妃相約而坐,賞景聽樂。


    這等暑氣,狩場自然不是什麽值得玩樂的好地方。但段嘉瑾一直向來,段嫣便把這個當作他好好喝完藥的獎勵了。


    不過,她還是讓人準備好了擋風的鬥篷,把段嘉瑾慣用的東西都帶上。皇宮西邊才是狩場,段嫣帶著段嘉瑾,便也顧不上以往盡量低調的原則,乘了轎輦,帶了大批宮婢內侍從坤寧宮出去。一行人浩浩蕩蕩,十分招人眼球。


    近兩年段嫣已經很少往學堂去了,因著平日裏段嘉瑾又總愛纏著她,段嫣也很少見到段妘段睿兩人。鍾粹宮那邊同坤寧宮不對付,兩邊走動少得可憐。


    於是到了狩場,看見那邊成群的宮婢內侍,段嫣就挑了眉。


    沒成想偶爾來一迴還會遇上宜妃。


    段妘和段睿已經牽了各自挑好的馬,見到段嫣等人也看了過去。段睿這些年性子愈發跋扈,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宜妃會教導出來的模樣。不過是不是效仿宜妃當初那樣隻是在偽裝也不好說。


    他一看到段嘉瑾也來了,完全沒有兄友弟恭的念頭,尖著嗓音道:“小四兒怎麽也來了,等會兒吹個風病了,又得哭著躺上幾天。到時候可別說做兄長的沒提醒你。”


    所有人都知道中宮嫡子身子不行,能否繼承大統都是個未知數。大皇子段啟生母身份低微,如今養在賢妃膝下。而二皇子母妃出身江氏一族,手握邊關十萬精兵,實力強勁。近些年來六國局勢愈發緊張,烽火將起,這時兵馬便是一切。所以不少人都認為二皇子繼承大統的可能性極大。


    這些言論段睿自然聽過,心裏隱隱便覺得自己比段嘉瑾強上太多了。雖說他不是嫡子,可那完全沒有影響,他自認為不會比任何人差。於是每迴看到段嘉瑾,他就要明裏暗裏比上一番,說話句句帶刺,極為難聽。


    段嫣牽著段嘉瑾的手,垂頭看了看他的表情,抿著嘴,看起來是很不開心了。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魯莽得衝上去大罵。段嫣是個不怎麽喜歡作口舌之爭的人,遇上段睿這種嘲諷她一般都是直接忽視。


    但段嘉瑾不同,他年幼便受了那麽些苦,有時候段嫣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就會忍不住想再遷就他一些。他是自己的弟弟,是大雍唯一的嫡子,本一出生就該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而不是因為來一次狩場便覺得欣喜,還要在某些風言風語裏隱忍沉默。


    段嫣捏了捏他有些涼的手,示意他提起精神,好好看著。


    她先是笑著瞟了眼立在一旁,恍若事不關己的宜妃,然後看向段睿,“二皇弟有空來這狩場,還不如多在詩書上下點功夫。若皇姐沒記錯的話,前幾日你不就還因為文章寫得一竅不通被父皇責罵了麽?再說了,就算熱衷武道,二皇弟難不成還想上陣殺敵?若真是這樣,去北邊地界與你外祖一家團聚,恐怕江大將軍也會開懷罷。”


    段睿臉色頓時就不好了,他狠狠瞪向段嫣,卻又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畢竟他確實是重武輕文,前幾日也是真的因為一篇文章被罵得狗血淋頭。而且雖然他母妃出身江氏,卻一直同族中關係一般。六年前江則璋入宮,就更是不將他同母妃放在眼裏。


    所以現在一聽到江氏段睿就心生厭惡。可不管怎麽說,江氏仍舊是他在這宮中的一大□□,於是段睿隻能捏著鼻子忍下。


    “父皇斥責二皇弟從不曾學到過什麽,我看是有些偏頗了。今日看來,二皇弟哪裏是不曾學過東西,隻是是把學過的東西都用到嘴皮子上罷了,厲害得很呢。”


    段嫣停頓一下,意味深長,“不過,若下迴再讓我知曉二皇弟這般厲害,那就不得不請二皇弟到江大將軍那兒去曆練些時候了。”


    話音一落,就連在一旁的宜妃都皺起了眉,似乎是沒想到段嫣同江氏還有這麽深的聯係。段嫣仍由她打量,坦蕩地笑了下,然後牽著段嘉瑾徑直往前走去,宜妃帶來的宮人紛紛避開,空出寬闊一條路來。


    前麵是馬廄,左邊有一排的是性情溫順的小馬駒,但段嫣今日也沒打算讓段嘉瑾自己騎馬,她拿了含細遞過來的披風,給他穿上,頭上的小帽子也細細戴好。


    她蹲下來的時候正好與段嘉瑾平視,發現這人又抿著嘴,正在暗自生氣。段嫣眼角一抽,自從段嘉瑾出生後就時常覺得無奈,她心內歎氣。


    “怎麽了?”


    段嫣倒是從不對他發脾氣,也很少表現出什麽不耐煩的情緒。她隻會冷靜又耐心地問明其中理由,然後有條不紊地解決問題。


    但段嘉瑾自幼在病痛裏養成了古怪的性子,執拗,敏感。時常毫無跡象地,就開始躲起來生悶氣,問也不吭聲。


    可這迴問話的人是段嫣,他被那樣注視著,頭就一點一點低下去,聲音也細不可聞。


    段嫣離得近,倒是聽到了他說的是什麽,卻故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


    “聲音太小,聽不清。”


    雖然大多數人都因為段嘉瑾身體不好遷就他,這也成了段嘉瑾養成現在這樣脾氣的一大原因。段嫣不會去製止她們,因為往往溺愛能讓人感覺到自己是被在乎的。而隻要她還在,就能站在失控的邊界線上,時不時將人拉迴來。


    段嘉瑾不用成為一個恪守規矩的人,隻要有她在,他盡可以在有限的空間裏活得自由自在。


    “不說,我可走了啊?”


    她眯著眼睛,然後做出欲離開的模樣。段嘉瑾沒忍住,立馬就開口了。他握著拳頭,深深吸了口氣,“阿姐你同那蠢貨說太多話了!”


    聲音大得不像是段嘉瑾說出來的,就連一旁的含細都嚇了一跳,望著段嫣兩人,驚疑不定。


    “我為何不能同二皇弟說話?”


    段嫣站起身來,好整以暇垂眸看著他。


    往日裏皺個眉就把坤寧宮眾人急得人仰馬翻的主兒,在段嫣麵前卻像是仰躺著將肚皮露出來的白毛貓兒,被冷落時滿身怨氣,一旦被安撫了那麽一下,有心花怒放,什麽不愉快都忘了。


    段嘉瑾隨著段嫣的動作仰起頭,因消瘦本就格外顯眼的雙眸瞪得愈發大了。他張了張嘴,心裏一大堆理由,可就是不想說出來。分明同段睿那蠢貨說話就是不應當的,就算阿姐是為了他出頭,但不讓她同段睿說話,為什麽還要理由?


    小孩子氣惱的理由總是五花八門某名其妙。


    隻不過一息之間,段嘉瑾生氣的原因又換了一個。不再是因為段嫣同段睿說了那麽多話,而是因為段嫣為了段睿質問他。


    段嘉瑾撇開了頭,氣得小胸脯一顫一顫的。


    直到段嫣走開,也真的按耐住,守住骨氣沒再同段嫣說話。


    似乎是為了從方才的敗落中找迴場子,段睿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從段嘉瑾身邊繞了一圈又一圈。


    馬的長尾甩過來的疾風,馬蹄飛奔時四濺的石子灰塵,空氣裏越來越濃的馬味。


    段嘉瑾捏緊了拳頭,冷冷掃了騎在馬背上得意洋洋的人一眼。正當這時,一道身影卻如利刃竄了出去,如同貫穿長夜的第一道曙光,劃開天際,一片灰暗間驟然裂開縫隙。


    明光、暖風、桂花香。


    段嘉瑾怔怔鬆開手,他看向同樣愣住的段睿。然後挑起下巴,扯著嘴角,迴了個猖狂至極的笑。


    騎著馬跑了一圈,確定這匹馬還算溫順,段嫣便拉了下韁繩,在段嘉瑾身邊停下。她今天穿的衣裙並不適合騎馬,但隻跑個幾圈卻也不會影響到多少。


    她從馬上下來,把段嘉瑾抱上去。然後放慢了速度近乎閑散一般,拉著韁繩護住段嘉瑾,慢慢悠悠的遛馬走了一圈。


    她確實是說了帶段嘉瑾騎馬,可沒允諾騎的是快馬還是慢馬,就算現在段嘉瑾不滿,她也能這樣反斥迴去。


    可等了一會兒,兩圈都快溜完了,段嫣卻還是沒聽到段嘉瑾的聲音。難得見人這麽乖巧,段嫣反倒覺得奇怪。她側著身,偷偷看了下戴著帽兜遮住大半臉的人,然後她愣了下。


    露在外麵的那雙眼睛,不像平日裏那般,死氣沉沉,或是惡劣不滿。此時他才像個普通的六歲孩童,瞳孔裏滿是新奇,幾乎是皮包骨頭青筋可見的雙手緊緊抓住馬脖子上的黑硬的鬃毛。


    段嫣指尖動了動,腳下不著痕跡地夾緊馬腹,下一秒這匹黑色大馬的速度就加快了。


    風好像無處不在,整個人隨著馬匹飛起來。兩旁的景物後移得越來越快,到最後變成五彩斑斕模糊的長條。


    段嘉瑾慢慢瞪大了眼,他唿吸急促起來,眼裏露出從未有過的神采。


    “阿姐……”


    聲音被風分割得支離破碎,不過段嫣還是聽到了,她小心拉了拉韁繩,放慢速度。


    “我想吐……”


    段嫣臉色一僵。


    ……


    “所以說,你帶嘉瑾騎馬去了?”


    張貴妃毫不客氣嘲笑段嫣,“就說你最是心軟,明明平日裏看著冷心冷清的,叫人害怕,可一遇到嘉瑾就沒轍了吧。”


    段嫣心內嘖了一聲,喝口茶沒有反駁算是默認張貴妃的話。


    “說起來也是奇怪,那小家夥自小就同你親近,一見著你同旁人說話都要不高興老半天。”


    張貴妃這六年裏容顏幾乎沒有變化,反而還隨著歲月增添了些安然閑適的味道,看著沉澱了不少。在宮中行事也收斂了幾分,不似以往那般張揚跋扈。


    不過張家人卻沒有學聰明,在京都闖下的大禍小禍數都數不過來,要不是有張貴妃頂著,早就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當年在大街上攔下丞相家小孫女兒的張成端如今長到十六歲,卻還是一副無法無天的小霸王樣。前些日子強搶民女,還把人逼得撞牆自盡,如今被那女子的家人告到京兆府處去了。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正當這種關鍵的時候,十多位自稱曾被張成端逼迫的人竟然也紛紛站了出來,指認張成端,罵他罪大惡極,罄竹難書,還罵張家有妖妃撐腰,為禍京都,是一大禍害。


    昌平帝對張貴妃倒是一如既往的寵愛。


    一貫以來,張家人惹下的麻煩,還沒傳到張貴妃耳朵裏的時候,就已被被昌平帝壓下去了。這也導致一些張姓子弟愈發張揚跋扈,自認為自己背靠皇家,不管犯多大的錯都沒人能拿自己怎麽樣。


    但這迴張成端的事情實在鬧得太大了,而且就像是一息之間就傳遍了整個京都,連給人做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段嫣不得不懷疑這背後有人在設局。


    她這迴來找張貴妃也是因著這件事,卻沒想到張貴妃自己卻一點都不著急,反倒調侃起她來了。


    段嫣卻也沒漏過她眉目間一閃而過的憂愁,支著下巴問道:“父皇可知曉此事了?”


    張貴妃臉上的笑落下,哼了一聲,“他還能不知道?什麽事情不都是先傳到他那邊,我才能聽一耳朵。”


    這話說的,聽起來便覺得怨氣頗重。不過這宮中也就隻有張貴妃會用這樣的口氣埋怨昌平帝了。


    她說起張成端的事情,難免發牢騷,“成端那孩子雖說不服管教,平日裏也愛玩了些,可我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可他倒好,一開口就是讓成端先把罪認下,不是自己做的事這要怎麽認啊?再說了成端都還沒成親呢!要是把這種罪名認下來了,以後怎麽找到稱心意的姑娘家?本來名聲就不怎麽好了……”


    後麵那個“他”指的是誰在明顯不過了。段嫣隻當作沒聽到,不過最後一聲嘀咕,她卻是彎著眼睛笑了。看來張貴妃如今也是知道張家人在京都是個怎麽樣的名聲了,同當年動不動就求著昌平帝把郡主下嫁的盲目自信,看起來是強上不少。


    “且靜觀其變罷,”段嫣沒有說太多,她同張貴妃樂觀的態度不同,看著幕後之人的動作,總感覺對方不會僅限於毀掉一個張成端的名聲就夠了。


    對方想要設計的,或許是整個張家,也或許是如今仍然寵冠六宮的張貴妃,又或許,是同張貴妃關係匪淺,聯係密切的坤寧宮。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9-26 23:07:27~2020-09-27 23:18: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北北 1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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